正文 第二輯 人生漫步(1)(1 / 3)

我的名字

說起我的名字,就可鬧上了許多笑話。你如果要我口供出來,那我非得從我三歲那年說起不可。因為那一年,我的父親把我的奶名取掉,而取定了我真正的名字。照一般人家,小孩的取定真正名字,須得在他進學校的時候;未進學校以前,使喚他的總是奶名。這原因是,第一,奶名根本不成其為真正的名字,取由父母隨便取的,叫亦隻限於家庭一方麵的人;第二,到了學校,同學間往往喜歡連名帶姓的叫,先生也是如此,所以不像名字的奶名是不應該再用了。我的除去奶名,取定了真正的名字,是應該的,而隻是,為什麼在這樣早便把奶名取掉呢?

理由並不是沒有,而且這理由倒似乎是非常充足的。小的時候,因為父母生我是第三個,因此我的奶名也就被叫做“三官”。當時我們家裏的人都朝我這樣叫。但也真是不幸得很,在同一條鎮的東邊,有個廟宇叫“三官堂”的,那裏邊有個“三官老爺”,而在那時候,已經是坍零破毀了。於是,家裏的人,尤其是父親,以為這是對於我的名字的意義不很好的預兆,所以他們立刻把我的奶名取消了。

取掉了奶名以後,我便被取定了真正的名字。中國人往往脫不掉這樣的迷信:他們以為名字的好壞,就似乎能影響到這一個人以後一生的事業似的。所以他們從來沒有——至少是很少——放棄過對於這取選名字的研究的工夫。自然,在這種情勢之下,我是不會被例外的。為了我“五行”缺“木”,而同時又要補足我這樣的一個缺陷的原故,我的初次的真正的名字,便叫“森”。

“森”字是用三個“木”字造成功的。既然缺“木”的我有這樣許多“木”字來補充,那這個缺陷還怕會填不滿嗎?

然而,這個缺陷恰正是沒有填滿,而且填不滿的原因正是為了這些多得過分的“木”字。

在那時候,我已經從家庭的生活解放了出來,改換成小學校的生活。小學內的同學自然不用說,是免不了擺脫不掉一股頑皮的脾氣的,起初的幾年倒還好,到了後來,也許是常鬧在一起吵得太熟的原故吧,他們總是喜歡把我的名字故意地寫得拆了開去,變成了“木林”兩個字。這是,簡直可說是給予了我一種很難堪的侮辱,當時我為了“木林”問題,和他們交涉了好幾次。然而,正如易卜生在某一個劇本內所說的,“有一種特殊勢力,當你愈壓製得嚴厲的時候,它會愈猖獗了起來。”——當我勸告他們不該這樣寫之後,他們不單更喜歡寫,而且進了一步,把這兩個字,搬移到嘴巴上去了。

自從“象形”進化到“形聲”以後,我那少時的一顆不願受人欺侮的心更開始“動搖”了起來。跟著這動搖的結果,我便冒著痛苦,把這種瑣屑不成章的事告訴給我父親。父親是一個很愛他兒子的人。他聽到了我的話,安慰我說:“我一定把你的名字改去,重新換一個新的。”

於是,第二年,跟著我離去的痛苦接踵而來的,便是我那一個新的名字。那名字的發音非常響亮,是叫“雄”。“雄是英雄,中國的英雄,世界的英雄,將來我就是希望你做一個雄偉的世界上的英雄。”父親一邊安慰我,一邊誇張著,笑著,在賜我這樣的一個名字的時候這樣說。

我一半帶著慚愧,一半帶著欣喜地接受了下來。誰想到一年之後,幾位善於相字的頑皮的同學們又朝我這樣半嘰著說:

“哈哈,我想你一定是雌的,你怎見得是雄?”

“我們以後就叫他做徐雌吧!哈哈,——雌?”

敵更斯的聖誕節內有述及這樣的意思,他說,這說話的人和接受這話的人的情緒,往往是絕對的不同。現在我既接受到這樣的話,自然我的情緒是與他們相異的。甚至,我竟在當時怨恨起我父親的粗意來了。

為了這件事,第二年,我的十二劃的名字又減少了一劃,變成“偉”字。

那時我已整個地脫離了家庭,考入另一個地方的初中念書去了。

初中的同學畢竟是能夠自治的,他們頑皮的程度遠遜於初小高小那一批。或者,為了功課較多的關係,他們不再花出更多的工夫來把別人的名字拆開,並攏,添多,減少,拋起,擲下的工夫。這一段時期,我是覺得最幸運的。

然而古諺說得好,“樂極要生悲”。這悲字,後來終竟給我從我的一位朋友的信內捉摸到。他道:

“不說別的,就從你的名字上我就知道你是位非常自負的人物。”

他是這麼寫。

但在我,從這寥寥的幾個字中,我立刻感覺到我自己好像是隻中傷的猿猴,我顫動,我畏怯,我恐懼。終於我把這十一劃的名字,又增添了兩劃,改成這樣的一個同聲不同形的“煒”。

那時我已經從金中考取了光華。而一直到現在讀書的我,還是這個名字。

綜觀我的名字的曆史,而揣測我的為人,我總覺得我是太怯懦了些的。雖則這些都是一時的被欺玩,然而我總感覺到自己的軟弱無能。於是,為了我對這些過去的名字的憤恨,為了我厭惡我過去的單名的危害,一天晚上,儼然決然地,我替自己又取定了一個新的“雙”名。這一個名字,是預備在我喜歡用的時候用的,在現在,在將來。

本來一個人的名字,無論如何是不配花了這許多字,占去這樣一大幅刊物的園地,費掉別人許多寶貴的光陰,除非他是位重要的偉人之類。如今我之所以為了名字而寫出這一大堆字,那原因,就是因為我起初對於它們過於憎恨,而隨後,也可說是到了現在,一反憎恨,反對於他們有一種趣味的感覺。時常當我危坐的時候,回憶起它們來,總是覺得非常夠玩味似的。甚至——

有一天晚上,當我睡到床上去的時候,竟做了個美麗的夢。在夢裏有個人問到我,大意說,“在你有生以來認為最感興味的是哪一件事?”於是這個問題,真的,可問得我快樂到幾乎要跳起來了。那時我立刻大聲而且肯定地說:“是我的名字!”我說了這句話,自然他是不會明了的。他皺了皺眉頭,又問到我,“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因此我很快樂地把我名字的曆史口供給他聽,正如我上麵寫的那樣。

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四日

(原刊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上海《光華附中》第三卷第六期)

北行散記·家

耑的朋友劉在今天要我們到她家裏去吃茶點。我們流浪在外麵,久久看不到“家”了,因此我們也就毅然決然答應了下來,想從此再溫習溫習家裏的滋味。

我們坐在劉家的客室裏。那斜對客室的門有一個很大的爐子,爐裏生著強烈的火。火焰把凜寒的空氣烘暖了,我們坐在那裏第一點感到一種家的滋味的,便是溫暖。

劉家的那兩位小姐都是很會說話的,她們原是江蘇人,跟我們同省,可是搬到北平來後她們都能說流利暢達的北平話了。這天客室裏坐滿了人,有文學家王和他的愛人楊,有我們的侄女和她的愛人張,還有劉家的伯母,和一個好玩的小弟弟。

我們的談話很瑣散,但都是毫無拘束而且是不分界限地談。笑聲不斷地充滿了院落,過道,甚至越過牆頭直到外麵的馬路上。有時竟是遇到什麼問題了,於是談話中的陣線顯然分成這樣:劉家姊妹一派,王和楊一派,我們和張他們一派,結果常常是笑了滿堂,連劉家伯母也老高興地參加了進來。

這不是吆喝,這是家的熱鬧的氣息,我們已深深地感覺到了。

茶點吃罷,接著就是我們提議小弟弟唱歌。醞釀不一會,居然答應了。他唱得很好很宏亮,很天真,唱的是“打倒列強”的舊調子,但這裏卻是裝上了新的內容——抗敵的內容!

大家問小弟弟會不會跳舞,他的回答是現在寇深了,先生不再教跳舞了,先生說我們應當練開槍,練殺人,練體操,說我們是國家的小主人,應得快快起來救國,不應該再跳舞了!

我們都佩服,全鼓起掌來,一邊說:

“好孩子,好孩子!”

而好孩子說罷一溜煙地奔逃了。

這時我們總共八個人,圍坐在一隻大圓桌的四周,像開圓桌會議似的。菜端下來了,那廚子據說燒手很好,我們大家也都同意——尤其是我們,好久沒看見家裏廚子做的熱菜,這時望著它熱騰騰的蒸氣,便出神了好一會。直到告別的時候我還在偷偷地想:那是可愛的家,我們從這可愛的家出來了。

我是如何地渴想著能夠到一次家啊,縱然我的家僅僅是充塞著淒涼和寥寂,饑餓和恐怖!

一九三六年秋

(原刊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日上海《光華附中》第四卷第九、十期合刊)

張家口和味の素及其他

張家口在北平的西北,從北平到張家口,得經過南口,青龍橋,宣化,居庸關,險峻的山峽,長城,和四個山洞。

這次去張家口為了天下雪,僅僅住了不到二十個鍾點,然而不論張家口的市情,商店,旅館,或是警士和巡夜的大刀隊,都已深深投示給我一個牢不可拔的印象。

首先我們跑下車來循著街道走去,這時張家口的商店和市情盡入我們的眼簾了。張家口的街道的寬闊很有幾處不亞於北平,但它隻用煤屑堆成的,沒有柏油路,而且沒有車路和行人道的分別,也沒有行列樹。商店多百貨店,皮毛店,賣零星的寒季用的物件如手套大暖鞋等的鋪子也不少,其次便算是旅館和菜館了。菜館的名稱和北平的亦大同小異,它和旅館一樣,有大的,也有小的,但除了極少數的幾座三四層樓的西式建築外,張家口的商店,三層樓的簡直是很少。

循著街道走去,店家,路人,洋車……一切都為別的商市同樣有的——我們簡直見不出它的特征來。然而走了一陣,我便發覺“味の素”的廣告怎樣來的那麼特別:它不單在允許貼廣告的地方貼著,而且在店家的門柱上也連連都是——不光是菜食店,就是連皮毛店,鹹肉店,與“味の素”絕不相關的商店也居然釘起這顏色紅白分明的“味の素”的廣告來了。因此這廣告儼如店家的“行業證”,沒有了它便不能行業似的,而在那些菜館裏,代替了黨國旗的地位,卻把“味の素”的三角花旗用線連成一串串地高掛在頭頂上,有雙十字的,有乘字號的。這也許是一種高明的裝飾,我不明白釘起和掛起這“味の素”的牌子和旗子的人的心情,也許他是很不在乎吧?也許他是很苦悶吧?但總之,尤其是菜館飯店,拿這“味の素”的廣告來作為對某種人的諂媚標記,那是不問可知的。

於此,我明白“味の素”的廣告不單是店家的“行業證”,它也是店主和夥計們的生命以至財產的“保護狀”了!

我更明白用“仁丹”來作戰略標記的時代是過去了,“仁丹”會叫一個人吃了慢慢成“仙”,“味の素”卻會立刻把你麻醉,叫你繼續不斷地做一些甜甜蜜蜜的,但卻是永不會清醒的幻夢。——我相信世界是在進步的!

我看走在街上的那些大袖寬服腰間縛帶的同胞,說的盡說,笑的盡笑,都有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這話可從那裏說起呢?

晚上,從旅館出來,已經是天黑了,街道兩旁的店家已撚亮了電燈,我們東跑西竄,走了不少地方,兩邊的人都很注意,因為我當時戴了一個學生戴的軍帽,那上邊有青天白日的圓章,而街上來來去去的,又大抵是鄉下人,洋車夫,小販,店員之類,沒有學生,沒有穿洋服或學生裝的,所以外路的人在他們一見就能識別。當然這可又麻煩了站崗的警士了,他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我,軍帽,眼鏡,照相機,背心和褲子……總之,他也許在想張家口可來了這萬惡淵源,至少與他不利的什麼勞什子的“學生”了吧?——他直瞪著眼睛,盯住我,直等到一輛高揚著大紅圓圈的太陽旗的運貨汽車駛近時,他才自自然然地作了一個與地球平行手勢,阻止行人前進,讓汽車直奔過去。

我才踏進菜館的門口,那三位看門的就齊聲高叫一下,樓上的亦粗大地接應了一聲。上去,到了一間小餐室,那裏一切都很清潔有序,台,凳,紙糊的窗,連洋鐵皮的“味の素”廣告上的灰塵也絲毫沒有。我們坐下了,點菜,吃飯,可是隔壁的哈哈大笑的聲音,和那講得不成熟的北方話常常攪擾我,而且其中還夾著刺耳的女人的聲音……

我問那個搬菜的,他卻慌慌張張搖著手低聲說:

“是××人,他們也懂我們的話啊!”

“那麼,”我又說,“女的呢?”

“這是我們店裏的女招待。”他聲音放得更低。

等到我想問:“女招待單應付××人的嗎?”可是他已急急出去了,看他樣子好像是怕我再問下去似的。

出來時那兩位大笑朋友也出來了:一位是又胖,又矮,一位是滿臉胡髭,樣子都很醜。他倆走出門口時也分了手,隻聽說:

“衫搖哪啦!”

“衫搖哪啦!”(意即“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