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雷北利號象一隻龐大的幽靈,俏然滑過漆黑的洋麵。被船激起的浪花有節奏地拍打著兩舷的鋼板,底艙蒸氣機發出嗡嗡的和諧的震顫聲,這一切都標明著平安無事,催人進入夢鄉。
船長沒有睡,他雖然不值班,卻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唐嵋也不敢睡,她怕萬一有急電。
唐嵋的艙位在船的後部二樓,緊挨著船長室。為了不使明亮的燈光露出去,報務室的窗簾都是用厚重的雙層天鵝絨縫製的,遮光性能特別好。
唐嵋一連打了幾個哈欠,她怕自己打瞌睡,推開厚重的水密門,放進一股又潮又冷的寒氣來、她還特地把右麵通過道的窗子敞開來,使新鮮的海風在她那十平方米的報務房裏形成對流。
這樣呆著也無聊,她想找一本書看,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愛情小說,是一八二九年發表的,司各特的名著《蓋厄士坦家安妮》,這一本是重版書,一九三八年倫敦一家書店印行的,插圖全是本刻,一本書裏竟有二十多幅,刻得很傳神。
唐嵋喜歡看言情小說,而對象描寫《塞克斯頓·布萊克》。
那樣吸引男孩子們的超級大偵探的故事,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剛翻了幾頁,她猛聽得窗外有嚓嚓的腳步聲,她剛抬起頭來,一件東西從窗口飛進來,不偏不斜地落到她麵前的工作台上。
是一封很厚的信,海藍色信封,左下角印著一枚金色的錨。
唐嵋皺了皺眉,挺起身來,拉開窗簾,向外探身望去,隻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從她窗前閃過去,又輕盈又迅捷地跑下樓梯,從冷凍室門前一閃,不見了,完全象個幽魂。
唐嵋無可奈何地笑了。
她認得那個穿海魂衫的背影,章水厚手下的二等水手,叫區四斤,是廣東籍。
唐嵋初聽別人叫他區四斤,還以為又象“小彌勒”一樣是外號呢,豈不知是本名真姓。有一回在餐桌上吃早餐,唐嵋用刀子往麵包片上抹著黃油、果醬,問正在吃生滾肉粥的區四斤:“喂,誰給你起的名字?有什麼講究嗎?幹嘛叫區四斤?”
區四斤不肯答,眨著一對笑眯眯的眼睛反問:“你呢?你的有啥講究?”
“當然有。”唐嵋咬一口麵包片,喝一口咖啡,說,“姓唐,峨嵋山下是我祖籍呀。”
“那他呢?”區四斤用下額點了點正和船長交談的莊三更。
“當然也有講究。”唐嵋說,“這是老師給他起的名,有三省吾身、三更吾弦的意思。”
“我還以為是三更半夜生的呢!”提了一桶肉粥的小彌勒這一搭腔,使許多人都笑得噴了飯。
笑聲平息了,區四斤老老實實地說:“聽奶奶說,我生下來時,才三斤八兩五錢,我們那地方,喜歡用下生時的重量取名,六斤啊,七斤啊,有的是,我總不能叫區三斤八兩五錢啊,就湊了個整數……”
他的話音沒落,餐廳裏哄地爆出了笑聲,好多人笑得肚子疼,唐嵋口裏正有一勺咖啡,猛然一笑,咖啡全從鼻孔嗆了進去,弄得她好不難過。
她挺喜歡這個小廣東,他天真得象個孩子。其實,他比唐嵋還大一歲呢。他手巧極了,他心也細,不論走到哪處海灘,他都能撿到很多奇形怪狀的海螺、貝殼,他會磨、會鋸,他能用各種貝殼粘出古塔、古廟和樓台亭閣。
他很討人喜歡,他知道怎樣討人喜歡。遇到風暴,他會搖搖晃晃地跑上跑下,把防止暈海的藥丸送到各個崗位、送到每個海員手上;他是打下手的水手,餐廳的餐巾、台布都歸他洗,他也常常把水手的髒衣服拿去一起洗,誰的衣服他都洗過。
人人都可憐他、庇護他,區四斤是個孤兒。他八歲那年,他爹出海遇到了台風,死在海上了,娘改嫁到海南島瓊中縣山裏去了,臨走時隻給區四斤和他奶奶留下半升米、一碗綠豆,從此再沒音訊。兩年後奶奶也死在一場瘟疫中。
章水厚是他的同鄉。一九四一年招聘誌願人員時,他把剛剛會掙飯吃的區四斤帶到了印度。
區四斤是個很機伶的人,他隻念過四年書,可毛筆字寫得還挺有功夫。他還會畫幾筆畫呢,畫法有點類似楊柳青年畫。
他畫的人物很呆板,看不出什麼層次,都是平麵擺著的,對於學過油畫的唐嵋來說,她都不會收他為徒弟!可區四斤卻是中國水手當中的一寶!逢年過節,寫對聯、春聯,畫符、畫灶王爺、門神,區四斤還真能來幾筆,特別是他畫出來的尉遲敬德,黑黑的臉,乍撤著胡子,還真有點傳神呢!
無形中,區四斤成了船員們的驕子。
唐嵋也挺喜歡他,喜歡他懂事,機敏。奇怪,她明明知道區四斤比自己還年長一歲,卻總以為他是小弟弟,愛護他、慫恿他、斥責他,全都象對待弟弟一樣。她總把圓頭圓腦一副娃娃麵孔的區四斤和腦海中的另一個形象重迭起來。那另一個形象是唐嵋的胞弟唐蜀。其實,區四斤和唐蜀長得一點都不象,唐蜀是典型的英國人臉型,他繼承反映了媽媽一方的全部血統。唐蜀比唐嵋小兩歲,姐弟倆同年上學,同年考大學,一直形影不離,不幸的是大學畢業前夕,唐蜀在倫敦東北靠近英吉利海峽的哈利奇港遊泳時,被激流卷走,淹死了。
她用對弟弟般的情誼對待區四斤,盡管她自己意識不到,其實是用來填補失去唐蜀以後的感情空白和精神缺憾。
也許,她不該這樣對待他。她哪會想到以後的事啊!
那是從伊尼亞巴港開船前夕,船員們在一切工作就緒後,舉行了一次宴會,小彌勒大顯身手,上了十道廣東菜、六道法國菜,法國香檳酒、英國啤酒隨便喝。
正象在牌桌上最謙虛的人也吹牛一樣,在酒桌最誠實的人也說謊。喝起酒來,這個推說“心跳”,那個聲明“上頭”,都盡量脫滑,以求後發製人,先把別人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