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上有兩包火柴,保存在防潮的油布袋裏。
莊海泉把火柴、羅盤要到了他手中。分一包火柴給章水厚,說:“這一包你保存,無論如何不能讓它受潮。”
莊海泉劃了根火柴,看看羅盤的指北針,判明他們的救生艇是向著西北方向漂著的,雖然漂流的速度很慢,可他們已經遠離雷北利號的出事地點了。
莊海泉點燃了一枝備用的火把。
火把象一枝飄忽不定的鬼火綴在茫茫夜海中。
海上沒有風,浪也很小,輕易濺不到救生艇上來。海上安靜極了,這裏既看不到海岸線的燈火鏈,也看不見一星燈火,連陸地夜晚常見的那種磷光鬼火都不見。如果你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你就不會感到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的下麵,是深達幾英裏的大海,它多象靜溢的、放散著清幽幽花草香氣的草原啊!
唐嵋處在興奮的幻覺當中。
她好象又置身在英格蘭牧場中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綠草,在綠草上散布著的星星點點的雜色野花,遠處彎曲著繞過地平線的小河,小河岸上古老的中世紀模樣的風車,還有座落在樅樹森林裏的尖頂的、圓頂的、帶柱廊的和不帶柱廊的鄉間別墅,草場上的荷蘭奶牛、英國西門塔爾種牛、法國種夏洛來肉牛……在悠閑地吃著青草,啊,夏天的傍晚,草場上有多少蜻蜒啊,它們真象上帝從天空撒下來的一片小十字架……側臥在那樣的草場上,聞著濕土和芳草的氣息,你會感到你融和到風韻天成的美之中了,沒有什麼危機感,安徒生童話裏描述的各種精怪,離人們很遠很遠。
然而,蛋殼樣的小舟下麵是什麼呢?是迄今為止人們尚未完全認識和降服的神秘世界,那裏隱伏著迄今為止人們不能全部猜到的危險。
唐嵋隻覺得她是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不,不是英格蘭或北愛爾蘭的草場,爸爸說過,英倫三島的草場比起中國的草原來說,隻不過是倫敦泰晤士河畔的小草坪而已!是這樣嗎?
那可要引得人們大為驚歎了!為什麼不驚歎呢?爸爸說過,中國內蒙古草原一片接著一片,象遼闊的呼倫貝爾草原,縱馬飛馳,幾天幾夜不見更換草色!難怪喲。”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是多麼廣袤而壯闊的原野!馬群、黃羊和雙峰駱駝不是比荷蘭奶牛更賦有傳奇風味嗎?不是更具有古樸的詩意嗎?
她覺得自己在駝峰上,輕輕地一起一伏,那是駱駝的四蹄跋涉在高低不平的草路上吧?那悅耳的聲音呢?是駝鈴,古老的、用木頭刻出來的駝鈴,爸爸說過,那音調,就象寺廟裏的木磬!木磬,唐嵋沒見過,她隻聽過大教堂裏晨昏震響的古鍾聲。
那不是莊三更嗎?他騎在另一匹駱駝背上,在奔馳,她抖抖手中的鞭子,衝上去,追……
一個海浪拍過小艇,潑了她一身一臉,她從朦朧的夢境中醒過來,仍然在無邊的大海中、無邊的黑暗中。
忽然,她聽見有人在壓低嗓子說:“聽,什麼聲音?” 她動彈不得,卻聽見許多人在喊喊喳喳,她看見,人們在四下觀望。由於騷動,小艇都搖晃起來。
什麼危險對她都沒有恫嚇力了。不過,她很快也聽到了那異樣的聲音了,是人的呼叫,很微弱,時有時無,時斷時續,不是在前麵,是左右後方,他們劃過來的地方。
區四斤最先做出了明確判斷:“是人,有人在喊!輪機長,咱們的人!” 沒等輪機長做出判斷,李英民說:“你耳朵聽邪了吧?”
章水厚撥拉一下耳輪,說:“他聽邪了,我也聽邪了?是有人。” 紅胡子威廉把手罩住耳朵辨了辨,說:“沒有,沒有聲音。”
象打他耳光似的,他的話音沒落,透過冥冥黑暗,傳來一聲清晰的呼叫:“船長——“是中國話。
隻要不是聾子,都會聽見。
隻要不昧良心,都不會做別的解釋。
“是咱們的人。”章水厚說。
吱一聲,莊海泉扭動了大櫓,他還沒有回舵,李英民大喝一聲:“別回去!沒有人,沒有聲音!” 修萬峰說:“聽不清,不會再有人了吧?”
唐嵋真想大聲喊出來:“明明聽見有人呼叫,你們為什麼說聽不見?你們良心都壞了,你們想一走了事,你們想獨自逃命!你們不感到可恥嗎?”
突然,唐嵋聽到撲通一聲響,她睜眼一望,見是海石花躍下水去,正向發出呼救喊聲的方向遊去。
“回舵!”莊海泉嘶啞著嗓子下了一道命令,那語氣不容反駁。”都不如一個小女孩子!劃槳,快!” 水手們操起槳來劃著。
紅胡子威廉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拚命舉著拳頭:“我抗議!我抗議!你們中國人,自私!不能為救一個中國人而犧牲全船的人!”
李英民嘟嘟嚷嚷地說:“不能總拿大夥的命當兒戲啊!誰樂意救,自己跳下水去。”
莊海泉的臉,在火把飄忽不定的火光照耀下,真的象一塊鑄鐵了。他扳著舵,厲聲說:“還有幾個抗議的,都站出來!我將以詹姆斯船長的名義,先把他扔到海裏去。”
李英民勾下頭去,不敢再做聲。紅胡子威廉雖然不服氣,卻不敢犯眾怒,氣哼哼地扭過頭去。
小艇咿咿呀呀地向口劃著,火把的紅光象一條水蛇,在船右舷下的水波上曲曲彎彎地尾隨著小艇舞動著。
人們側耳傾聽著,反而沒有呼救聲了,黑沉沉的大海隻有劈劈啪啪的海浪聒噪聲。
小艇在附近兜了好一會,才聽見嘩啦啦水響,人們舉高火把,終於看見了海石花遊來,她拖著一個人,遊得慢極了。
區四斤、章水厚幾個人相繼跳下水去。
誰也沒有想到,在海裏呼救的是英國護航隊員約翰·溫斯頓!
紅胡子威廉一下子傻了。大概他為方才喊出”中國人,自私“的話而羞愧了。他是雨後送傘,人們架著奄奄一息的溫斯頓都來到小艇旁了,紅胡子才跳下水去幫助忙活。溫斯頓的救生衣就快失效了,再有一刻鍾得不到救援,他就要沉到海底了。
在人們忙著救治溫斯頓的時候,完全忘記了海石花。等唐嵋驚叫著尋找海石花的時候,人們才發現,她根本沒爬上小艇。
這一下,人們都急了,莊海泉的眼裏立時蘊滿了淚水,他隻說了一句話:“就是咱全船人都把命搭上,也要找到海石花。” 其實,他這話沒有說出口的時候,人們已經紛紛下水了。
水手們把海石花撈了上來,她太疲累了,救生衣失去作用,她喝了不少鹹水,人們在緊張地為她做人工呼吸。
當海石花在熾烈燃燒的火把照耀下睜開眼時,莊海泉緊緊握住她的手,說:“海石花,大家謝謝你……”
海石花疲乏地笑笑,說:“我不要聽謝,你們……還不把我當船員看嗎?我不夠一個海員資格嗎?”
許多人的眼睛都濕潤了。這淳樸的姑娘,海員的榮譽在她心目中有這樣崇高的位置啊!
莊海泉用十分莊重的語氣說:“我以代理船長的名義,以著壯烈殉難的勃朗寧·詹姆斯的名義,正式接受海石花為雷北利號一等船員!” 海石花笑了。
區四斤附在她耳旁說:“祝賀你!我在海上漂了這麼多年,還是個三等船員呢!” 為了顯示莊嚴,莊海泉從他兒子莊三更的衣襟上摘下一枚金錨船徽,別在海石花胸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