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島上的森林是很寒酸的。
按照唐嵋中學地理課學到的知識來解釋，南回歸線附近正是熱帶雨林氣候，馬達加斯加島的東部，是一片四季常綠的王國，據說那裏的植物品種多得超過英國最大的植物園。
然而，在離馬達加斯加島很近的死島上，卻相當可憐。沒有什麼高大的樹木，灌木都是叢生的，很低、很彎曲，象竭力匍匐在地上一樣。莊三吏解釋過這種現象，他說這是颶風肆虐的後果。由於荒島孤零零地矗立在印度洋風口上，沒有任何屏障，各個季節從四麵八方刮來的風，都從島上掃過，對海島上的植物起著摧毀性的作用，高大的喬木是不容易成活的。島上僅有的一片喬木，恰恰因為它們在一塊天然小盆地裏，才得以幸存，也長得不好。
如今，莊海泉親自帶人來到這片樹林中碰運氣來了。他也覺得，樹幹裏的汁液比較多，大樹根係深，能從四麵八方吸到水份，萬一找到一種能喝的樹汁，就又能緩衝一下了。
莊海泉口渴得要命，他把今天的淡水早預支出去給了兒子，盡管早上分水的時候康永河照例分給他一份，他反倒把小彌勒訓斥了：“你記性這麼不好？我的那份不是提前支出來了嗎？”
小彌勒說“我忘了”，也不敢再硬給，他知道“酋長”的脾氣。
唐嵋把自己的水折了一半給他，莊海泉沒喝，叫人給唐嵋送回去了。過了一會，海石花來了，莊海泉正坐在門前礁石上跟章水厚核計事情。
海石花說：“呀，天上是什麼？是飛機！”
莊海泉上當了，馬上仰起脖來，四下搜索天空。海石花趁機把背在身後的海螺移到前麵來，一手掰開莊海泉的嘴，一手拿起海螺一倒，水倒進了他的口腔。他想不喝已經來不及了。
一上午，莊海泉身體裏就增添了這麼一口水。
這片樹林子。不超過七、八種樹，沒有人能叫得上名字來，也沒有人熟悉它們的秉性。
莊海泉先選擇了一種樹幹很光滑的樹，看它那泛著淡綠色光澤的樹皮，就覺得它的汁液一定不少。可是用刀子割破樹皮，等了半小時，才淌出兩三滴水，用舌頭舔舔，有點苦澀味兒。
他又去找別的樹。
他把人馬分散到各處，幾乎哪一種樹跟前都有人耐心等待著汁液流出來。
好半天沒有看見海石花了，她到哪去了？莫非她找到了理想的多汁水的樹嗎？莊海泉站在樹下望了一陣，他看見了紅胡子威廉，看見了周大龍，還有唐嵋，就是沒有海石花的影子，他就喊了起來：“海石花——”
“哎——”這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高處傳下來的。莊海泉看見，她象一個淘氣的黑葉猴，爬到樹上，不知在幹什麼。這丫頭，她可從來不知道憂愁，也不知道防止消耗體力，她真象匍匐在風口、紮根在破碎的岩層裏的灌木一樣，生命力真頑強。
“你在幹什麼？找到水多的樹了嗎？”莊海泉間她。
“沒有！”海石花的回答裏好象透著幾分得意，說不定她有進展。莊海泉望望自己割了口子的這種樹，十分鍾才能滴一滴，實在叫人心焦。他正要走過去看看海石花的成績，莊三更來了，他身體虛弱極了，一路上是扶著樹幹挪步的。
莊海泉走過去，扶他坐在樹蔭下麵，埋怨他說：“你出來幹什麼？不好好養著？剛好一點再抖摟著，可不是好玩的。”
莊三更苦笑了一下，說：“不要緊的。一個人在草棚子裏躺著更沒意思，這裏敞亮。”
“那你就好好在樹蔭底下歇著吧，不用你伸手幹活。”莊海泉想站起來，一陣頭暈，眼前迸出一大片火星子來，他覺得惡心。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扶著樹幹站穩，他發現兒子正把憐憫的目光射向他，就趕忙說：“今晚上得多睡一會兒。覺睡得太少了，有點暈。”
“爸爸，你不該把你今天一天的淡水都給我喝了……”莊三更看得見，他父親的嘴角扯著一條條粘涎，嘴唇皮爆了一層又一層，他的兩腮都塌下去一個大坑，眼眶子陷下去不說，四周印了黑黑的一圈，莊三更覺得，沉船以來的十天裏，父親一下子垮了，蒼老了十歲，也許更多。
“爸爸，你坐一會吧。”莊三更說，“我有話同你說。”
莊海泉坐了下來。他真不願意坐下來，他覺得身上有一種巨大的、可怕的惰性，一旦坐下來，就很不容易再起來了，他不得不時時地同這種頑固的惰性鬥爭。
莊三更從懷裏拿出一個旋緊了蓋子的小藥瓶。裝著半瓶水，有二十CC，不會再多了。他把小瓶遞到爸爸手裏，說：“你喝了吧，這是唐嵋留給你的。”
莊海泉一見到水，就想咽唾沫，他又怕兒子覺察到他太需要水了，他想極力控製著自己，不發生吞咽動作，真該死，不行，他的喉結還是向上、再向下滑動了一下。他又把小瓶塞給了兒子：“拿回去，給唐嵋吧。”
莊三更說：“她又不是別人，你不喝，她心裏更難過，她本來不叫我告訴你的。”
莊海泉的眼睛發潮了，心頭一陣發熱。他把小藥瓶重新接過來，攥在手心裏，沒有馬上喝，也沒有說什麼。
他心裏忽然計算起數字來了。萬一大家都要死在這荒島上，別人隻是一家一口人，而他莊家卻是三口！最叫他心驚肉跳的是那兩個不時鑽人他心裏的字：絕後！他家幾代單傳，到了兒子這二代，難道真的連單傳都傳不下去了嗎？難道上蒼真的想絕了莊家的香火了嗎？他感到對不住列祖列宗。
萬一有難，莊海泉多麼願意獨擋災難啊！如果他能替代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他樂意在荒島上死一百回、一千回！
他不敢看兒子的臉，那是囚徒的臉、常常在街頭巷尾看到的行乞人的臉，用“滿麵菜色”來形容已經不確切了。
他，有能力、有運氣帶著兒子闖過這生死大關嗎？
沒想到，兒子此時先問了，問到了父親的心坎上：“爸爸，我們到了絕境了。找不到水，我們能活著出這個島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