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水厚沒有征得莊海泉的同意,就帶人把莊三更埋葬了。
他的墳在海石花的石墓下麵不遠的地方,是一帶鬆軟的沙丘。
誰都沒有力氣挖墓壙了,何況出於對莊三更的憎惡,他們也不肯賣力氣,草草地把沙丘扒開一個坑,把莊三更的屍體扔進去,連一塊蒙臉布都沒找,就手刨腳踢地用沙子把他埋了,墳不象墳、墓不成墓,墳頭東凹西陷,海風吹來,直起沙煙。後來,倒是區四斤找來一塊蒙臉布,可是已經遲了,人們都陸續走了。在埋墳前,章水厚曾問過這樣一句:“唉呀,該弄塊蒙臉布去,黃土壓臉,下輩子不得超生啊。”修萬峰說:“對這種人,就該讓他下輩子變驢、變馬、變屎殼郎才解恨呢。”
區四斤一個人在莊三更的墳頭坐了一會兒。他真納悶,莊三更這樣一表人材的人,知書達理,怎麼會幹出這種缺德事來呢?區四斤以前是很尊重他的,達到了敬畏的程度。特別是他不知道莊三更與唐嵋有婚約的事,貿然投情書以後,他簡直不敢跟莊三更、唐嵋打照麵了,他一看見華服革履的莊三更從甲板走過來,他總是急忙避開,實在避不開,也得找一杆拖布或者解下龍頭,裝作低頭幹活的樣子。他老是覺得自己對不起莊三更,欠他債似的。欠什麼呢?其實什麼也不欠,“一家女,百家求,不知者不為罪。”章水厚不是也這樣寬慰區四斤嗎?可他心裏還是不踏實,他在莊三更麵前象個賊——偷了人家東西的賊。
後來,區四斤自已鬧明白了,自己是自卑呀。是啊,一個小水手,鬥大字不識一口袋,還敢給唐小姐寫情書?人家莊三更算客氣的了。當章水厚聽說區四斤給唐嵋寫信叫人家退回來時,章水厚一邊安慰他,一邊誇他有膽量。他說:“人啊,都說不上咋著呢,今天是金枝玉葉,明天可能是沿街乞討;今天是叫花子,明天可能是官居一品。你看過那出戲吧?王寶釧拋彩球,不是拋到叫花子薛平貴懷裏了嗎?最後怎麼著?話都得兩說著啊,人不可貌相!”
區四斤當然聽得出,這是安慰他。
區四斤跟著章水厚走南闖北,見識也不算少,他什麼樣女人、哪國女人沒見過?上至坐二等艙的貴婦人、嬌小姐,下到傍門賣俏的明妓暗娼,說真的,幾年來,女人還沒對區四斤發生過什麼吸引力。他不象有的水手,船一靠岸就往夜總會、酒吧間或“野雞”成群的僻靜小巷鑽,對他來說,女人的吸引力遠不及羊肉餡餅!
天曉得他犯了哪份傻勁,他相中了唐嵋,而且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他樂意聽她說話。常常偷偷躲到雷北利號報務室門外狹窄的廊道上,裝作伏在欄杆上看書,其實是在聽她講話。她講英語講得象唱歌一樣動聽,講漢語呢,也是一口標準的京腔。
不象別人那樣南腔北調。
他也樂意看她走路·看背影都樂意。那雙玲瓏剔透的軟腰鹿皮靴穿在她腳上真叫絕,別看胡蘿卜似的鞋跟有三、四寸高,可她走起路來並不扭屁股亂擺亂晃,她上身挺得好直喲,胸脯是那麼豐滿,高高地隆起來,纖細的腰肢往下,有點向後傾,真是美極了!
對了,還有她頭發上望遠有的法國巴黎香水的淡淡的清香。
其實,區四斤自己知道,他並不完全是被她的外貌所吸引。他敬重她的學識、為人。她的心多善良啊!在伊尼亞巴港等待開船的日子裏,有一次區四斤陪著唐嵋到街上去買爽身粉,她看見一個黑孩子被鎖在鐵絲籠子裏展覽,供人參觀,每參觀一次,要付五個便士。原來那個小黑孩天生有返祖現象,長了條小尾巴。小黑孩的東家不斷地敲擊著手鼓,嘭嘭地響著,讓小黑孩象小猴子一樣在鐵絲籠子裏頭打把式翻筋鬥,孩子可憐巴巴的樣子,叫人看了不是滋味。唐嵋走過去了,她同那個敲小鼓的混蛋交涉,要求他不要殘忍地折磨兒童。那人說:“放了?說得容易!我花了二十英鎊外加十五先令,才把他買下來的,你給錢嗎?你出錢,人就歸你。”唐嵋馬上拿出了二十英鎊、十五先令贖人,那刁鑽的家夥又不幹了,他來了個趁火打劫,他說他給孩子買衣服、供飯,花了許多錢,他非訛著唐嵋出五十英鎊不可!唐嵋傾囊倒篋,都不夠,後來跑回船上,向莊三更要了些錢,才湊足了數,領走了小黑孩。她把孩子送到一家教會醫院割去了尾巴,傷愈後交給了慈善會的孤兒院。
於是,唐嵋成了區四斤心目中的聖母!
從打唐嵋改批他的求愛信並退還給他以後,他不但沒惱,反而惶愧得不得了,他再看唐嵋時,真的把她當成聖母那樣高尚、純潔了,他覺得她的尊嚴是不可冒犯的,起一點狎褻的念頭,都是有罪的。不能饒恕的。
從那以後,區四斤心中隻剩下了一個念頭;為她做點什麼事情。
能為她做點什麼呢?現在?
區四斤知道,莊三更的死,遭到打擊最大的就是唐嵋了。
她跟著莊三更背了黑鍋,莊三更辜負了唐嵋的一片心啊!現在,她不是成了失掉伴兒的鴛鴦了嗎?聽人說,鴛鴦這種鳥兒情義特別重,若是一隻死了,另一隻就不吃不喝,直至餓死為止……區四斤真怕唐嵋有個好歹。
紅胡子威廉不是說過,唐嵋是個很奇怪的姑娘嗎?他的意思區四斤明白。紅胡子威廉認為,既然唐嵋不肯同莊三更一起走,又特地跑回來報信,那就是說,她恨莊三更。既然恨,在“酋長”要開槍的時候,她怎麼又抱住了“酋長”端槍的胳膊呢?
這裏的奧妙區四斤懂!他想,傻威廉啊,你哪裏知道,人的感情就象水一樣,是很難用刀來斬斷的。
區四斤自己不也一樣嗎?理智一百次、一千次地告誡他:對唐嵋要象教徒對待聖母那樣虔誠、沒有邪念,可是感情呢?
卻又一百零一次、一千零一次地想入非非,破壞他的虔誠。愛一個人不容易,恨一個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啊; 區四斤估計唐嵋會來的,他采了一束野花,插在莊三更的。
墳頭。
唐嵋沒有來,倒是莊海泉來了。
區四斤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在慶三更墳前,有意躲到一旁樹林裏去了。
莊海泉在那不成樣子的荒墳堆前站了一會,對插在墳前的樹枝大概有些驚異,端詳了很久。
突然,區四斤看見,莊海泉伏在一棵樹上失聲痛哭起來,那哭聲好怕人。區四斤最聽不得男人嗥叫,不哭則已,一哭起來叫人頭發倒豎。
區四斤能夠理解,在盛怒之下,在正義和邪惡進行較量的時候,莊海泉的感情被大火燒幹了,他沒有什麼雜念。事情過去了,當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失去愛子的空虛時,他再也受不了啦!他開槍時射擊的是一個敗類,他此時哭的是兒子!多麼奇怪,兒子和壞蛋既是混為一體的,有時似乎又是可以拆開的。
區四斤想讓他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又怕哭壞了他的身體,死島上落難的弟兄們不能沒有他這個“酋長”啊;
這時,周大龍向墳地跑來了,跑得氣喘籲籲的,沒等看見“酋長”的影兒,他就喊個不停了:“輪機長,輪機長,不好了!李英民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