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海泉一下子變得脆弱起來。在接二連三的打擊麵前。
他有點手足無措了。
莊海泉不是沒見過死人的人。一九三八年春天。在台兒莊大戰的時候,莊海泉就被征集到微山湖一帶駕船運送軍火,後來幹脆被編到民工中間往前線扛彈藥箱。那時候子彈在耳邊吱溜吱溜地飛過,一路上,日本人、中國人的屍首滿地都是,不小心就會絆你一個跟頭。他那時沒有害怕過。
現在不同了,海石花也好,章水厚也罷,都是同他朝夕相處的人,都是一起落難,希望一起生還的難友,頭一天還是有說有笑,第二天就不在了……特別是他永遠忘不了那冒著藍煙的毛瑟槍槍口,兒子沾滿沙子的臉,背後的彈洞……他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心裏打哆嗦。
他真怕想下去!他究竟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結束這場災難呢?
章水厚的死,使島子上沉寂了好幾天。後來,又有人建議修造木船或者木排,派人出去送信了。
莊海泉一律暴躁地回絕了,他一聽見有人提這樣的建議,就動肝火地同人家大叫:“你嫌我們死人死得還少嗎?我要把大夥一個個活著帶出島去,而不是把你們一個一個地送進地獄!”
這一來,人們不大敢在莊海泉麵前提了。
莊海泉唯一的希望是有飛機或者輪船發現他們。他認為,正是交戰時期,雙方的飛機都有可能四出偵察的。
他下令在海島上準備了二十多堆柴草,以備一旦發現飛機,立刻把火點起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柴草堆底下的木頭都開始朽爛了,也始終沒有點過一次火。大多數人都不相信會有什麼偵察機從頭頂飛過,他們對離島也不抱什麼希望,混吃等死而已。篤信飛機一定能來的隻有康永河。
康永河夠可憐的了,遇難以來,他至少瘦下去三、五十斤,臉上的肉都鬆弛了。他比誰都累,每天要帶人去撿鳥蛋、打魚,要準備幾十個人的飯菜,別人可以罵街、不吃飯,他可不能罷工不給大家做飯吃。真正能幫他一把的是章水厚、區四斤。
章水厚一死,康永河更覺得孤單了。
這天早晨,唐嵋幫他收拾完早餐,一邊等著大家來吃,一邊同康永河閑聊。
“你說,盟軍會把咱扔下不管了?”康永河說,“他們若不派飛機找咱們,那可真缺老德了。”他一邊說,一邊揚起頭,看著天空,好象飛機隨時都可能出現似的。
唐嵋歎了口氣,說:“找是能夠找的,隻是……印度洋太大了,海島太多了,又過去兩個多月了,怕是……”
“能來,能來……”康永河固執地梗著脖子望天。
來吃飯的人寥寥無幾。人們的胃口都壞了,幾十天不見一個米粒,光吃魚肉、龜肉,吃得人們一聞到魚腥味就搜腸刮肚地嘔吐,人們純粹出於生存的需要,才不得不捏著鼻子吃一點兒。
好象是為了一雙筷子的小事,周大龍同修萬峰吵了起來,先是互相逗嘴、挖苦對方,後來越說越惱,竟至動手,廝打起來。唐嵋吆喝著拉架,卻怎麼也拉不開,修萬峰揪住周大龍的頭發,用力拽著,一綹綹頭發拽下來,周大龍則揮動拳頭沒頭沒腦地亂打,修萬峰鼻血直流。
奇怪的是,人們象嚼蠟一樣嚼著魚幹,麵部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倆打得頭破血流,沒有人出來勸解、拉架,好象打架是天經地義的事。
唐嵋為拉架挨了周大龍的拳頭,也被修萬峰踢了窩心腳,她心口痛得刀剜的一樣,蹲到一旁直不起腰來,也沒有人過來安慰她幾句。好象水手們都漸漸變成了不通人性的獸類了。
唐嵋心裏痛苦極了。她知道,在島上滯留的時間越長。這種精神的變態就會越厲害。從前修萬峰的人性是最好的,他沒有什麼犯愁事,那年他挨了“九尾貓”的懲罰,渾身被鞭子抽得青一塊、紫一塊,別人都難過得掉了淚,他呢,還在說笑話:“我下輩子爭口氣,非當港務監督不可。我設它個’十尾貓‘,專門打船長!”
可是,就是這樣樂觀、豁達的人,也有精神崩潰的日子!
“飛機,飛機!”突然,小彌勒康永河叫了起來,他雙手在頭上比劃著。
唐嵋仰臉望去,哪有什麼飛機?那是一隻老鷹,它穩穩地在氣流上滑翔著,折向西海岸。
康永河大叫著追上去:“快點火,快點火呀!飛機!飛機來救我們了!”
唐嵋說:“你回來,不是飛機,那是鷹!”
打得精疲力竭兩敗俱傷的修萬峰、周大龍一聽是飛機,不約而同地鬆開了對方,仰起臉來巡視天空。當他們發現是一隻老鷹時,又都回到現實中來。周大龍又在叫號:“有尿小子你再跟爺比試比試!”修萬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說了聲:“怕你,就不是人揍的。”一個箭步跳上去,兩個人又扭打在一起了。
唐嵋看見康永河張著手往海邊跑,嚷著、笑著,大有瘋傻之狀。她也追了過去。康永河一直跑進海裏,直到老鷹飛得無影無蹤了,他才噗咚一聲跌坐在海裏,放聲大哭起來。
唐嵋費了好大氣力才算把康永河從海裏拖回來,安慰了好一會,她決定去找莊海泉。有吃有喝並不是人們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