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自省與手稿(1 / 2)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寫作於我而言是被禁止的。我高中時在競賽班,父母擔心寫東西耽誤功課,嚴格限製我觸碰功課以外的書和紙。人也真是奇怪,越是禁忌,越鍥而不舍。高中三年,反而是我最執著於讀書創作的時期。當然,那樣的年紀看到的、寫下的,難免流於意氣,如今回頭看,無非一笑。

寫作這件事情,我開始得很早,幾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和長大了會走路會說話一樣,也不記得有什麼特別的養成計劃。從小學到高中,我一直用筆寫各種故事。五年級時,我寫了第一個長篇,是章回體,受了《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的影響,拿白紙訂了一本冊子,豎行寫。每寫一章,我都要念給祖父聽。母親很忙,有時我便跟在她後麵念。她在前麵淘米、洗菜、搓衣服,一邊聽一邊回頭道:“大聲點,聽不見啊!”

後來,那個小說不知道有沒有寫完,也許是寫完了,也許是擱在哪個角落了,總之是找不到了,情節也完全忘記了。隻記得那些夏天的黃昏,我洗完澡點了蚊香伏在院內的桌上寫,祖母說:“不要寫了,天黑了!要生夜盲眼。”我說:“點著燈呢。”她邊為我搖扇子邊說:“點著燈也太暗啊!”

高中時,家裏對我管束甚嚴,電腦也是碰不得的,大概怕我成為網癮少年。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應該還是不想讓我寫東西。那時候,我寫得也真瘋狂,一本一本不停地寫。家長時常翻檢我的屋子,手稿當然不能被他們發現。所以,在沒有寫完全篇之前,我都要寫在零散的紙張上,一頁一頁編號,夾在物理書或者數學試卷內。全篇完成後再裝訂成冊,外麵包上偽裝的封麵,偽裝成一本習題集;再由好友保管,外借、傳閱。我始終感激一位女伴,感激她無私地將那些手稿做成安全的電子版。

缺乏安全感,又十分自卑的高中時的我,偏偏要不斷地寫,好像有無限的欲望與激情。夜裏稿紙藏在物理書中寫,寫一些長長短短的故事,句子在紙上流淌得很快。窗外是小城靜謐深濃的夜,霧氣停在窗台。我還須豎起耳朵全麵警惕,一旦門外有一絲動靜,我都須不動聲色地掩護紙稿,鋪上物理習題,淡定地接受父親的探班。

後來,我找出一段當時寫的東西,原文是這樣的:那些日子,她常常一個人在圖書館寂靜的閱覽室裏。陽光早早輕盈一躍,溜出這間大屋子。日光燈管單調地橫於天花板下,熒熒地閃著叫人昏睡的白光,冰冷的、淡漠的光。鎮流器發出噝噝的聲響。一段沒有邊際的時光。

她數過,這裏有九扇窗,每扇被窗欞隔成八塊,安著灰綠的玻璃,邊邊角角還有細巧精致的木格窗邊。蒼虯的、細嫩的、單調的、雜亂的,各種樹枝紛擠在窗外,劃分著窗欞框住的天空。

窗外有樹,有花草,有台階,有睡蓮池,有高高的教學樓,有天空,有雲,有鳥。圖書館的牆,是灰藍的,有陳年雨水的漬。年代久遠的爬山虎、淩霄、紫藤糾纏著詭異的根。窗簾是淡藍的,描了細細的竹枝。窗外石階下,有密密的書帶草。冬天,撩開細長的綠葉,有幽藍瑩潤的漿果。梧桐樹下,有秋千。就這樣,快要離開了,驀然發覺那麼多細節值得回味,那麼多日子值得細數。麗日當空,天藍如洗。

仲春的翠綠樹葉深深如醉,青碧如玉。仿佛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應約前來,在刹那間,在透明如琉璃的陽光裏,同時歡呼,同時飛躍,同時幻化為無數遊離浮動的光點,然後,有種清醒的疼痛襲上心頭,淚流滿麵。仿佛,她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這座校園裏的點滴。

總覺得這樣的生命圖卷可以放進任何一種時空聚合,仿佛早已安排好的一切,仿佛注定了的一般。總有這樣的希望,總有這樣的感動。

刹那怔忡,於是停筆,看窗台上停佇的鳥。淡淡的灰塵味道悄然遊走,絢爛的白桃花已然開敗。張開雙臂,恍然解脫。想起那些歡喜笑鬧、悲傷憂鬱的日子,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而自己又能去哪裏?

現在肯定寫不出這樣的東西,因為覺得囉嗦、瑣碎、感情莫名其妙、不知所雲。

不過,那正是當時的我吧,卑微的,小小的,縮到角落去。每天在困倦中醒來到學校,沒有盡頭的課,麵目可憎的物理,寫到手軟的作業。夜裏,在困倦中回家,戰戰兢兢的一天結束,還要繼續做作業。

當然,也是有快樂的,就是偷偷看書,以及寫點兒什麼。成年後,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擺脫了那些陰暗、驚惶的情緒。

大學以後,東西全不是手寫,手稿也成了過去時。有人來我家,偶爾也會翻翻,驚訝道:“寫了這麼多字啊!”

打開電腦,打開文檔,這樣一個冗長的過程,很容易消磨掉一些欲望。電腦寫作太容易接觸外界信息,也很依賴那些信息。隨手搜索,或者打開電子書。這些固然便捷,但也很容易就把既定的思路打亂,走到另一條道路上去。

手寫的感覺很好,幹擾不多,也安靜,除了速度問題值得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