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折枝(1 / 3)

明朝人愛折枝做瓶花,高濂作《瓶花三說》,有“瓶花之宜”、“瓶花之忌”、“瓶花之法”。許多人都畫過瓶花圖,我最喜歡的是那幅《平安瑞蓮圖》。

我總管不住自己的手,看到花就想折。小時候,家裏有一隻絳色大花瓶,本是有底座的,但不知道被誰拿走了,剩了隻孤零零的瓶子。

可惜有一年除夕清洗佛龕,我不小心將瓶口磕破了一塊。祖父喜歡種花,我很小的時候,他在東院辟了一塊菊園,品種甚多,逢到秋霜之時就剪了花束做瓶插,能一直到冬天。南天竹也好看,朱紅的果子。

栒子的顏色更美,且鳥雀愛啄食。梅枝就不大舍得剪了。上小學時,校園裏有好大一樹朱砂梅,後來學校改變格局,要將那梅樹挪個地方。

一眾人花了好大的工夫挖坑挪花,結果還是傷了它,當年冬天沒有花,第二年才懨懨地開了幾枝,瘦了不少。記憶裏有幾種花脾氣是很大的:蘭花、梅花、桂。據說不能給桂樹澆人尿糞。“樹會氣死的。”母親說。確乎如此否我也未細考,總之家裏那兩株桂樹從來都隻喂豆餅和雞糞。冬月裏,蠟梅、鬆枝、水仙三種很相宜,可做歲朝清供。

蠟梅的香氣很溫厚,水仙有點甜,都是讓人不忍割舍的氣味。梅花的香氣冷冷的,折枝也開不久,很快就枯凋了。高濂寫道:“冬月插花,須用錫管,不壞瓷瓶;即銅瓶亦畏冰凍,瓶質厚者尚可,否則破裂。如瑞香、梅花、水仙、粉紅山茶、蠟梅,皆冬月妙品。

插瓶之法,雖曰硫磺投之不凍,恐亦難敵。惟近日色南窗下置之,夜近臥榻,庶可多玩數日。一法,用肉汁去浮油,入瓶插梅花,則萼盡開而更結實。”

肉汁與梅花擱在一起總覺有些不對,是故印象裏梅花宜瘦宜清甚而至於宜病,開得再好,沾了肉湯的味道也不妙了。

開春以後,瓶子便不再寂寞。先是白玉蘭,毛茸茸銀色的花苞,要半開的時候才能折下來插瓶,過一兩日也就開了。若折得早,則花苞沒展開就會整個兒掉下來。此花肥腴清潔,可以單獨做瓶插,瓶子愈拙樸愈好,不必喧賓奪主。而我想說的是,這樣美好的花,一大樹開在天底下多好呢,折了有些心痛,因為花期本來就很短很短,那闊大的綠色的葉子毫無性格,除了早春轟轟烈烈地開一陣,其餘的時間都沉寂了。白玉蘭花瓣好吃,那不是一般所講的吃花,隻是吃那意蘊,其實味道又酸又澀很無趣。白玉蘭是真正有味道的,胖,汁水多,裹麵油炸絲毫不減清氣。

接下來是桃花,這個開得熱鬧,也不稀奇,一大枝斫下來並不心痛。花謝之後玫紅的花萼與淺紅的花絲也好看,而那葉子還能青一陣。迎春與連翹也美,花枝柔長,甚為窈窕。山桃、山櫻,這些都宜一大枝單獨折下。杜鵑就隻好和草本藤本一類的植物相配了,胖乎乎的小瓶子插一束,會很可愛。紫藤是極好的,從山裏帶回一大枝,可以配鐵瓶,襯著窗下的簾子,是清物。

日本人很愛橘花,京都禦苑內有橘樹,從平安朝以來就有許多歌詠橘花的作品。橘花很好聞,檸檬花、柚子花都很好。在重慶縉雲山中見過大片柑橘林,百花盛開,香氣清遠。隻是橘樹很容易招蟲,那種肥胖醜陋的大毛蟲,一拱一拱,令人戰栗。桃樹也招蟲。那種刺毛蟲,所謂洋辣子者,簡直是童年噩夢。

沒有什麼比梔子更讓我喜歡的了,水梔子小,最喜歡的是大花梔子,肥厚柔鬱,花氣襲人。花瓣重重疊疊,似有心事深藏,故而日本梔子叫做“口無”(くちなし),和歌裏詠作無望隱秘之愛。高濂道:“梔子花,將折枝根捶碎,擦鹽,入水插之,則花不黃。其結成梔子,初冬折枝插瓶,其子赤色,儼若花蕊,可觀。”梔子花不宜做押花,因花瓣水分充足,很容易發黃。如果靜置風幹倒也好,一年過後是幹枯淺黃的一朵,餘香不散。

石榴也是極適合折枝插瓶的,與菖蒲、艾草搭在一起。石榴果宜擺盤,許多人畫過,姿態很好。

蓮花遠觀好,折下來就柔弱不禁,讓人覺得很可憐。一夜光景,花瓣就全落下來,剩得孤零零的幼蓮房,還有那簌簌花穗,沾著鵝黃花粉。荷花的香氣令我悵惘,我更願意看它們開在大片水塘中。夏季從北方一路坐車南下,會路過無數片荷塘,青山碧水間,美得毫無道理。蓮蓬瓶插則很好,風幹後姿態也美,宜與青花瓷瓶在一處。

今春曾帶一束鬆枝去見一位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也有些不好意思。隻是鬆枝的意思讓我喜歡。在重慶,冬天山裏人拿鬆柏枝子點著了熏臘腸,香得搜腸刮肚,好讓人為難。

有一年拎了一小瓶梅酒去紫竹院公園見朋友,大熱天,悶得透不過氣。開了瓶酒,對方說要以荷葉杯來飲,說罷去采荷葉。水邊近的都被摘光了,她拿樹枝撥了半天終於夠到兩片。二人就在水邊石頭上坐了,把酒倒在荷葉裏捧著喝。要命地風雅,甜酒沾在臉上黏糊糊。

後來我折玉簪花,給她講一些漫無邊際的八卦,如今我都想不起來了。

後來我拿一朵沒開的玉簪插在發髻裏,扭頭給她瞧。可憐的玉簪花,真對不起。

三月裏,有客來家裏喝茶,那時玉蘭還沒有開,我總是惦記著想偷。下午出門過景山,見大片牡丹花田,肥貓睡在底下。忽然想牡丹做瓶插才好呢,花開富貴者也。

那一日,我沒折花贈客。是她抱了一大束勿忘我來見我,也就是深波葉補血草,紫色的,裹在報紙裏頭,在天安門東那一站,招招搖搖,我特別喜歡。那花後來一直插在一隻描著桔梗花的瓶子裏。瓶子是喝荷葉杯那天在紫竹院買的,十塊錢三隻。貓推翻過好幾次——《瓶花三說》中有雲(瓶花)“忌香煙、燈煤熏觸,忌貓鼠傷殘,忌油手拈弄,忌藏密室,夜則須見天日”。隻是那時,家裏養幾盆命大的銅錢草、薄荷都不行,全是貓的玩物,興致到了伸爪碰倒,或大嚼一通。

我也自然不敢拿好瓶子插花,也罷。

有一天夜裏,我在樓下車站等人。看到皇城根公園裏一樹樹的玉蘭開得真好,我按捺不住野心,四下張望著要去偷。我在樹下蹦高兒,伸手夠,偷了一枝就噌噌噌歡天喜地跳下花壇,將其藏在衣服裏。過一會兒覺得不夠,我又跳起來折一枝。我作淡定狀踱步回去時,突然發現馬路對麵的站台上站了一排人,心下大驚,很是慚愧。覺得將花藏在懷裏遮遮掩掩甚無風度,我索性拿出來,很自得地擎在手裏。

不過,離開北京的時候,這兩枝玉蘭還沒有開。

黃昏,我常去吉田神社散步,道中紙燈亮起。幼稚園放學的小孩子在沙石地中玩耍。偶爾我會在窗台前搖一枚紙簽,不吉的要係在一旁的神木上,定期焚毀。

春分日,即日本的節分,前後三天吉田神社有盛大祭奠。人們帶來去年的神木或棄用的神符、神器堆在一起。節分當日晚有火焚祭,熊熊大火自山中燃起,歡歌新歲的吉祥。

吉田神社附近有民宅。秋季有芙蓉花、菊花、圓葉牽牛。芙蓉的姿態很美,比木槿更入畫。附近有小小的遊樂場,四圍種滿木槿。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小孩子反複玩滑梯,獨自一人,爬高,滑下,如此往複。晚雲變幻,他一個人很執著地玩,看起來似乎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