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初居龍潭
萬曆十六年秋至十八年(1588至1590)。
九初居湖上
李贄在《初居湖上》詩中說,他“遷居為買鄰”。
李贄新鄰是澄湖沁月,是碧宇蒼鷹,是山鄉野老,是梵宮佛燈。
這龍潭,又名龍湖,是周柳塘的產業。周柳塘在這裏建有一座佛堂,取名“芝佛院”——據說建寺掘地基時,挖出三株芝草,很像佛形,故名。雖是私家佛院,規模卻不算小。無念和尚是周柳塘先期禮請在院的住持。無念既以李贄為師,周柳
塘請李贄避囂於此,李贄當然就成了這裏的“祖師爺”。
不用說,周柳塘是出於關心愛護朋友的一片雅誼,才請他當這座莊園的實際主人,直到數年後柳塘臨終,也沒有向兒子提及收回“主權”(產權)的話。其中也不無讓李贄息靜林泉、頤養天年、免惹是非的意思。
這龍湖,真是隱居的勝地。
四年後“公安”三袁同訪龍湖,長兄袁宗道是初到此地,對此地山水之佳大感驚奇。他在《龍湖記》中說:“餘本問法而來,初非有意山水,且謂麻城僻邑,當與孱陵(公安)、石首伯仲,不意其泉石幽奇至此也。”
李贄以芝佛院右邊的聚佛樓作起居的精舍,在寒碧樓側辟一洞為藏書所,就在這裏“安居樂業”了。
於是,李贄最大的樂趣就是讀書,“閉門下鍵,日以讀書為事”。
他讀書,是用全身心在讀,周友山說他常常讀著讀著就“感慨流涕”。
李贄讀書時,是不肯與人講閑話的。雖與周友山、無念僧共室讀書,亦危然而坐,不甚交語。又有掃地與洗浴之癖;掃帚用得快,紮縛之人稍有疏忽便供不應求。衣裳浣洗得鮮潔不染,拭麵拂身,有同水淫,似乎有一種心理強迫症。或嫌人鼻息臭穢,令之遠坐;或嫌其俗不可耐,驅之出門;或嫌其心竅
不通,寂無一語。這就難免得罪那些不速之客和世俗之客了。
盡管如此,到龍湖尋訪李贄的人仍不少。
萬曆十七年,友人顧養謙到南京任侍郎,邀請李贄前往焦山明月樓府長住。李贄不願株守空山,為侍郎守院,推辭了。
這年五十歲的焦竑,以廷試進士第一大魁天下,了卻中舉二十五年來一樁心願。李贄自然為友人從此擺脫科場得失之苦而欣慰,有意償前願去伴焦竑,以其身心兩不閑隻得作罷。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李贄這強老頭的“賀信”上寫著:“莫以狀元恐嚇人也,世間友朋如我者絕無矣!”
這年,李贄選編了蘇軾的詩文集四冊寄給焦竑,請他提意見。
李贄是很佩服蘇軾的:“蘇長公片言隻字與金玉同聲,雖千古未見其比,則以其胸中絕無俗氣,下筆不作尋常語,不步人腳(印)故耳。”尤喜蘇軾的小品和詩詞,對他的大文章則以其“終未免有依仿在”而略有微詞。朱熹多非議蘇軾,李贄說他是記恨蘇軾好嘲笑道學先生,為他的道學前輩出氣,不值一提。
我們今天覺得推崇蘇軾很一般,是蘇軾應得的“名譽”,但在當時,這卻是與文壇盟主王世貞(1528—1590年)完全針鋒相對的見解。擬古派的“後七子”的代表人物王世貞主張“文必西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勿讀”,蘇軾屬於不屑一顧之
列。李贄推重蘇軾詩文,開的正是療救擬古時弊的藥方。他認為蘇軾的文章自然驚天動地,但這首先是因為其人能卓立於世;人格既立,為文又不跟著古人亦步亦趨,這才足以不朽。
李贄的選本著重發掘“係彼精神髓骨”而“世人所未取者”。他對自己的選本照樣是頗自負的,“真洪鍾大呂,大扣大鳴,小扣小應……閑時一披閱,平生心事宛然如見;如對長公披襟麵語,朝夕共遊也”。他的編選為的是與古賢交流,他的推崇也就是一種自我表現。
後來袁中郎評價李贄這個選本說:“宏甫選蘇公文甚妥,至於詩,百未得一。”(這是因為)袁中郎認為“蘇公詩無一字不佳者”,選本難免掛一漏萬,也因他以詩才自高,認為李贄的眼光不夠準。不過,李贄在這一點上是頗“謙虛”的,他從未誇耀過自己的詩才,而承認自己“於詩學無分”,偶爾作詩,也不過是借“以發叫號,少(稍)泄胸中之氣’。
李贄寫的最感人的詩當是《哭貴兒》。
弟弟大約在他從麻城遷往龍湖時,就離他而回閩了。侄子貴兒帶著妻與子隨他到了龍湖,朝夕侍奉伯父。可是,不久,貴兒到湖中洗澡,卻潛沉深潭再也沒有抖抖濕淋淋的頭浮出水麵。
李贄長歌當哭,先後寫了五首詩吊唁他。
失去了親人,身體也時好時壞,生病的日子多,李贄日益
感到“老苦”的煎迫。
觀音問
《初潭集》卷三記司空圖逸事:“布衣鳩杖,出則以女家人鸞台自隨。歲時村社會集,圖必造(到)焉。”
李贄曰:“圖卻有女家人,何如李卓一僮不相隨也。”大約自侄子貴兒死,其婦改嫁,龍湖便沒有女性住家了。雖然承元朝風習,有明一代的和尚多有娶妻室的,芝佛院似無女眷。數年後,湯顯祖在南京拜訪李贄,寫有《卓翁縫衣妓》詩一首,但那縫衣妓恐怕是浪跡四方時為照料生活所養。
但龍湖時有女客光臨,除了信佛的女施主和香客,還有一位比丘尼和給幾位在家修行的“菩薩”送信的使女。
這位比丘尼就是梅澹然。
澹然出生於麻城望族名門,是梅國楨(字克生,別寫客生,號衡湘)禦史的次女。梅氏家族僅梅國楨一房同胞親兄弟六人中,長兄梅國楨與二弟(以及一個妹婿)同榜登進士第,三弟是舉人,三個年幼的皆是生員(秀才);梅國楨的侄兒梅之煥(字彬父,號長公)十四歲即進學為諸生。梅氏可謂赫赫奕奕盛冠一方。
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很少有容許出家的——和尚、尼姑在中國社會地位低賤,“和尚”、“尼姑”往往被田父村夫用作兒子
的賤名。但梅國楨是個性格豪放的人,為人處世不拘禮教,治家也相當開明,他並不幹涉女兒孀居後的選擇。他曾對人闡明自己的人生觀:“人生自適耳!依憑軌跡,外張名教,酷非所屑。”女兒要借學佛排遣“未亡”的孤苦,尋求精神解脫,他不願為了家門虛榮剝奪她這點可憐的慰藉。有這樣的好父親,梅澹然還怕什麼人說長道短,指指戳戳?
於是,梅澹然不僅出家了,不僅與父親書信往來探討佛乘,而且不顧非議,以師禮事李贄,時常遣人到龍湖求教佛法。
今天的讀者,恐怕很難感到這個“事件”的嚴重性(挑戰性)。我們司空見慣遊泳場、健美比賽的舞台上,穿“比基尼”的女士與赤膊短褲的男士在一起;看厭了銀幕上的男女擁吻;每天打開電視,都會見到幾則賣弄風情的廣告……很難想象一個年輕女人與一個老年男人通信論學“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這在程朱理學成為官方哲學和普遍的社會道德標準的明代,確是驚世駭俗的。在縣城時,李贄與一個老年寡婦交往,尚鬧得滿城風雨,何況現在是與一個年輕寡婦交往!中國封建社會一直實行雙重道德標準。一個男人與卑賤的妓女、奴婢發生“不正當”關係,人們往往一笑置之,甚至可傳為美談;但是若與良家女子過從甚密,就是非禮的大問題,有辱雙
方門楣;而與官宦人家上流婦女來往,更是傷風敗俗的醜聞。這在《紅樓夢》中表現得很生動。賈母對賈府公子與丫頭仆婦乃至平民女子偷情,視為“貓兒偷猩”一樣正常,而一旦得知寶玉與黛玉有戀情卻大驚,斷然阻止。
李贄這個人真是早生了幾百年,他的意見就是與一般讀書食祿之人不同。他並不輕視婦女,在《初潭集》中,李贄輯錄了許多“大見識”、“男子不如”的女子事跡。他稱讚“若無忌母、婕妤班、從巢者、孫翊妻、李新聲、李侃婦、海曲呂母,皆真男子也。天下皆男子,夫誰非真男子者,而曰真男子乎?然天下多少男子,又誰是真男子?不言真,吾恐天下男子皆以己為男子也”。他主張人的輕重,論才不論性別:“但其才智實有大過人者,人亦何必不女?人之父亦何必以女女之乎!”——隻要才智過人,做女人不必自卑,為父的也不應隻因為她是女性而輕視她。就因為持這樣的觀點,他從未為無子繼嗣著急,從未起過娶妾生子的念頭;持這樣的觀點,所以他稱立誌悟道並有“端的知見”的梅澹然為“出世丈夫”。至於與梅澹然交往,他認為是非常自然的事:“鰥寡孤獨,聖人所矜;道德文章,前哲不讓。山居野處,鹿豕猶以為嬉,而況人乎?此而不容,無地可容此身矣!”
與李贄書信往還的婦女不止一梅澹然,還有她的姊妹妯娌善因、明因、澄然、自信、無明(顯然,這都是學佛的法
名),不用說,都是士紳人家的姑娘媳婦。梅澹然修行的“繡佛精舍”,就是她們研經參佛的“沙龍”。她們不可能經常聚會,有參不明白之處就直接向李贄請教了。
後來刻印的《觀音問》,即是萬曆二十四年以前七八年間,李贄給她們的書信。
就《觀音問》的內容來看,並無什麼稀奇古怪或輕薄濫情之嫌。不過是討論、闡釋佛學的基本常識,大體是稍有所悟的禪師就可發明的一些入門概念;有些是信手拈來的話題,如《答自信》就以自信的名字為話頭,講“放得下”與“放不下”的禪機。《答明因》則如答記者問,按寫好的提問字條一一解說。李贄說其中有兩條是佛所未言,但也不過是轉手販賣別人以儒書釋佛經之方。“聯係實際”的隻有關於一個火化僧的議論。龍湖一僧未死,卻自願端坐烈焰火化。這個聳人聽聞的舉動是他有“大法力”的驗證,令佛教徒驚羨。李贄雖讚賞他的勇毅,但並不讚成效法他的舉動:“但人不必學之耳。念佛須以見佛為願。火化非所願也”,“若我則又貪生怕死之尤者,雖死後猶怕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