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薦製就有這麼一條不好,你舉薦的人,一旦犯了什麼事兒,順藤摸瓜,就容易扯到你身上。
由你舉薦的人,他平步青雲了,你還是他的舊日恩主,你有什麼事兒,他要不施以援手,那是他不對,要被人戳脊梁骨。他有好事兒,你與有榮焉。同理,他要犯了事兒,是你識人不明,保不齊就要吃瓜落。
竇馳更倒黴,算是舉薦了章垣兩回。頭一回是在舊京敘職的時候,見他罵顏平之罵得痛快,舉他出仕,帶走做了屬官。第二回是南逃,想帶他投石問路——畢竟也是竇馳帶過來的。
竇駟對章垣已經沒什麼印象了,未經大亂之前,似竇氏這樣的人家,雖然不算頂尖兒的豪門,經手舉薦出去的人沒一百也有八十,哪裏有功夫一一記牽弟弟舉薦了誰?
等聽到竇馳哭喪著臉兒說:“章垣這個死人,是我引薦的……”
竇駟也有點著慌了。
他弟續弦續了個長公主,說實話,也滿意也不滿意。滿意其勢,卻又覺得有些不足。因為弟弟做了駙馬,他在靖陽“失察”的事情,對他的影響降到了最低,從這一點上來說,他是感激的。不滿意的內容就有些微妙了,實在是有些說不出口,縱然是對父母子女,也是不好吐露的。比如這位長公主有點拎不清,沒太多雍容氣度,又比如她頭前有兒子。
按製,公主子於公主死後,承襲母親之封號為侯。就是說,顏氏要是死了,她的兒子裏有一個可以做靖安侯。前頭有個徐昭,正經八百的元配駙馬的兒子,還已經成年了,早早跟著舅舅鞍前馬後。爵位必然要落到他的頭上了,縱然徐昭早亡,徐昭還有個弟弟呢。
即使得到的再少,親媽也是太後唯一的女兒,縱不得爵,照顧也是少不了的。前提是:孩子爹別惹皇帝生氣!皇家翻臉不認人的本事要說第二,世間無人敢認第一了。竇馳引來了個章垣添堵,這事兒辦得委實不妙!
麵兒上看來,舊族是一體清貴,肚裏對於利益得失的計較,並不比凡人少。不過是積數百年之造化,吃相斯文一些罷了。
就像此刻,章垣這一本奏章上去,米摯就順水推舟,拿著禮法人倫做幌子,要逼退昂州元老係,更奪一些資源與同好。
竇駟的心神不穩了起來,見識過顏神佑與六郎的霹靂手段之後,他那點抗爭之心早就掐熄了。忙對弟弟說:“你先不要慌,越慌越會出錯兒,我且問你,章垣的事兒,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竇馳一頭汗:“我要是知道就不會讓他上書了。”
“你管得住他?”
竇馳一噎,攔不住,真攔不住。
竇駟道:“那不結了麼?你又不是章垣他爹,管他那麼多做什麼?他總不敢找上公主府的吧?找上了你也甭理他!別沾上這件事情,”一個哆嗦,“他們鬥不過的。你總歸是駙馬,章垣是你在前朝時候舉薦的,你又不曾保舉他做大周的官兒!”
竇馳被哥哥一安撫,從此閉門,不參與舊族的事情。
他不參與,別人偏要拖他下水,章垣便是其中之一。章垣嚐過名氣的甜頭,不好說對與不對,照當下的觀點來看,他說的好像都是對的。舊族已經給他加了一個“賢者”的名頭,將他抬得高高的。
隻可惜,這些虛名如今當不得飯吃,朝廷不認可他,並不曾升了他的官兒,他的仕途依舊坎坷。章垣卻渾不在意,官好升,名難得,有名不愁無官做。他的想法不能說錯,往前數上二十年,還是可以的。可惜,現在世道變了。
竇馳連見都沒見他,帖子是收下了,卻一句回話也沒有。弄得章垣對這位舊上司生出幾分輕視來:做了皇家女婿便這般膽小!
竇馳還就真個膽小了,見天兒往宮裏去瞧老婆。楚氏見他殷勤,也給他好臉兒。顏氏在宮裏,就住在興慶宮,顏肅之日日往興慶宮去見太後,時常能跟竇馳見麵。雖然覺得竇馳有些奇葩,當初能狠下心來南逃當向導,現在窩那兒一點意見也沒有——顏肅之不知道,這是給他一雙兒女嚇的。
到底合作的態度是比較明顯的。
顏肅之一琢磨,又發現吏部左侍郎這個位子空了——原左侍郎謀反,屍身都涼得透透的了。在興慶宮裏見著竇馳沒幾回,就讓他去做吏部左侍郎去了。政事堂裏倒沒有什麼反對的意見,丞相雖然有提出反對意見的權利,通常情況下卻不會多用。
竇馳也算是一個比較合適的提替人選了,新貴們認為他識趣又是駙馬,舊族覺得他出身不錯。竇馳就這麼稀裏糊塗地做上了吏部左侍郎,給甘老先生做助手去了。甘老頭兒上了年紀,眼瞅要退休,將來這個吏部尚書由誰來頂上,真是耐人尋味。
竇馳又成了個香餑餑,米摯等人連番請他。竇馳這便推辭不得,隻得到了米家,到了一家,章垣也是米家座上賓。竇馳渾身的寒毛集體起立!上座就喝酒,一氣將自己給灌醉了,倒頭就睡。
米摯:……
從此知道竇馳和大家不是一路人。
竇馳心裏苦,越跟顏家人接觸,便越是小心。看米摯這個樣子,正是應了那五個字——無知者無畏。竇馳知道自己的名聲估計會不大好,不,不用估計,已經不好了。權衡利弊,竇馳覺得自己無虧於大節,隻是不想給人當槍使,就縮一點也沒什麼不好。然後繼續縮著去了。
他這麼縮,自然會一些舊族看不上眼,仕林裏的風評也不好。好些姻親也會勸他,竇家依然故我,漸漸與一些人產生了隔閡,卻又被另一些人所接納。比如唐儀,就覺得竇馳是個妙人兒,家裏擺酒也會請他。
比如薑戎,覺得竇馳是個明白人,家中有事,也會下帖相邀。大明宮裏,時常召他入宮伴駕從遊。竇馳的官運比先前倒好上了許多。
竇馳卻本份,做了吏部侍郎,上司眼瞅要退休——說不定就死在任上了——他還是對甘老先生十分尊敬,一點也不肯越俎代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就這麼慫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