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夢
黑色的夜。
我夢見了死。夢見了白色的死神,穿著輕盈的羽衣,給我發出死的通知。
一張冰冷的紙片。沒有人世間的繁瑣,通知簡潔極了。死,已無可辯駁。
我不怕死,並湧起一陣死的大歡喜。
謝謝你,彼岸的使者。你來了,你知道我太疲倦了,應當結束勞累和困頓,應當讓我在仁慈的地母懷裏休息了。那裏有泥的香味,草的低語,泉的輕吟,還有供我沉思的小土屋。
我真高興,從此我的心靈再也不必負載沉重的世界,不必像一根緊繃的弦,時刻準備彈回突然來襲的響箭,也不必再去理會那些悲劇性的糾纏,鬧劇性的判決。我真不願
見沒有靈的肉,沒有愛的胸脯,也不願見沒有肉的靈,沒有活氣的漂浮的語言。
常被拖入本沒有戰場的戰場。沒有壯闊,隻有令人窒息的硝煙。還不如早些離開這硝煙好。然而,一旦走開,硝煙又要說我膽怯,它又可以得到虛假的凱旋,而且還用凱旋的虛假去窒息其他無辜的花草。親愛的死神,謝謝你,此刻你用你的通知使我名正言順地擺脫這些戰場,又不必背負怯懦的罪名,你真好。
那些蚊子真討厭,今後可以不管他們了。蚊子大約不願意吃死人的肉。蚊子大約不願意和我一起入地獄。地獄裏大約沒有蚊子。蒼蠅、跳蚤、蚊子,與人類為敵的夏三蟲,魯迅最討厭的是蚊子,我因為愛魯迅,也最討厭蚊子。吸血時還要唱歌,歌聲又那麼單調。晴朗的夜空,和平的圓月,山好水好的土地,我本該多多耕耘,可蚊子老是唱著歌。這回死了,再也聽不見了。死了大約沒有知覺。否則,該可以安靜地欣賞一下山那邊的紅霞和明月。我的生命的火焰,是紅霞點燃的。我的心靈的塵土,是月華洗淨的。童年時代的心靈總是受到月華的撫愛,所以它總是那樣純潔。如今連與明月相會的時間都沒有了,真可怕,沒有紅霞的祝福和明月的洗滌,哪能有身體的健康與靈魂的健康呢?
死,真神奇。靜悄悄地熄滅,靜悄悄地變動。因為我的死,許多眼裏仇恨的火焰熄滅了,牙齒也沒有聲響。本想把我送入地獄,這會兒又說是送我升入天堂,還說允許我歌唱,像初春的百鳥一樣自由地爭啼。我很高興,但我開不了口,我憎惡我開不了口。死,真是扭轉世界的杠杆。我真喜歡死,我真崇拜死。
可是,我的夢突然破碎了。另一場夢又在破碎中誕生,像破殼而出的小雛鷹。我夢見我不願意死。我看見生與死之間隻隔著一條小河。不顧死神的憤怒,我撕碎那張死亡的通知。你這窮凶極惡的死神,滾吧,你以為我會接受你的通知嗎?不,我偏偏還要活在人間,偏偏還要挺著脊梁活在人間。
死神卻冷冷地告訴我:死是不可抗拒的,誰也沒有力量撕破這張死亡的通知。
我終於感到死的不可避免,於是,我感到死的大苦痛。
等待著我的前方竟是虛無,竟是實實在在的永恒的虛無。我不愛虛無,不願意在虛無中滿足。生時我就不喜歡虛無的哲學。我愛莊子是因為他的文采和他的雄辯。我習慣於踩著鐵蒺藜的征戰和被逼到懸崖上的拚搏。邪惡並不可怕,與他們周旋一番不算壯觀,但畢竟也是生活。蚊子覓血的歌,也不妨聽聽。陽光四射的白晝,蚊子其實很少,
因為厭惡蚊子而厭棄生活,才是真的墮落。
我不願意死,不願意告別我喜歡的太陽、土地、人,不願意遠離星光、月光和遙遠的宇宙之光。我還想知道飛碟的謎和許多別的謎。這謎裏的微笑是我童年時代的長著金絲發的公主。無邊無際的太空中真的沒有小花和小草嗎?真的沒有一片令人傾心的綠葉與紅葉嗎?我不信。帶著那麼多美麗的困惑到小土星長睡,我睡不著。
還有這眼前的一切:紅色的旗幟,藍色的日記本,又紅又藍的鉛筆,似悲似喜的書籍,新譯好的聶魯達和艾略特的詩歌,小牆上帶著憂思的羅丹的少女,窗台上素潔如玉的水仙花,晨曦中女兒正在彈奏的湯姆森的仙宮曲。真想再聽一聽這曲子,仙宮畢竟在現實的地上,畢竟在勞動不息的人生中。我真喜歡莎士比亞的至死情深、沒有勢利眼的苔絲德蒙娜,真喜歡托爾斯泰的情感熱烈到犯錯誤的娜塔莎,真喜歡曹雪芹的那位愛哭而愛嫉妒的林黛玉,就連羅曼·羅蘭的那位清高而懶散的薩皮納,我也喜歡。對於她們,我還有些話要說,我還要獻給她們一點評論的文字。
死,真神奇。它竟喚起我那麼多的回憶,那麼多的情感。一切一切,都在瞬息間湧來,彙聚、衝撞。一切都使我重新感到她的迷人:剛剛展示的大街,悄悄崛起的高樓,使勁轉動的遊樂場,縱情高歌的音樂廳,飛翔的白鴿,癡情的大雁,房前的綠柳,屋後的涼亭,正在轉青的山河,正在翻身的田野,兒時就和我的心靈連在一起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