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魚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六歲時那個晚上慢慢地在心頭浮現了出來——當時她做了個噩夢，從夢中驚醒了過來。四下裏靜悄悄的，她很容易就聽到了爸爸媽媽的爭吵聲——爸爸媽媽幾乎從不吵架，除了那一次。
“女紅，我們這樣做會有報應的！”爸爸的聲音很痛苦也很憤懣。
“莫問，你是不是想要逼死我？”媽媽的聲音也很痛苦。
“女紅，我不想逼你。”
“你逼死我弟弟就是逼死我，我弟弟出事了，我和女兒都得死。”
莫小魚緊張得差點驚叫起來，但是，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用手拚命搗住了嘴巴，慢慢地蹲了下來。
“女紅，書文害死了三條命啊！”
“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你就不能當沒看見？”媽媽的聲音充滿了焦灼和苦惱。
“我怎麼當沒看見？是我去遷的墳，是我收了苗家三代的骸骨。老天爺啊，還有個未出世的孩子，那可是書文的種啊！”
“閉嘴！”
“不行，我這就去報案。”
“莫問，你敢！”
“女紅，你做什麼？把刀子給我！”
莫小魚衝了出去，她看見媽媽手裏拿著刀子，爸爸的手抓著刀刃，刀刃上鮮血直流。那鮮紅的畫麵讓莫小魚尖聲大叫起來，她記得爸爸滿臉緊張地向她跑了過來，然後，她暈了過去。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想起那一幕，害怕得不行。但是爸爸卻微笑著告訴她那隻是她做的一個噩夢，至於手掌心裏的刀痕，爸爸說他切菜時不小心砍到的。爸爸說得那麼篤定，莫小魚也就信以為真，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可是，此刻，這一幕又重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那麼清晰，那麼逼真，仿佛在厲聲地向她證明一個真相——尚書文害死了苗家三代，當年，媽媽隱瞞了爸爸埋葬了苗小花父女。可是，六年後，那片山上要遷墳了，爸爸遷墳的時候，無意間察覺了苗小花父女的死因，於是，那天晚上，她的父母發生了爭執！事後，爸爸妥協了，但是，爸爸一定耿耿於懷，以至於他不顧一切地去警告了尚書文。尚書文當時怎麼回答，已無從考證。她隻知道，她的親舅舅，暴露了人類最原始最可怕也最禽獸不如的本性——他害死了爸爸媽媽！
怪不得她雖然喜歡舅舅，內心深處卻總是會隱隱地敬畏舅舅，爸爸媽媽死後，她甚至都不太敢跟舅舅講話。因為對話，總會難免有目光的對視。沒錯，她怕的是舅舅的眼睛，舅舅看著她的時候，眼神總是那麼複雜——厭惡、恐懼，這兩種情緒雖然一閃而逝，快得仿佛那隻是一種錯覺，但錯覺也好，感覺也罷，總之是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裏，讓她忍不住地想要從舅舅身邊逃開去。
莫小魚劇烈地顫抖起來，上下牙齒咯咯直響！她用力咬著下唇，直到那兒迸出了血珠。
婁佳麗抖抖索索地向莫小魚伸出手去，這個簡單的動作，耗盡了她身體裏麵僅存的力氣，她看上去快要油盡燈枯了。莫小魚不忍心，握住了婁佳麗冰冷的毫無人氣的手。
“小魚……對不起……原諒我們……小婕……”
莫小魚頓時明白了，婁佳麗在擔心她會向尚婕報複，所以才會在生死關頭見她，她想要用自己的死亡來獲取莫小魚的保證。
莫小魚忽然覺得很諷刺，在她最親近的人身上，她感受到的不是發自內心的溫情和關懷，而是自私、防備和冷漠。
刹那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邪惡？莫小魚失去了判斷能力。她從懂事以來，就知道尚書文是她媽媽的驕傲，她對尚書文自然也是從小就充滿了敬愛之情，爸爸媽媽出事後，舅舅一家就成了她唯一依戀的親人。此時，一想到他們的愛，竟是這樣的不堪一擊，隻覺人生一切，都是了無意味。
“小魚，求你！”婁佳麗氣息奄奄地說，一麵將手指攀升到莫小魚那低著的頭上，用微弱得像個嬰兒似的力氣拉了拉莫小魚的頭發。莫小魚抬起頭來，疲憊地露出了一個笑容：“舅媽，我原諒你們！不管舅舅對我們一家做過什麼，我爸爸媽媽始終都把他當成最親的親人。我媽媽至死都以他為榮。而我，不會違背我爸爸媽媽的意願，我不願意讓他們傷心，即使他們死了。”
這就是她明明知道尚書文在利用她，她還是默默地承受了一切，包括無微不至地照顧好癱瘓的尚書文！因為她知道，自己如果沒有做好這一切，她的媽媽一定不會原諒她！
“謝謝你，小魚！”婁佳麗臉上沒有了那種痛苦掙紮的神色，仿佛在得到莫小魚的許諾之後她也得到了救贖，“麻煩……你……叫小婕……”
莫小魚站起身來，望著婁佳麗那平靜的欣慰的臉，忽然想起國外一堂《灰姑娘》的課，課堂上，老師引導孩子們不但發現灰姑娘的優點，也努力發現後媽的優點——那個惡毒的後媽，盡管對灰姑娘不好，但是她對自己的孩子，卻同樣是人世間最偉大的母愛！母愛，不管是哪一種，都值得人敬仰！
想到這兒，她忽然放開了心頭沉甸甸的壓迫感——是的，她真的放下了——仇恨、罪惡、贖罪、虛偽……都隨著婁佳麗生命的結束而終止了。而那些曾經的關愛、真實的快樂卻都留了下來，並且將永遠存在下去。一種輕鬆無比的感覺讓她的喉嚨裏堵得慌，她忍不住要哽咽了，她用手拚命捂住自己的嘴，走出了手術室。
尚婕進去後，莫小魚告訴薑宇涵，她要去找小寒了。
“是，你該去找小寒了。”薑宇涵內疚地望著莫小魚，“小魚，對不起！”這一聲“對不起”既是對被他放棄的承諾，也是對此刻的失職。
莫小魚搖了搖頭：“宇涵，不關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