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那場校招是我經曆過的最火爆的招聘。
主辦方租用了我們學校的禮堂,然而從兄弟院校、周圍城市趕來的畢業生還是將偌大的場地擠得水泄不通。榮威素來秉承著“務實、高效”的原則,短短數天內安排了五輪筆試、麵試。據說從網絡和現場共收到數萬封簡曆,而進入最後一輪的,一共四十四人。
我投的是財務崗,坐在一堆神情緊張卻又十分倨傲以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競爭者間,微微有些愣神兒。
我被安排在第一組,Teamwork完畢,我做了Presentation,然後一直坐在下邊,拿著手機和一堆資料發呆。
輪到下一組的時候,我起身離開房間,其中一個麵試官對我笑了笑,“白晞,你的項目構架很完整,我很欣賞。”
我停步,“謝謝。”
“歡迎你加入榮威。”她對我伸出手。
我有些驚訝,從沒聽說過榮威有給口頭Offer的,運氣這麼好,偏偏我就收到了?
可惜,即便如此厚愛,我也隻能拒絕。
因為就在剛才,我收到了《V》的錄用短信。
至今,我還記得自己回絕HR的時候,對方驚詫的語氣,“白晞,你應該知道榮威在去年的應屆生對雇主的滿意度調查中排名第一吧?”
“我……有耳聞。”
“那麼拒絕的理由是?”
“實在抱歉,我找到了更感興趣的工作。”
現在,報應來了。
依然是那位曾經十分賞識我的HR,此刻她正低頭翻著我的簡曆,懷疑地問:“當時你說找到了更感興趣的工作……是去了這個小公司?”
我的確胡編亂造了一個公司,簡曆上寫著我在那裏的財務處工作半年……這讓我有些心虛,半低了頭, “嗯”了一聲。
她的目光明銳而清晰,淡淡地說:“抱歉,白小姐。盡管我們都對你的專業素質十分滿意,但是榮威不錄用不誠實的員工。”
“哪有不誠實啊?”我走進電梯,心底有些憤憤不平,這年頭,誰的簡曆不摻些水分?
我伸手去摁下關門鍵,眼看著冰冷堅硬的鐵門緩緩合上,眼角餘光卻掠到遠處一個身影。
我條件反射地伸出一隻胳膊,硬生生地卡在兩扇門之間。
胳膊肘劇痛,我卻顧不上別的,隻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人的背影。他身邊跟著人,或許是邊走邊說話的緣故,走路的速度不快,隻叫人覺得氣定神閑。
這個世界上有一見鍾情嗎?或者叫,前世有緣?
以前我從來不信。
可是現在,我的腦子不受控製一般勾勒著這個男人的臉部線條,以及那雙算不上大卻狹長深邃的眼睛。我甚至頭腦發熱地放棄了攝影助理的工作,跑來這裏麵試。
這算不算魔怔?
我怔怔地看著那個身影最後消失在視線中,仿佛最後一口氣呼了出去,整個人變得沮喪起來,我到底還是和榮威擦肩而過。和沈欽雋,更是遙不可及。
“白晞!你居然曠工?”麥臻東在片場抽著煙,冷冷地看著我。
我縮了縮肩膀,一聲不吭。
“穿成這副鬼樣子,幹什麼去了?”他見我不說話,更加生氣。
“算了算了。”他見我垂頭喪氣的,大約是沒了罵人的興致,揮揮手說,“一會兒來幾個新模特,你去試試手。”
我猛地抬起頭,“我?”
他眼角眉梢都是不屑,“看看你這段時間學得怎麼樣。不過說真的,我沒抱多大希望。”
我拚命點頭,“我會努力拍的。”
“瞧你這熊樣,以後別說我是你師父。”他撇撇嘴角。
我激動得都快哭了。
能在麥臻東手下拍片,還光明正大地拜了師父,這是什麼概念?這就是說,哪怕我此刻不幹了,給二三流的雜誌供稿資曆也都綽綽有餘了。
雖然今天和榮威失之交臂,不過,在這裏倒是收之桑榆。
趁著還有時間,我趕緊調試機器和現場光亮,正打算要加幾塊兒柔光板,手機響起來。
我接起來,“喂。”
“白晞小姐嗎?我是榮威的HR。”
拒用信不必發兩次吧?
“是這樣,最近我們財務部用人有些緊張,方便的話,請你現在過來簽合同,兩個工作日後入職。”
我放下手機,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工作人員已經跑進來,“模特已經到位了!”
我看見麥臻東慢慢地踱步進來,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詭異。我一低頭,看到自己手背上的那塊兒尚未痊愈的傷疤,下定了決心。
拍攝的全程麥臻東一直在旁邊看著,沒有幹涉我的任何決定,結束的時候他一張張地點開照片,點了點頭,“有幾張抓得不錯。”
就像是走了許多許多路,才找到了方向。我忽然鼻子微酸,扭開了頭,低聲說:“我想辭職。”
麥臻東皺了皺眉,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什麼?”
“我想辭職。”我口齒清晰地再說一遍。
他招招手,把我叫到門外,城市的夕陽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畫,每個人都被籠罩在其中,光影模糊而柔和。
麥臻東點了支煙,深深地吸一口,斜睨著我,“幹不下去了?被罵怕了?”
我也點了一支煙,“這段時間,謝謝你的指點。”
他的頭發硬得根根豎著,吐出一口煙圈,“行,路都是自己選的。說說看,以後想做什麼?”
“財務。”
他拿著煙的手頓了頓,似乎哭笑不得,“財務?”
攝影與財務,前者需要浪漫與靈感,後者需要嚴謹與縝密,沒有人能完美地結合這兩種特質。麥臻東打量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算了,玩攝影的本來就都是瘋子。”他嘟囔了一句,拍拍我的肩膀,“要是幹不下去了,再來找我。”
一陣風吹過來,煙灰迷了我的眼睛,我點點頭,“謝謝。”
就這樣,我的人生軌跡,從時尚攝影師轉到了白領。
鏡頭前模特的一顰一笑、對光影明暗的捕捉,變成了一行行的數據公式。
在榮威這個做重工起家的集團裏,務實是最最重要的原則,而旗下各子公司蒸蒸日上的業務讓財務部異常繁忙。我每天早上八點五十分踏入集團大門,灰頭土臉地和數據搏鬥,有時深夜才能離開。
在電梯裏遇到了當初麵試過我兩次的HR,她見到是我,腳步頓了頓,隨即邁進來,主動向我打招呼。
空氣中有淡淡的香味,不過分甜,倒透著一股成熟般的清洌。
我一直都很想問她為什麼最後改變了主意,可是還沒開口,她卻說:“白晞,你運氣真是好。最後決定的時候,老大瞄到你的簡曆,因為他也是你們學校校友,就錄用了你。”
她的語氣明顯意味深長,這讓我有些不解。
我嗬嗬笑了笑,隻當作沒有聽出其間諷刺的意味。
電梯叮的一聲到了,我認真地說:“謝謝你又給了我一次機會。”
走出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光亮的牆麵上的投影中,她的視線並未離開我,隻是用一種審視而疑惑的眼神,停駐在我的背後。
一走到自己的部門,同事璐璐就跑過來:“白晞,年會的衣服你準備好了嗎?”
“還沒呢。”我有些漫不經心地回答。
“那我們下班一起逛街吧?”她興奮地說。
“啊?我今天可能要加班。”我看看桌上的一堆報表,有些頭疼。
“那我等你。”她眼睛亮晶晶的,“年會哎!老沈先生、小沈先生都會來。”
“小沈先生?”我遲疑了一下,“沈欽雋?”
“所以說啊!”璐璐向往地趴在桌上,“到時候還能抽獎,不知道今年的特等獎是什麼,反正去年是一張香奈兒禮品卡,是被市場部的人抽走的,後來換了兩個‘香奈兒2.55’包呢。”
“哦。”說實在的,以前在時尚雜誌工作,奢侈品在片場都滿地扔,我倒不覺得稀奇。
“女生還能和沈先生一起跳開場舞。”她補充一句,“雖然是老沈先生。”
“為什麼不是小沈先生?”我好奇。
“集團傳統啦。畢竟董事長還是老沈先生。”
如果和沈欽雋一起跳開場舞……我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旋即自嘲地搖了搖頭,怎麼可能呢?且不說別的,自從我進了榮威,連沈欽雋的衣角都沒見過。再說,從小到大,我的運氣一直糟到不行,年會上能拿個五等獎回去就已經算是不錯了。
年末這幾天,忙得不行,到底還是沒有陪璐璐去置辦小禮服。就連我自己,都是徑直找了原來《V》的同事,借了一件小禮服出來。
周末終於不用加班,我睡醒過來,才發現昨晚沒有拉窗簾,明亮的陽光灑落在被子上,像是下了一場金色的雨,溫柔得讓人不想起床。掙紮了許久才爬起來,從冰箱裏找出速凍餃子煮了吃了。我看看時間,套上羽絨服就衝了出去。
年會上每個人都會收到紅包,我得趕去現場包紅包。跳下出租車往大樓裏跑的時候,我才發現,雖然出了太陽,還是冷得叫人直哆嗦。我一口氣衝進大樓,到了指定樓層,銀行安保剛剛把新鮮出爐的幾大箱滿滿當當的現金搬進來。一疊疊紅包放在一邊,當真讓人覺得喜氣洋洋。
嶄新的紙鈔捏在手裏,有種新鮮的油墨味道。清點完畢,我們趕到頂層。專程從頂級酒店請來的廚師們已經在忙活,我們則在每一桌上放上第一盤菜——紅包。
有同事們陸陸續續地來了,我趕去盥洗室換衣服。
出來的時候大廳裏已經熱鬧得近乎沸騰,我找到自己部門,璐璐手裏拿著兩個小球,“白晞,我替你拿了號碼,你要哪個?”
“隨便吧。”我低頭整理禮服胸口的褶皺,“剩下一個給我就行了。”
璐璐左思右想,選走了一個。我打開自己的,看了眼號碼,又重新塞回手包裏。
門口那邊起了騷亂,不用看也知道,是公司高層們擁簇著董事長出現了。
我欠起身來,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滿頭銀發的老人,他走得很穩健,不時和員工們打著招呼,態度異常親切。
沈老先生在業界和公司內贏得了極高的尊重。榮威重工當年在異常艱苦的環境下,打破了國外重工的壟斷,極大地支持了國家建設;而在老先生掌權的數十年中,從未從企業中裁員,真正讓員工覺得公司是每個人的歸屬。
“小沈先生也來了。”璐璐掐了我一把,“快看!”
沈欽雋真是低調,獨身一人走進來,很快就在他爺爺身邊坐下了。
這個男人,真是氣度天成。我垂眸,忍不住想……我就是為了他,才會坐在這裏。這一切,是不是也算命中注定呢?
“……集團成立至今,要感謝很多人。首先是當年從國外學成回來的高級總工程師們,在極為艱難的條件下,由他們領銜的研發部為榮威奠定了基礎……”
那幾位當年的老工程師,如今都已經成了元老級董事,無不聽得微微泛淚。
沈欽雋站在台前,似乎全世界的燈光都籠罩在了這個男人的身上,他的一言一詞,誠懇妥帖,簡短卻有力。致辭結束的時候,全場掌聲轟動。
自從他來到這裏,我的目光便沒有再離開過他,近乎貪戀地黏著看,看著他坐回爺爺身邊,而老沈先生鼓勵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烤蟹要不要?”璐璐活潑地問,“還是要去拿點兒冰激淩?”
我隨便吃了一些,就看到主持人又一次上台主持抽獎,前台的電腦和屏幕已經調試好,數字正不斷地閃爍跳動著。
從五等獎到特等獎,現場歡呼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