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機上大家束手無策,我隻能看著手表,分分秒秒地等待,希望熬過最後的時間。沈欽雋體溫躥高的速度很快,燒得嘴唇全都幹裂開,汗水出了一層又一層。他閉著眼睛,不安地半躺在椅子上,我給他冷敷,一隻手不小心蹭過他的手背,他卻條件反射一樣抓住了,再也不肯鬆開,眉宇間一鬆,終於安心地睡過去了。我悄悄掙了掙,最後到底不忍心,也就由著他去了。

煎熬般的一個多小時終於過去。

飛機降落,艙門打開,衝上來一組醫療隊,手腳麻利地將沈欽雋抬到擔架上,又問:“這裏要簽字,家屬呢?”

所有人都看著我。

“我隻是朋友。”我遲疑著說,“但是可以幫忙聯係家屬。”

“那你跟我們走吧。”護士幹脆地說,“剩下的人要測體溫,填完聯係表才能下機。”

老王嘴巴裏含著體溫計,衝我揮手,“你去吧!好好陪著小沈,隨時電話聯係。”

車子拉著藍色的鳴笛行駛在這座熟悉且久違的城市裏,

沈欽雋躺在那裏,那般清瘦,五官的輪廓俊美而深刻,觸手可及,卻不見了往日裏那些或生動或隱忍的表情,我甚至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觸他的鼻息,沒想到他一下子醒了,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卻閉著眼睛,輕聲說:“我還活著。”

“活著就好。”

他虛弱地睜開眼睛,“先不要告訴爺爺。”

“嗯。”

“你會……陪著我嗎?”他躊躇了片刻。

“我得陪著你隔離。”

“那就好。”他孩子氣地笑了,長長的睫毛一開一合,最後放心地閉上了。

到了醫院,沈欽雋立刻被送進了隔離病房。一係列的檢查下來,已經是淩晨,也確認了是瘧疾。我自己的檢查完成之後,去病房看他。

醫生又簡單地把病情告訴了我,惡性瘧、急性腎功能衰竭、急性心肌炎之類的名詞還是聽得我心驚膽戰。病房裏的他恰好處在寒戰期,身體還在發抖,臉色鐵青,我幾乎能聽見他牙關上下磕動的聲音,隻能又問護士要了一套被子,再給他蓋上。沈欽雋卻翻了個身,無意識地將被子的一角踹開了,我趕緊伸手去摸他額頭,燙得嚇人,迷迷糊糊地還在喊“熱”,於是又物理降溫。

冷冷熱熱的,一個晚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好幾回,到淩晨的時候,總算安穩了一些。我也縮回了小沙發上,隨便裹了條毛毯就睡下了。

老爺子到底還是知道了消息趕來了。

這一覺也睡得不大安穩,一早就有護士來查房。那時我還在睡,肩膀上暖暖的,像是有人在給我蓋被子,我立刻驚醒了。

一抬頭對上老爺子花白的頭發和關切的眼睛,我連忙坐起來,“爺爺……”

“小丫頭,出去吃苦了吧?”老爺子摸摸我的頭。

我的眼眶有些發酸,用力搖了搖頭,“沈欽雋才吃苦了。”

沈欽雋半靠在床上,聲音微啞,“爺爺。”

不知道為什麼,對著他的時候,老爺子的表情就沒那麼客氣了,甚至有些生硬地說:“一會兒我讓醫生來會診。董事會隻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

他的臉色隱在清晨微弱的光線中,變得冷硬而堅強,隻說:“我知道了,他們會把文件送過來。”

護士和醫生進來圍著他檢查,老爺子和我在旁邊等,閑聊了幾句之後,老人忽然歎口氣說:“小晞,我和你說過阿雋小時候的事嗎?”

“他小時候脾氣強,每次和我吵了架,想要來道歉,可是麵子上又掛不住,就每天早上很早起來,去廚房給我做三明治。”老爺子頓了頓,“做得不好吃,比起阿姨做的差遠了,我就知道這小子在跟我道歉。”

我忍不住微笑,這是沈欽雋的風格。

“他雖然嘴硬,可是心裏對誰好,我是知道的。”

我知道爺爺是意有所指,可是他知道之前所有的事嗎?我不敢開口,也不想開口,隻是沉默地聽著,直到檢查完畢,老爺子要先去公司,就剩我一個人在病房裏陪著。

他在輸液,閉著眼睛也不睜開,隻說:“其實和爺爺生氣的時候不全是我的錯,要是他錯了,他會悄悄在我桌上放一袋奧利奧餅幹。”

“奧利奧?”

“嗯,我喜歡吃的。”他答非所問地說。

“那你趕緊好起來,我買一箱給你吃。”我大方地說。

他終於睜開眼睛,明亮而狹長,“其實爺爺剛才一直很想揍我。”

“啊?”

“我沒和任何人說,就跑去找你了。”他抿著嘴笑說,“要不是你在,我估計他能掄起椅子砸我。”

我張了張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過我走了之後,他就親自代我去上班了。”他笑得有些狡黠,“老爺子什麼都沒做,就在辦公室裏坐了幾天,下邊有什麼事都內部消化了……或者,悄悄堆積著等我回來。”

“那你快點兒好起來吧。”

“等我快點兒好起來,你就走了是嗎?”他靜靜地垂下視線,苦笑了一下,有些艱澀地說,“我現在……好像做什麼都不對。”

我沉默了一會兒,故作輕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太多了。”

在醫院吃了早飯,我回家換了身衣服,中途又去了趟NG。

老廣比我們早一天回來的,因為受了驚嚇,還沒來上班,同事們圍著我問沈欽雋的病情,老王誇張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好男人啊!你要好好抓住。”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隻能含含糊糊地帶過。因為記掛著沈欽雋說想吃老盛記的皮蛋瘦肉粥,我早早地就去他家排隊,等到買完趕到病房門口,正巧遇上的是我最不想見到的人——秦眸。

她手裏拿著紙袋,提的是和我一樣的熱粥。

我的腳步頓了頓,頭一次看到她露出無所適從的表情,還夾雜著尷尬。

“那你進去吧。”我淡淡地說,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了。

她輕輕拉開門,又再關上,我懷裏抱著飯盒,呆呆坐著,一動不動。

直到門又被拉開,秦眸走出來,“他請你進去。”

病房裏還有消毒藥水的新鮮味道,沈欽雋從病床上起來了,坐在沙發上,病服外邊披著一件灰色毛衣,聲音低沉,“你自己和她說吧。”

我看見秦眸雙手放在身側,握緊,又鬆開,表情幾度變幻,最後冷冷地說:“沈欽雋是在我和他訂婚取消之後,才知道你爸爸的事——是我告訴他的,因為當時那些信保存在我家。他沒有……從一開始就騙你。

“至於我和他在一起的事,也是因為欣姐成立工作室的時候,他幫過我好幾次,圈子裏開始有了傳聞,我沒有否認。後來訂婚的事是我逼他的,那時你還沒恢複記憶,醫生也說過,如果你知道了過去的事,有很大的幾率複發癔症……”她頓了頓,近乎怨毒地看了沈欽雋一眼,“總之,他就是這樣答應了我。

“可後來他還是反悔了。你也記起了所有的事。我不甘心自己出局,就把你父親的事告訴了他。”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的唇角終於帶了一絲笑,“我得不到,我也不想你能得到。”

我皺眉看著她,實在無法理解她此刻的邏輯,究竟是怎樣霸道的感情,才會令人說出“我得不到,我也不想你能得到”這些奇怪的話?

她轉頭看著沈欽雋,語氣微微帶著挑釁,“現在你滿意了嗎?”

“或許你還應該告訴她,為什麼我會幫你。”他的表情背著光,令人難以看清,可是聲音卻是一種近乎冷厲的清冽。

她的瞳孔有輕微的收縮,似乎是受到了傷害,可最後還是轉換成清淡的表情,仿佛無所謂一樣開口,一字一句,“白晞,因為我……長得像你,因為,我是你的表姐。所以他一直在照拂我。”

她走到門口,最後回頭說:“沈欽雋,我們兩不相欠。”

他安靜地抬起頭,“我從來沒有欠你什麼。我幫你,隻是因為白晞。”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的臉色唰地變白了,可最後,她依然驕傲地抬起下頜,大步離開。

病房裏是令人覺得死寂一般的沉默,我並沒有因為此刻她說出了這些而如釋重負,隻是想打破這一刻的安靜,匆忙說:“你吃東西吧?”

我把粥端給他,卻被他按住手。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可是我想努力一下……”

他似乎舌頭打結的樣子,良久,才繼續說:“你的記憶開始恢複,並且沒有出現癔症複發的跡象,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高興……可又患得患失地擔心你會記起所有的事,記起因為我執意要去遊樂園,害得你父母車禍去世……所以我不敢真的和你在一起,也不敢提出來讓你在股權問題上幫我。因為,我隻是害怕有一天你想起來了,隻會更加恨我。

“秦眸告訴了我你爸爸的事,我也知道高崎在密切地聯係你,我每天都用工作麻痹自己,就可以不用去想那些事。那幾天經常噩夢醒過來,覺得應該找你談談,可是夢裏邊……我爸爸媽媽去世的樣子……我又覺得,我不該和你有任何聯係,你會把一切東西都還給我,這是蘇叔叔欠我爸媽的。”

他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可我能體察到那份矛盾。

就像是那時我知道爸爸媽媽的死因,糾結著要不要將所有股權轉讓給他……

隻是我想清楚的時間,用得比他短而已。

“那個晚上我收到你送來的合同,也簽了字,勝券在握的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去麵對你。”

他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我知道那個時候你在等我一個解釋,可是……我……”

我低了低頭,有一簇額發落在了眼睛上,癢癢的,“我明白的。”

他“嗯”了一聲,聲音低沉而溫柔。

他的另一隻手握著什麼,很慢很慢地伸出來,從修長的指縫之間,我能看到深酒紅色天鵝絨的質地。

那一刻心跳如鼓,我知道他要做什麼,可是沒等他完全地伸出手,我用最快的語速說:“可是沈欽雋,程序可以設定重來,但是……情感不能。”

我倉皇間鬆開了手,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一個月後,斯威亞特刊終於出刊,好評如潮。而我委托給麥臻東在《看見》上發的照片竟然也引起了一些關注,甚至有出版社透過他和我聯係,要和我合作一本攝影隨筆集。

我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邀約,也在跟著NG外出的旅途中,拍下更多新鮮的圖片。隻是我十分謹慎地開始挑選外出的目的地,那些危險的地方最終還是放棄了。

老王嘲笑我,說我是嚇怕了,受了心理創傷。

我想了想,沒有反駁,隻說:“我倒也不怕死,隻是怕關心我的人難過。”

他促狹地眨眼睛,“是怕男朋友吧?”

我怔了怔,同事們以為我快結婚了,可事實上,我早就和他沒了聯係。

不過每一趟旅程回來,我都會去看看老爺子。給他看我拍的照片,給他講我遇到的那些人和事,再和他一起吃飯。

老爺子每每盯著我看,似乎有話要說,可最終隻是笑著說:“拍得真好。”

留在翡海的時間像是連接起每一段行程的節點,出發之前,我都分外享受在家睡覺、吃早飯,然後看電視的時光。

榮威集團正式完成了對QL股份的完全收購,這距離上一次危機不過短短半年多的時間。新聞一出,財經界嘩然。更多評論家都傾向於沈欽雋完美的手段:用上一次的示弱,成功贏得了員工們的支持,並由政府出麵牽頭談判,完成了資本回購。

鏡頭裏的年輕男人顯得更加清瘦了些,頭發更短,臉色也略有些蒼白。他就是這樣一個成竹在胸的人,所以說,醫院裏那個忐忑不安的男人,真的不像是他。

我這樣想著,換了一個頻道。

電影頻道裏正在直播《美眸》的電影首播發布會,一眾主演悉數到場,最為惹眼的是女主角秦眸。長發微卷,腰肢纖細,那雙眼睛似乎閃耀著瑩瑩的光亮。印象中最後一次在醫院見到她,她蒼白而刻薄,和此刻的神采飛揚迥然不同。

發布會上她一襲紅裙,配了一整套翡翠首飾,項鏈做成了枝葉形狀,每片葉子都是一塊兒翡翠,耳垂上兩滴玉,更是綠得如同水一般。我看了許久才回過神,記者們已經拋了一大串問題。

“秦小姐你以最高身價簽約著名的××影視公司,從獨立工作室到××一姐,工作上有什麼新計劃?”

她的回答得體而禮貌,記者轉而問:“聽說你的緋聞男友是……”

秦眸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們能拍到,我就承認。”然後在工作人員的簇擁下進了大劇場。

簽約××,正式成為電影圈的一姐,她終於不再是小清新且小眾的女明星了,會有無數的珠寶商捧著珠寶送上來,任她挑選,而不用再看那些小富二代的臉色。

她大概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吧。

我關上電視,預定好的出租車到了,拿了行李直奔機場,目的地是雲南。在那裏我們團隊將會完成一個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性拍攝項目。

因為我想先去梅裏雪山,所以提前一周出發。

候機的時候,我想起每次去看老爺子,我都沒有見到沈欽雋。老爺子也說,現在的他是工作狂模式,飛這裏飛那裏,在天上待的時間比家裏還多。

人家都說人海茫茫,有緣的兩個人會在某一處相遇,最浪漫的大約就是機場了吧。

可是哪怕是在機場,我也再沒有見到過他。

所以,還是沒有緣分的吧。

這樣想,心裏便微微釋然了,畢竟……當初拒絕他的,是我自己。

飛機先到香格裏拉,再轉車前往雪山,在雨崩村找到了訂好的酒店住下,拉開窗簾能看到夜幕下的群山,隻是暗色中隻能見到大致的輪廓,又無法對焦,所以隻能飛速地洗澡,上床睡覺。

第二天,我神清氣爽地洗了臉,背著相機出門。昨晚並沒有看清的雪山,在日出前柔和的光線中驀然間撞進我的視線,連綿不絕的十三座雪峰,糖霜一般的乳白色澤,聖潔得難以用言語形容。

遊客們早早地就把三腳架豎立起來,靜靜等候日出金山的那一刻,我獨自尋覓了一個角落,手裏的相機卻偏轉了方向。

那裏佛塔輕佇,穿著紅色僧袍的喇嘛們手中持著佛珠,虔誠地望向十三峰中的最高峰卡瓦格博峰——也是藏民心中的最聖山。

靜靜等待了片刻。

日出的那一刻,快門聲、驚歎聲、歡呼聲響成一片。雪山上方射來的金色光線鍍染在白皚皚的雪上,喇嘛們低眉垂眸,紅色長袍與那佛光一般的金色融為一體,宛如佛光。

慶幸那一幕被自己捕捉下來的同時,我又很快地移動鏡頭,以雪山為背景,去抓拍那些歡呼的遊客們,眼角的紋路,飛揚的發絲,以及細微的表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哪怕是在NG工作,交出的相片要以自然景物為主,可是私下裏,我更偏愛抓拍那些陌生人,一瞬間的喜悅、冷漠、歡笑……讓我覺得時間可以就此定格,瞬間的情緒也能如此永恒。

我微微調整了模式,再一次舉起來,對準了不遠處那個高個子的年輕人。

我悄悄往前走了一步,這樣他一抬起頭,我就能抓到側臉。

他終於抬起頭,卻仿佛感知到什麼,轉到我鏡頭的方向,無知無覺地露出一絲笑。

一顆心在高原跳得愈發劇烈,可是職業素養依舊讓我的手保持平穩,手指下意識地按下了快門。我想這一次,他這樣笑的時候,笑得這樣好看的時候,我沒有辜負手中的相機,也沒有辜負他背後藍瑩瑩的天,和虔誠威嚴的神山。

他一步步地向我走過來,立定在我麵前。

我離他這樣近,這才發現這個男人盡管遠看是那麼完美,可是近看的時候,嘴唇微微有些幹裂,長長的睫毛下投下的那一片青色陰影,更像是沒有休息好而留下的黑眼圈。

更何況,此刻他的表情,沒有淡定和從容,是一眼就能窺破的緊張和忐忑。

我慢慢放下相機。

他開口的那個瞬間,嗓子有些啞,“十個月了,白晞你重啟完畢了嗎?”

我沉默地看著他不說話。

他的眼神中最後一絲鎮定消失,甚至不自覺地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上唇,仿佛因為不知道說什麼而懊喪。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我剛才拍到了最好的一張照片。”

他怔了怔。

“因為裏邊有你。”

他的反應有些慢,又像是在反複地體會我這句話的含義,最後大笑起來——伸手把我抱在懷裏,我能感受到此刻他震動的胸腔和真實的體溫。

因為一隻手拿著相機,我隻能伸出另一隻手去環抱他的腰。

貼近他心跳的時刻,我在想——

我曾以為最美的照片,

是逝去的風景流年。

現在,我知道了,

最好的照片中,

應該有你。

定格的那一刹那,

一念心動,一生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