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年後的按兵不動會感謝多年前的手起刀落,因為慘淡的人生,終會取代快意的江湖。

十多年前SUMI第一次踢球,是因為她去看安東尼踢球。

那時候安東尼根本不認識她,但是她卻已經喜歡安東尼許久了,安東尼每次踢球,她都會出現在場邊觀看。大家踢野球,誰都不願意守門,但總是需要一個守門員的,於是最公平的規矩就是大夥輪流守門。有一次輪到安東尼,他不情不願。站在一邊的SUMI就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我來幫你守吧,你正好休息一下。

安東尼抬眼皮看了她一眼,沒有搭理她。他長得那麼帥,遇到奇奇怪怪搭訕的人多了,理是理不過來的。SUMI喪氣之時,突然看到安東尼眼睛裏發出亮光來,隻是這道熱烈的亮光,穿過了她肥胖的身軀往前射去——原來是校花路過。安東尼撫了一把劉海,對小夥伴們說道,我要先走了!

有人不答應,怎麼剛輪到你守門,你就逃掉?說這話的是一個發育得比較著急的孩子,安東尼掂量了一下要是硬走,指不定要被他打趴下。

安東尼再把目光移到SUMI身上,這一次,他的目光是聚焦了的,SUMI能夠看到他看清自己時,眼神裏的一哆嗦,這眼神與每次自己照鏡子的時候是一樣的——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那麼胖、這麼醜的人!

SUMI點了點頭,自作主張地徑直走到門前。SUMI站在球場上,眼睜睜地看著安東尼堆著笑追在校花身後,他笑起來可真好看啊,隻是她認真看的時候,別人已經射門了,球直接砸在了她臉上——她掉了一顆門牙。

之後許許多多的日子裏,SUMI看著安東尼牽著各色各樣的女孩走來走去,每一次,她雖然都真誠地微笑著,但是那一記耳光般的火辣辣地痛卻一次又一次從心底浮起。安東尼就是那座山,她將一塊大石頭推上山峰,然後安靜地等在山腳,等待石頭砸落在她身上,周而複始。

守的門多了,丟的球多了,失的戀多了,人也就長大了。有時候她心想,就這樣愛著愛著,愛過了山高水遠,愛過了陰晴圓缺,愛會不會也磨了一層皮,變得輕盈起來?突然有一天,SUMI自己就想通了,愛一個人並不應該讓對方難過。小學之後,初中、高中,SUMI都並沒有與安東尼一個學校,但是她仍舊會找時間去安東尼學校的足球場坐著,隻為遠遠地看他一眼。當然,他出現在球場上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

她的愛,與她的體重一起成長。安東尼早已經忘記小學時,就是她第一次為他付出的時候,當起了守門員。

她享受站在足球場上的感覺——好像隻有在撲出對方射過來的球時,她才覺得自己的胖是有所用的——雖然這種有所用,本身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這一次,SUMI竟然得以與安東尼並肩作戰,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一天安東尼結婚,他們同一輛婚車,但是新娘卻不是SUMI,然而婚車開往教堂,愛他的年華鋪路,車輪碾過鮮花也碾過她的心心念念。在他捧著鮮花,為另一個她戴上婚戒的時候,她慶幸能站在一邊——也是鎂光燈下,也聞到鮮花香味,也有掌聲響起來。這一次她看著他們,沒有足球砸在臉上。

SUMI站在球門前,看著安東尼,看著金小騷,甚至也看到了另一個半場的何苦。她也看到了坐在看台上雀躍的翠妞。她想起了自己在西湖落水,想起了車站讓票,想起了自己在酒吧獨飲收到安東尼短信時的淚流滿麵。

她確實需要一場男人一樣的戰鬥,來抒發一下自己的情感——這其中也有很小一部分的原因,是安東尼在開場前特意來到她身邊說了一句:如果贏下這場比賽,算十斤。SUMI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如果贏下這場比賽,那減肥不需要減一百斤,減九十斤就可以了。

SUMI想到這裏,向穿著西班牙隊服的何苦隊投去了凶狠的目光。

與此同時,開場哨響。

現場解說情緒激昂,幾千人圍觀的啦啦隊也喊出了上萬人的效果。這一切都與這場比賽的使命感與厚重感匹配!金小騷率先開球,他將球傳給了安東尼,安東尼塞給了邊路高速前插的隊友,隊友爭氣,晃過了對方攔截的邊衛,下底傳中,金小騷拍馬趕到,一個勢大力沉的頭槌,球應聲入網!

裁判手指中圈,進球有效,這時候距離開場不到半分鍾,現場的同學沉寂了半秒鍾,隨即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金小騷穿越了半個球場跑到了翠妞所處的看台下,奮力向看台上同樣激動無比的翠妞揮拳。他的隊友們隨即趕到,圍繞在他身邊,安東尼更是激動得撲上去親了金小騷一口!翠妞在看台上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將手機飛了出去。

手機飛出去之前,翠妞剛給小豬發了一條信息,德國隊領先了。

還沒等到小豬回信息呢,球竟然又進了。等金小騷他們逐漸散去,翠妞開始趴在地上找手機,當她看到手機的時候,又聽見周圍的人一陣喧囂,翠妞拿起手機站起來再看球場,好像穿越一般,又有一個人獨領風騷地跑到場邊來了,與剛才發生的場景簡直一模一樣!翠妞還以為自己觸動了什麼開關,時光穿越了,再定睛一看,竟然是何苦。她再往遠處看,安東尼與金小騷兩個人抱頭蹲在地上。

周圍有人說,太不可思議了,開場不到兩分鍾,兩隊就各進了一個球!

是啊是啊,這邊是一個頭球,那邊馬上還了一個頭球!

翠妞有點失魂落魄地坐回位置上去,點開小豬回過來的微信,他說,別著急,比賽才剛開始呢。

翠妞失望地回複,嗯,西班牙隊扳平了。

小豬賤賤地道,第一次我們在哪裏見麵呢?

翠妞不開心了,比賽才剛開始呢。

這比賽踢得有點頭重腳輕,激情好像在前兩分鍾就用完了,之後翠妞無奈地看著場上的兩隊陷入了無比焦灼的狀態,你來我往得挺熱鬧,但就是進不了球。

足球就是人生,進球的幾個瞬間是高潮,可是大多數時間還是平平淡淡的。

翠妞與小豬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小豬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更是讓翠妞惶惶不安。直到下半場八十分鍾的時候,小豬說,咱們一會兒再聊,我去小個便。

翠妞突然想到,問他,等一下,要是他們打平了怎麼辦?

小豬說,打平了也算你贏,咱們就暫時不見,但要是西班牙隊贏了,你得說到做到。

翠妞說,哦。

小豬沒有回了,一泡尿撒了很久,可能掉進大便池了吧。翠妞也就全神貫注地觀看比賽了,她看球多年,看球水平在能看得懂越位這個檔次。雖然兩隊的比分保持在一比一,可是場上金小騷這邊是占據著絕對優勢的。目前看起來,他們進一個球挺難的,但是要SUMI丟一個球也是挺難的。就保持這樣的情況到終場結束吧,畢竟隻是小組賽,平局雙方都可以接受。而且小豬也說了,如果是平局的話,也可以不見麵。

然後,西班牙隊換人。

翠妞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不祥的預感在之前的生命中發生過兩次,一次是翠妞成了花花的替罪羊被金小騷狂罵的那一次,金小騷給她發信息說你過來一下的時候;一次是翠妞去公園玩,上廁所時發現排隊的人特別多,她煩躁得覺得一定會發生點什麼,結果她將手機掉進了馬桶。

這次,她的手機直接砸在了地上——因為換上場的人是小豬。

原來聊天中他所流露的戲謔,他表現出的胸有成竹,隻因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他願意與翠妞賭平局,是因為他在場下休息了那麼久,觀看了那麼久,有十分鍾,足以絕殺。

小豬果然是西班牙隊的秘密核武器,他上場之後,局麵馬上發生了變化,一時間SUMI門前風聲鶴唳,頻頻告危。金小騷等人顯然也認出了小豬,但是球場上一秒鍾可以定勝負,他們來不及吃驚,也沒時間敘舊,直接投入到戰鬥中去了。他與安東尼兩個人親自盯防對方的這個大殺器,經過五六分鍾的適應,才得以遏製住了小豬的發揮。

這時候比賽已經進行到傷停補時階段了。

何苦前場帶球突破時被撞倒,獲得了一個位置極佳的任意球,何苦抱著球從安東尼身邊走過,說了一句,你們天生就是失敗者。

安東尼幾乎沒有思考,一拳直接打在了何苦臉上,何苦痛苦掩麵,翻倒在地上,淒厲的哨音響起,毫無疑問的,安東尼吃到了一張紅牌,被罰下場。何苦坐在地上,微笑地等著小豬將自己拉起。他被撞倒,本來就是假摔。這些都是遊戲規則,他也很想贏下這場比賽。但是安東尼那一拳打過來,可是貨真價實的,真疼啊。

安東尼脫下球衣,甩開了前來安慰的隊友,徑直走下了場。

球場上。

何苦說,這個任意球你來罰吧。

小豬說,我來,而且,一定要進。

小豬將球放在了地上的時候,安東尼出現在球門後,對SUMI說了一句,撲出去,再十斤。安東尼沒有看到SUMI臉上的表情,卻看到了她熊腰虎背地壯烈一抖。

翠妞在看台上已是淚流滿麵,但是她不知道該求助誰,她隻能將自己的腦袋深深埋在自己懷裏。

這就是足球比賽的魅力,九十分鍾的比賽,有時候決定勝負的,就在那麼一秒鍾的時間。金小騷並不知道翠妞與小豬之間的約定,他隻是恨恨地看著何苦,為什麼一個人會無恥到這個地步,又為什麼,這樣的人並沒有被自己擊敗?

裁判哨響,小豬助跑,起腳,皮球劃出了一道犀利又優美的弧線,直奔死角。SUMI幾乎是用生命快速橫移了一步,伸手將足球攔住,球沒進,卻也沒有被解圍出去,足球與SUMI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足球滾了一圈,這邊何苦機警地上前,一腳捅射,SUMI來不及做其他動作,下意識地伸長脖子,用臉將這記重炮轟門給攔下——真、痛!啊!上一次這麼清晰的痛已經是十多年前了吧。足球並沒有滾遠,再一次落在何苦腳下,這些都是在電光石火間,金小騷等人在禁區外往這邊跑,何苦並沒有猶豫,抬腿用正腳背又狠狠抽了一記,SUMI這次伸手將球擋了一下,她聽到自己手指骨折的清脆聲音,球就掉在自己的胸口,她卻沒有力氣將球抱起,她機智地用臉壓住了足球,何苦趕了上去,掄腿踢球,球不動,再踢,還是不動,再踢,球滑了出去,何苦卻不小心踢中了SUMI的臉——但是足球並沒有越過球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