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蓄謀已久的邂逅
八個月前——
走出實驗室大樓,徐知宜才發現下雨了。
目力所及,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隻有雨水與泥土翻攪出的草腥味清晰可聞。她皺眉,從包裏翻出把傘撐開,一頭紮進雨裏,衝向食堂的方向。
她步速很快,深灰色的靴子,一路踩得水花飛濺,轉眼便濕了。她卻渾不在意,目光渙散地向前,仿佛被什麼不祥的事情魘住一般。
正值午飯時間,大學食堂裏人頭攢動,嘈雜如鄉下集市,熱騰騰的暖氣把油膩的飯菜香味,烘得格外濃鬱渾厚,混著青春期男生過分發達的汗腺分泌物,悶得人有些透不過氣。
一個高大的男人,半縮在角落裏,鬆了鬆遮住半張臉的圍巾,仔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女學生們。這種從帽簷下偷偷窺視的感覺,令他覺得自己像個猥瑣的鹹濕佬。
——吧嗒!
食堂門口突然傳來驚天動地一聲巨響,驚起一片哀號。
男人循聲望過去——
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四仰八叉地摔躺在地上,一把還沒來得及收攏的傘正沿著拋物線的軌跡飛出老遠。一道濕漉漉的滑痕從進口處,筆直延伸到她摔倒的地方。
地上一攤攤全是泛著油光的水漬,剛才男人進來的時候,也把自己傘上的水珠狠狠甩了一地。幾乎所有人都繞著水漬走,這倒黴姑娘到底是有多粗心啊?
這一跤摔得太狠了,旁觀者無不感同身受般倒吸口冷氣,但更多的是幸災樂禍的悶笑。
他自己也想笑,怕引起別人的關注,忙掩住嘴,目光卻忽然一凝。
徐知宜從地上爬起來,厭惡地發現,在地上蹭了一手的油。她眉心微攏,旁若無人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紙巾擦了擦,再虛眯著眼,上前幾步,將傘拾起來,收攏,一瘸一拐地折返回門口,找食堂管理員要了塑料袋將滴水的傘套好。然後才慢吞吞走到窗口選了飯菜,刷卡,在就近的位置坐下,拿出一瓶消毒噴霧,有條不紊地噴在手上,晾幹,開始埋頭吃起來。
直到這時,從尾椎骨處蔓延至神經末梢的疼痛,才稍稍緩了下來。徐知宜鬆口氣,將勺子裏的鬆仁玉米一勺勺送進嘴裏,順帶把疼得差點就要溢出來的眼淚重新憋了回去。
剛吃了兩口飯,徐知宜麵前便一暗。
餐桌對麵男士香水的氣息,極具侵略性地撲到她麵前,令食堂特有的餿抹布味道都被之逼退。
徐知宜頭也沒抬,繼續埋首吃飯。
“徐教授,你好——”落座在她對麵的男人開口招呼她。
徐知宜歎口氣,認命地抬起頭,目光從他臉上蜻蜓點水地掠過,禮貌而疏離地一頷首,表示打過招呼,又繼續與眼前的飯菜搏鬥。
她吃飯很安靜,一點聲音也不發出,程序倒相當複雜。
右手用筷子將一大碗炒玉米籽一粒粒挑出來,在盤子裏擺成整整齊齊的一排,然後左手持勺,勺麵微微一斜,順勢一推,一排玉米便疊入勺中,被她一口送進嘴裏。
她不厭其煩、周而複始地重複同一個動作。
那男人見她吃得全神貫注,目光便肆無忌憚在她臉上進行高精度掃描。
她比他從照片上看到的,要顯得年輕很多,充其量像個大四的學生。那雙隔著照片看,也頗為清冷的眼睛,此刻半斂著,被下垂的睫毛遮著,看不出大小。下巴上有點肉,略顯驕縱地向外微微翹著,除了鼻子被造物主用力過猛,削得太直,整個麵部線條,像是有人用極淡的彩色鉛筆虛虛勾出來的,柔和卻不失鋒利。
皮膚倒是白皙,卻有些久不見陽光的病態。
男人的目光挪到她眉心處,那兒有一道淺淺的皺痕,顯然該處經常被主人不耐煩地皺著,就像此刻。
想到自己做賊一樣蹲守在這間油膩膩的食堂裏,就為了跟她搭訕,她卻還不耐煩地蹙眉——換了別的女人早就尖叫著,捧著胸口幸福得暈倒了——男人的語氣裏,就不由得帶出幾分不滿:“你不認識我?”
剛吃了兩口飯又被打斷的徐知宜也有點惱了,但還耐著性子,從夾著筷子的手上,分了一根指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同學,不好意思,今天,我誰也不認識!”
被揶了這樣一句話,男人頓時詞窮。原本想好的台詞,全都用不上了。
為了不冷場,他匆匆撚起一個話頭,聲音裏帶上幾分虛偽的關切:“剛才——你摔了好大一跤,疼不疼……”
徐知宜隻覺莫名其妙,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黑漆漆的眼珠子不聚焦,大得有點瘮人:“你很好奇?試試不就知道了!”
男人徹底被堵得說不出話。條件反射般,他將帽簷往上一抬,露出精雕細琢般的完美輪廓。
亞洲人罕有的琥珀色眸子,即便在食堂慘淡的燈光下也光華流轉,攝人心魄。可是,徐知宜卻依然不為所動,隻淡淡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繼續吃飯。
幾乎在同一時刻——
“沈肆——”一個女孩猶疑地喊了一聲。
糟糕!男人背脊一僵。
他立即將帽簷狠狠壓下,因為怕在食堂裏戴墨鏡反而招搖,他隻扣了頂帽子做掩護。
“是沈肆?不會吧?沈肆到我們學校來了?”另一個女孩喜悅而顫抖的驚叫從食堂角落尖銳地傳過來。
原本吵吵嚷嚷如菜市場般的食堂,仿佛突然被人按下了靜音鍵。但隨即,爆發出更可怕的騷動。食堂裏幾乎每個人都在掏手機,相機快門的聲音響成一片。
“阿肆——”
“肆肆——”
“哇,真的是阿肆——”
徐知宜抬頭,茫然四顧。
“徐教授,今天不方便了,我改天再來找你——”男人匆匆扔下這句話,火燒火燎一般跳起來,奪路狂奔。
短短幾秒,整個食堂都沸騰了,剛才還正常的學生們,全都瘋了,他們拚命喊著“沈肆”“阿肆”“Nick——”,不斷尖叫著圍上來,甚至有人幸福得哭泣起來……
男人仿佛已經習慣這樣混亂的場麵,連傘也顧不得操起來便往門口狂奔——
吧嗒——
啊!
巨響伴著各種驚呼。
慌不擇路的男人,一腳踩在剛才滑倒徐知宜的同一道水痕上——以幾乎一模一樣的仰天造型,摔了個正著。
尾骨處劇痛傳來,他腦子裏嗡的一聲瞬間空白了。
快門聲此起彼伏,簡直要淹沒他。
他以人生中最快的速度翻身爬起來,衝出大門,衝進雨幕……
而他的身後是窮追不舍的瘋狂人群。
等徐知宜反應過來,食堂裏已經空無一人。
她完全沒有搞明白,這場混亂到底是怎麼引發的。隻是在聽到那驚天動地的摔跤聲時,愣了一下,這人還真敢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