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卡倫眨著眼睛注視剛才父母還在的地方,我的胸口也被沮喪感壓迫著。也許是因為我相信他說他們會接納他吧。
我對他伸手,可是他獨自陷入了另一個世界,根本忘記我的存在了。我握住他的手,他還嚇了一跳。
“走吧。”我輕輕地拉他的手臂。
他被我帶著穿過走廊,走下樓,但還是一直回頭看,就算再也看不到門口也一樣。我很擔心他會丟下我再去試一次,所以更緊地抓住他的手,帶著他走進冰冷的夜晚中。
卡倫站在建築前,他轉身看著我,外套被風吹開。他完全不動,太平靜了,讓我害怕一動就會弄碎他。
可是我們在空地上,附近都是公寓建築,有好奇的人類探頭到窗戶邊。我看見大衛在二樓,雙手撐著暗淡的玻璃窗,嘴巴張得很開。
於是我輕輕地拉卡倫的手,他跟著我跑了起來。一直回到大馬路上,再次經過那些彩繪的房屋。我不知道要去哪裏,不過快接近市場時,卡倫突然轉了方向。他繞過木頭建築的側麵,一隻手放到後頸上,我則是安靜地跟著。
他伸出手,指尖碰著牆壁,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我需要一點時間。”
雖然他已經閉上眼睛,不過我還是點了點頭,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我應該要想到辦法安慰他,本來就預料會這樣。為什麼卻沒想到?
站在這裏盯著他看是最不應該的。我一隻手環抱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的肩膀上。
“我很遺憾。”我輕聲說。
他掉了幾滴淚,然後就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他咳了兩聲,然後就離開我身邊,用手指擦去淚水,試著抹去哭過的證據,表情也有點不好意思。
我想更不好意思的是一點都哭不出來吧。
“我們得去找艾迪娜對不對?”他問。
我猜這表示他不想談那件事。不能怪他。
我伸手握住他時,他的手抖得很厲害。這可能是因為父母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了。
或者可能是因為他快要發瘋了。
總之,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在害怕。我更緊地握住他,跟他衝出巷子,急忙上了街道。在城裏的這片區域,小型房屋彼此緊貼著排在一起,街底則突然出現了一棟公寓建築。那棟房子也有彩繪,某些是彩色的圖畫,其他的是文字。那些字有鬥爭的意思,要是在羅莎一定會馬上遭到逮捕。
奪回得州。
得州人要自由。
我們經過時,卡倫眯起了眼睛看,“這裏好奇怪。”他咕噥著說。
他說得沒錯。我在奧斯汀長大的時候,不記得有任何幹淨或有色彩的地方,也不記得有這麼反叛的文字。
運輸飛船的轟隆聲使我轉過身。它在瓜達羅佩街底著陸,有五個重啟人走出來,這時我們也躲到一棟屋子的旁邊。他們穿著黑色衣褲,戴著黑色頭盔,看起來全都一個樣子,不過我看見其中一個頭盔的後方露出了一道深色長馬尾。
“我猜那應該就是她。”我說。我從屋子的角落探頭,看見重啟人分散開來。深色頭發的女孩前往第一街,然後就消失在視線之外。
我們慢慢地跟上去,在屋子後方跑著,不讓其他重啟人看到。我們轉上了第一街,艾迪娜就站在一棟房子前,低頭看著她的任務單。
卡倫靠著一道鐵絲網癱坐下去,他雙手緊抱著肚子,呼吸很沉重,“裏麵有人類,我想最好還是別進去。”
我猶豫著,目光從他移到她身上。他說得大概沒錯。
“好吧,別亂動好嗎?如果你開始覺得……奇怪,就馬上大喊。還有做好準備,我們一回來就要跑了。”我說。
他點點頭,揮手要我離開。艾迪娜站在屋子前敲門,而我悄悄地迅速穿越草坪。她抬起一隻腳,踢開前門。
我躡手躡腳地走上她後方的階梯,而房子裏沒有傳來人類的尖叫。她站在小客廳的中央,雙手叉在腰際,從左到右掃視。屋子裏似乎沒有人。
我抓住她的腰把她轉過來,她立刻倒吸了一口氣。我的另一隻手抓住她的攝影機,從頭盔扯下,然後丟向牆壁。
她拉開我抓著她腹部的手,對我揮拳,差點就打中我的臉頰。我試著和她對上眼神,不過她又發動了攻擊,下手很猛又很快。我蹲低閃避,打算掃倒她的腳。她跳了起來,右拳打中我的臉。
我眨了眨眼,覺得很驚訝。就三十九號而言,她很厲害。
我躲開下一拳,抓住她的手臂扭到她身後,然後把她拉近,直到她的臉和我之間隻隔了幾英寸。她的通訊器還在耳朵裏,所以我不想說話,隻是盯著她的眼睛看。
她疑惑地皺著臉,把我推開,又抬起手臂,好像準備繼續和我打。我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一根手指比著自己的條形碼。
她遲疑地往前走了一步,把頭盔往上推開一點,露出了幾綹褐色長發。她的黃褐色大眼睛抬起來和我對看,充滿了困惑與好奇。
我伸進口袋,而她立刻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刺進了我的皮膚。我露出惱怒的表情,甩開她的手,然後拿出勒伯的紙條。我把紙條遞過去,她皺眉看了幾秒鍾,才從我手中用力拿走。
她迅速掃視上麵的字,表情無法解讀。等她再抬起頭看我的時候,我伸手去拿她耳朵的通訊器。她讓我拿出來,緊握在掌心裏。
“你要跟我來嗎?”我輕聲說。
“去那個重啟人特區嗎?”她看著紙條問。
“對。”我往後瞄了一眼,從前門看出去。卡倫還是靠著鐵絲網,正抬頭向著天空。
接下來好幾秒鍾她都沒回答。她的嘴唇緊閉,皺著眉頭沉思。當她再抬起頭看我時,我差點以為她會拒絕。幾個星期之前,在卡倫出現之前,我就會拒絕。
她微微點了點頭。
“好嗎?”我問。
“好。”她小心地折好紙條,收進口袋。
我把通訊器壓碎,丟在地上,然後從口袋拿出追蹤器的探測裝置,在她身邊揮動,最後在她左邊鎖骨的地方亮起了燈。
“你的追蹤器。”我輕聲說,然後拿出刀子,割開她脖子下方的皮膚。我把追蹤器拔出來,小心地放到地上,她完全沒露出疼痛的表情。
“我叫瑞恩。”我說。
“我是艾迪娜,”她說,“你認識我父親?”
“對,不過我們得跑了。他們——”
一陣尖叫劃破夜晚,聲音像是窒息著,聽起來很恐懼。我馬上轉身到前門,尋找卡倫的蹤影。
他不見了。
我衝出門口,跑下階梯到草地上,艾迪娜的腳步聲也跟了過來。
隔壁的圍籬被打開了。
前門壞掉了。
我衝過庭院,穿越前門剩餘的部分。廚房亂成一團,椅子散落在各處,桌子也被翻倒。
“卡倫?”我大喊。
一陣咕噥聲從後麵的房間傳來,於是我跑過走廊,最後在臥房的門口突然停步。
有個人類癱倒在地上,卡倫的雙手抓著他的脖子。那個男人的眼神茫然地穿透我。
他死了。
卡倫鬆開手,張大嘴巴,準備要從人類的脖子咬下一大塊肉。
我衝過房間,在卡倫咬下去之前把他推開。我們一起摔在地上,他咆哮著亂揮亂打,牙齒擦過了我的手臂。
“卡倫。”我咬著牙說,在他掙紮的時候用力壓下他的手臂。
我的目光從那個死人身上移向卡倫。不能讓他看見。要是我把他弄出房間,就完全不用告訴他。他不必知道的。
“抓住他的腳。”我從卡倫腋下扣住他,然後對艾迪娜說。
她照我的話做,在卡倫想踢她的時候抓住了他的雙腿。
“他是六十號以下的?”她在我們把他抬起來時問。
“對,二十二號。”
“她不見了!三十九號不見了!”
隔壁屋子裏傳來男人的大喊,讓我們兩個立刻抬起頭。我們得趕快。艾迪娜倒退著跑過房間,往房子的後門去,每隔幾秒就迅速轉頭看一下要往哪個方向,我們就這樣搬著卡倫移動。
前門砰的一聲打開時,我們正好也出了後門,我立刻焦急地想找地方躲藏。卡倫變成這樣,他們又在我們後方,根本不可能跑遠的。
後院的圍籬是一些已經腐爛的木材,我衝過草地,卡倫在我的手中彈跳著。他已經不太掙紮了,而是眨著眼睛,搖著頭,好像想要讓自己回過神來。
艾迪娜打開門,接著我們就忙亂地進了巷子,後方不遠處還傳來叫喊和腳步聲。我們繼續跑,我的手指紮進了卡倫的肩膀。我們已經逃了這麼遠了,不能被抓到。
艾迪娜突然急轉彎,帶我們來到一條鋪設簡陋的路,旁邊零星地散布著失修的房屋和幾間商店。因為她比較了解這裏,我也沒有任何好辦法,所以就讓她帶路。
她穿過一座庭院,繞到一間房子後方,這時叫喊聲也變得更大了。屋裏有盞昏暗的燈光亮起,於是我在跑的時候盡量壓低所有聲音。
我們正前往一間小屋,那是一棟很小的長方形建築,看起來隻能剛好擠得下我們三個。艾迪娜放開卡倫的腳,而他在地麵滑了一下子才踩好腳步。他輕輕地聳肩要甩開我,於是我鬆開手,這時艾迪娜也用力打開了小屋的門。
我們衝進去,接著我就被一根耙子和一個工具箱絆倒,然後才找了個地方靠著牆麵。卡倫在我身旁滑坐下去,我想要告訴他別坐,準備隨時逃跑,但是他看起來完全嚇傻了,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艾迪娜試著把門關上,不過看來她剛才已經弄壞了鎖,於是她放棄了,直接握住門把,往前傾身注意聽。附近有叫喊的聲音,我的手指握住腰際的槍。
“是艾迪娜嗎?發生了什麼事?”卡倫輕聲說,他的臉轉向我。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很擔心,好像已經在懷疑有事了。
“你在那裏有一陣失去了意識。”我在外麵的聲音開始變小之後才低聲說。
“還有,對,我是艾迪娜。”她說。
卡倫看著她,不過她一直留意著外麵。他的頭轉過來看我,而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眼中的恐懼,所以得把目光往下移。
“瑞恩,”他的聲音很堅決、很穩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我應該編造一個謊言,想個故事告訴他,填補剛才的空白。我也可以直接說出他攻擊了某個人,而我及時把他拉開了。
可是那樣的謊言讓我很不舒服。他會謝謝我,而他的感激會讓我很難受。
我拖了太久沒回答,於是他看著我,仿佛已經知道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我雙手抱在胸前,有點顫抖。
“對不起,”我輕聲說,“我不應該離開你的。”
“我傷了某個人嗎?”
我點點頭。我的喉嚨又燒灼起來,而我試著吞口水。沒有用。
“我殺人了?”
“對。”我哽咽著說。他很沉默,於是我抬起頭。他靜止不動,恐懼逐漸顯現在臉上。
“那不是你的錯,”艾迪娜說,“我見過那些針造成的影響,也親自經曆過,而且——”
卡倫舉起一隻手,她也馬上閉嘴,對我聳了聳肩膀,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也是。外麵的腳步聲已經消失,所以我也靠著牆坐在他身邊。他閉著眼睛,雙手交握抱在脖子後方。
“對不起,”我輕聲說,“是我的錯。我說過不會讓你傷害任何人的,結果沒做到。”
被我殺死的人又多了一個會怎麼樣?我想要這樣告訴他,提醒他我殺的人比他多得多。可是我不覺得這樣能安慰他。
他搖了搖頭,手從脖子上垂下來,然後直直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我以為他很難過,結果他的眼神很冷酷、很憤怒。我做好準備,覺得他會對我大吼大叫,但他隻是一隻手握住了我,用力緊抓著。
“不是你的錯,”他說,“是HARC的錯。”
艾迪娜咕噥著說了些話,聽起來像是在附和。我突然想到她可能有和卡倫一樣的狀況,於是猛然抬起頭。
“你還好嗎?”我問,“他們有替你打針嗎?”
“有,不過我現在暫時沒事了。我在注射期之間。”
“什麼意思?”卡倫問。
“他們會注射好幾次,”艾迪娜說,“你一定還在第一次注射期。”
“大概吧。我才剛到那裏幾個星期。”
“是啊,那麼大概就是第一針吧。你會開始完全失神,然後他們會給你某種東西,讓你覺得又正常了。某種像是解藥或解毒劑的東西。接著他們又會重新開始。”
卡倫和我同時因為希望而張大了眼睛。
“我不太確定,”艾迪娜立刻說,“不過朋友說我上個星期根本就是一團糟,而現在我又沒事了。順帶一提,這個時間點很好。謝啦。”
“也許你爸爸知道。”我說。這可能是他這麼快就替我們弄到探測器的原因。我一隻手緊緊握成拳頭,手指紮進掌心。勒伯根本不在意卡倫的情況。
“如果真有解藥,說不定叛軍會有,”卡倫滿懷期盼地說,“或者他們會替我們弄到。”
我懷疑地看著他。我才剛勉強說服勒伯幫助我們,而且還得幫他的忙來交換條件。
“我不能一直這個樣子,”他吞了下口水,轉頭看著艾迪娜,“我隻會變得愈來愈糟,對不對?”
“大概吧,”她輕聲說,“那些沒多次注射的,那些他們放任不管的……是啊,他們從來沒有變好。”
我沒料到喉嚨好像出現了一團腫塊,還得吞口水好幾次才開得了口。
“至少我們得問問叛軍。”他說。
我點點頭,“我們會的。如果他們說沒有,我們再自己去弄。”
艾迪娜露出驚訝的表情,“真的嗎?你很清楚得進入HARC才弄得到吧。”
“對。”
她緊閉嘴唇,往我走了一步,“你才剛把我弄出來,而現在又想要——”
一陣聲音讓我們轉過身。小屋的門突然打開了。
是個HARC的守衛。
拿著一把槍對準我們。
我拔腿撲向那個守衛,猛然想起自己沒有頭盔。艾迪娜先到,在守衛開槍時抓住了他的手臂。子彈飛過她身邊,穿透小屋的牆麵。
他又開了一槍,艾迪娜因為胸口中彈而搖搖晃晃。守衛迅速轉身過來,我也正好撲上去,把他撞倒在地。卡倫倉促地從地上過來,從守衛的手中奪走槍。
外頭的叫喊聲表示附近其他守衛已經聽到這場騷動了。我重重地踩這個人類的腿,聽到了斷裂聲,他尖叫起來,在地上爬著想遠離我。
我從他身上跳過,跑出門外,對卡倫伸手。他抓住我的手,艾迪娜也在他後方衝了出來。
我們跑過庭院,回到鋪設簡陋的街道上。我四處張望,看見大概五個守衛正往這裏追來。其中一個開槍時,我蹲低身體閃避,把雙手放到後腦,仿佛這樣就能擋住子彈。
艾迪娜的腿很長,因此她跑得很快,衝到我們的前方,在一個交叉路口往左轉。我們跟著她狂奔,子彈飛過我耳邊,這時她又突然向左轉到一棟兩層樓的建築後方。我繞過建築,她已經在另一端等著,背部貼在牆麵,看著我們剛才經過的街道。等守衛跑過大概半秒鍾後,我們就衝到街上,往反方向跑。
我們到了城市邊緣,這裏的樹林很茂密,再過去就是HARC圍牆前方的空地。我們在黑暗之中停下,然後我轉頭望向遠方的住宅區。HARC的守衛已經看不見了,不過運輸飛船正在城市上空盤旋,用探照燈掃過街道。
“這……就是你所有的計劃……對不對?”艾迪娜喘著氣,一隻手撐在樹上想讓呼吸慢下來。“抓了我就跑?”
“你還有更棒的辦法嗎?”卡倫皺著眉頭問。
“我敢說我可以想到別的。”
我翻了白眼,然後從口袋拿出奧斯汀的地圖。我們離叛軍不遠了。隻要我們確認已經甩掉HARC的人,大概可以在十分鍾以內抵達他們的地方。
“你覺得還好嗎?”我問卡倫。
他點了點頭,“還可以。不過……”他伸出一隻手,讓我看抖得有多嚴重。
“你應該吃點肉,”艾迪娜說,“會有幫助的,尤其是對於‘想要吃人’這件事。這有點像是暫時騙過你的身體吧。”
“等我們找到叛軍,就馬上替你弄點肉。”我又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卡倫坐到我身邊,用顫抖的手指握住我。我想要爬到他的大腿上,用力抱緊他,讓他相信——也讓我自己相信——一切都會沒事的。我克製住衝動,因為艾迪娜應該不會喜歡這樣。
她還站著,又拿出她父親的紙條看,“為什麼他會要你們來?”她沒抬起頭。
“因為我想要離開,於是談了個條件。”
“如果你們幫我,他就幫你們。”她說。
“對。”
“你們可以違背約定,直接跑掉就好了。”
“除非我帶你去叛軍那裏,否則我們沒辦法知道重啟人特區在哪裏。”
她咬著嘴唇,歎了一口氣,“他們一點也不相信我們。”
“勒伯對我很好。”我說。我明白了她那副失望表情是針對她父親的,罪惡感侵入我的胸口。“是我碰過最好的守衛。而且他說他還有其他的小孩,所以他不想賭上一切是很合理的。”
“大概吧,”她看著卡倫,“你是因為會發瘋所以才離開的嗎?”
“不是,那是後來才發生的。”他嚴肅地笑了一聲,一隻手揉著自己的臉,“因為我不想殺人,所以他們要消除我。”
艾迪娜移開眼神,顯然很不自在,而我緊握住他的手。他凝望著遠處,我好想趕快改變話題。
艾迪娜坐到地上,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坐了很久,聽著遠處守衛和運輸飛船的聲音。雖然卡倫的手握起來很溫暖,不過我還是在顫抖。我想這主要是因為恐懼,而不是猛吹過我臉頰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