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看不見的未來
真正愛你的男人,不會讓你一個人哭。
在萬眾矚目之下,《傳道書》正式開拍。
安妮進組,接連幾個星期從早忙到晚。難怪有人失戀就願意拚命工作,因為當生活變得連睡覺都奢侈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心力再去想鏡頭之外的任何事。
早晨天剛亮她就必須爬起來趕去化妝,隨後等待調光。她捧著劇本一句一句地看,揣摩人物內心,即使她是個配角,但她的付出從未打折。
這是安妮從第一次拍戲就養成的習慣,她告訴自己,不管角色如何,她隻做她應當做的,並且必須做好。所幸她這種偏執並不是壞習慣,這麼多年下來,她在娛樂圈裏雖然沒有大紅大紫,但除了過去那段舊情之外,並沒有人從其他角度抹黑她的辛苦。
今天她的戲份不多,隻有三個鏡頭,但因為要和其他演員配合,所以她還是安排一整天的時間進組等待。她告訴自己,這次拍戲的決定不被人看好,她必須加倍付出。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爭取來的機會,因此她有了無比堅定的信念,哪怕看見馬璃莎和張毅在一起,她也能毫不動搖。
人一旦有了追求,會比自己所想的更堅強。
馬璃莎作為女主角,今天並沒有她的鏡頭。如今她已經是一姐的地位,隻空餘這一天的時間,也被各種活動塞滿,據說她去參加一個發布會了,而男一號張毅,也隻在上午出現了一會兒。
張毅經過安妮身邊的時候,她正在安裝自己帶來的小電風扇。棚裏實在太熱,而且夏天為了防蚊蟲,她在候場的時間也必須穿著長袖的衣服,畢竟為了上鏡,女演員總要有點犧牲,這樣一來,沒兩天她就熱得快要受不了。
電風扇是迷你桌麵型的,安妮隨便買來的,還要自己研究怎麼安裝,試了很久,都放不平,一吹風就要翻倒。
張毅正往導演那邊走,低頭看了她一眼,他走出幾米忽然又折返回來,對她說:“後邊有個支柱,你要掰開它才能立住。”
她抬頭對他說了一聲“謝謝”,按他說的弄好了。
張毅又想起什麼似的,輕聲笑了,“你還是這樣,我記得當時……”
安妮沒想到,這麼小的一個電扇,風力卻很足,直吹在她臉上,讓她隱隱頭痛。棚裏四處都是人,場務忙碌著接線,還有人跑來跑去地打光,即使是這麼混亂的場麵,依舊沒能阻止她聽清張毅說話。
他的聲線始終令人難忘。
她打斷他,指了指牛導的方向,對他說:“快過去吧,導演在等你。”
張毅的話因此卡住一半。他搖頭笑了笑,看她自顧自拿起劇本認真背台詞,低聲說:“你很適合這個角色。”
很快他就走了,安妮過了很久才抬眼,電風扇的位置擋住了張毅的背影,光線變換,她透過縫隙看過去,恍恍惚惚還是過去的彼此。
她也曾靠著一台電風扇,一個人蜷縮在客廳裏,坐在地上看《蘇州河》。
安妮承認,那天她心裏實在有些難過,自虐似的不肯說話,趁張毅睡覺的時候,偷偷跑出臥室。
屏幕上,替補她出演那部片子的演員已經屢獲大獎,最後奪得影後桂冠。
安妮將所有新聞報道看了一遍,雜誌扔了滿滿一沙發,倔強地不肯承認她開始後悔。
後來張毅醒了,出來看見她盯著電視屏幕,眼角有淚光。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安妮這樣,自從這部戲獲獎之後,她每每偷偷躲起來一個人看,反反複複,到如今她所有的台詞都背下來了,屏幕上女演員說一句,她就接出下一句,似乎整個人完全沉醉其中,隻差一個布景,她就徹底入戲。
張毅一出來,安妮倉皇地關了電視。
他看穿她所有自相矛盾的心態,心裏的不解一股腦衝上來,再也忍不住,直接問她:“當時牛導推薦你去演,你為什麼不去?”
安妮說不出理由,越發抱緊膝蓋。
張毅繼續說:“你明明喜歡演戲!聽著,我不需要你為我改變自己,你事後所有的委屈對我而言都是壓力,我們再這樣下去,為了愛情都快把自我消耗幹淨了!可是一個人如果連自我都沒了,還值得愛嗎?”
他問得已經足夠直白,可安妮執迷不悟,她堅持說:“我不覺得委屈!”
他幾乎要笑了,指著她問:“那你為什麼要哭?既然不快樂,何必還要這麼做?不快樂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
她的眼淚更多,把臉藏起來,寧願偷偷埋頭哭,也不願讓他看見。
她始終沒有抬頭,不知道張毅是什麼表情,隻聽見他生氣泄憤,好像砸了東西,她也不願去分辨是什麼……
那是張毅第一次發這麼大火。他知道她不是這樣的女人,她用自我犧牲綁架了兩個人,她每一份自我割舍,都成了張毅還不起的債,他已經負擔不起。
最後,一切歸於沉默。許久她才聽見他問:“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安妮不肯回答,張毅自言自語地又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如今,又是一部機遇和挑戰並存的新戲,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分別擁有了屬於自己的角色。
這是適合安妮的角色,是她應當麵對的生活。
遠處的張毅認真盯著監視器,反複回放。他今天隻有這麼一場戲,但是他對於自己的每個表情和眼神都格外在意,堅持重新再拍一條。
作為演員,他們付出心血接受和創造一個人物的時候,一定是快樂的。
安妮看著此時此刻的張毅,陌生卻又熟悉,他始終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愛。
她忽然有些釋然,輕輕挪開了電風扇。
這一天的戲直到天黑才收工,牛導終於過了安妮本場最後一個鏡頭,他看她滿身是汗,趕緊說讓她今天回去好好睡個覺。
安妮看了一眼表,已經八點了。工作一天,她中午在片場吃了盒飯,晚上累得要死,也懶得再出去。她幹脆打了個車趕回酒店,想看看餐廳裏還有沒有晚餐。
沒想到她剛下出租車,走進旋轉門,有人從裏轉出來,直接拉住她的胳膊,讓她白白兜了一圈,又站在了酒店外。
她麵對大街,看清身邊的人是王子煜。她哭笑不得地說:“大少爺……拜托不要耍人玩,我拍了一天戲,還等著趕時間找飯吃。”她說著說著又覺得不對,對方明顯剛從大堂迎出來,顯然已經掐好時間到這裏等她,她立刻問:“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還知道片場幾點收工?”
王子煜保持微笑,從容回答:“看看你的工作行程就知道了。”
安妮顧不上爭辯,旁邊有他的隨從過來說:“抱歉,少爺,停車場出口處有人在爭執,我們的車卡在後邊,暫時過不來……”
安妮看表,馬上九點了,酒店的晚餐到這個時間段幾乎也沒什麼可吃的了,她幹脆放棄,抬眼往馬路上看,迅速找到了一個公交車站。
王子煜的安排被打亂,他皺眉側身問隨從:“還要等多久?”
“我……我馬上去催。”
安妮衝他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身邊這位可真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幸好她沒以為自己是什麼公主,她第一時間作出選擇,飛快地往公交車站跑。
王子煜在後邊追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她,估計這是他今年做過最有失風度的事了。
安妮指指即將進站的公共汽車,顧不上和他再解釋什麼,率先飛快地跳上車。
這下輪到身後的男人滿臉無奈。王子煜根本沒時間猶豫,隻好跟著她跑了上去。
安妮環顧四周,很快在最後一排找到了座位。她問王子煜:“你從來沒坐過公交車吧?”
時間晚了,過了上下班的高峰,車上人並不多。有老人提著東西坐在前排,背著樂器的年輕人塞著耳機,看見座位卻不坐,一路隨車搖擺。
王子煜和她並肩而坐,誠實回答:“沒有。”就算他很小的時候坐過,現在也完全不記得了。
沒過一會兒,他就感覺渾身不舒服。公共汽車的座椅很硬,他不自然地變換著姿勢,身邊的女人察覺了這一點,她有點想笑,但好歹給他留了麵子,還是忍住了。
公共汽車一路從內環路駛過,一站一站開過去,車上的人也越來越少。
過隧道的時候,安妮盯著窗外,她終於開口問他:“你有方向感嗎?我一點也沒有,有時候真的很希望能有個人出現,告訴我應該去哪裏,應該做什麼。”
王子煜有些出神,這一晚突如其來的狀況超出他的想象,他說:“我也沒有,我不需要有,從小到大,我吃什麼、穿什麼,甚至學校、工作,都是我媽安排的,就連我過去交往的女孩,她也是一眼就把人看穿,其實我沒做過什麼決定,也沒想過自己應該做什麼。”
夜晚,太過安靜的公交車,最後方的座位,兩個人相對沉默。車子走走停停。大城市生活節奏太快,坐車的時間反而成了難得的空閑。
隧道裏熹微的光亮恰到好處,掩飾了所有人的表情。
安妮從一開始就知道,王子煜的生活與她全然不同,她感慨道:“也好,真幸福。”
他搖頭,微微皺眉說:“不仔細想的話是很幸福,很多人羨慕,但是仔細想想,就會發現我失去了很多東西……缺乏冒險精神,缺乏自由。我媽總是說,她幫我決定一切,就能讓我少走彎路,可是我不這麼想,我希望能有機會體驗生活。”
她擺手,“你這是幸福的煩惱,哪像我們普通人,我爸媽認為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趕緊找個人嫁了。我當年要考中戲的時候,他們嚇壞了,就是不同意,說我會變成一個隻知道抽煙喝酒坐大腿,最後被潛規則的女演員。”
光線突然亮了,車開出隧道。安妮已經工作了一天,沒什麼精神,但此刻她說著說著笑了,盯著王子煜,她笑意更深,一張溫婉的臉格外動人。
王子煜靜靜地看她,突然想起她還餓著肚子。剛才她到酒店的時候明顯累得話都不願多說,卻善解人意地沒有當麵拒絕他。
所以他也笑了,說:“你這工作這麼辛苦,他們知道嗎?”
安妮不回答,車子突然拐彎,速度很快,猝不及防之間,她沒有扶穩,被慣性推著靠向王子煜的方向。
他沒有絲毫猶豫,伸開手將她抱在懷裏。
安妮掙了一下,他仍舊堅持,很快她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平靜卻篤定,她說:“我可能沒有車也沒有房,更沒有你有錢,但是現在,你隻能靠我才知道在什麼地方下車。”
她說著就把他推開了。
那天晚上,安妮真的靠自己找到了一家曾經去過的法國餐廳,是她過去偶然跟著緹娜去過的,她猜測著路線,所幸最終找到了地方。
王子煜並沒有掩飾失落,因為他知道,安妮始終不會按照他安排的方式去生活,今晚過後,他們也許會成為摯友,但她所能應允的,不會比剛才那個擁抱更多。
誰都看不穿未來。安妮並不厲害,也真的沒有方向感,但即使這樣,她也不會允許自己變成籠子裏的金絲雀。
做不成公主,她還可以逼著自己變成女王,總而言之,她根本學不會依附別人過活。
淩晨時分,安妮回到自己所住的酒店。
王子煜的司機之後很快就定位到他們的位置,盡職盡責地趕了過來。她並沒有故作姿態,和王子煜簡單吃過飯後,就讓他把自己送回來了。
她終於能好好洗個澡。雖然累了一天,但收拾完自己之後,她竟然困意全無。
她打開電視機,正準備敷個麵膜,聽聽音樂,突然有人來敲門。
這一天的突發狀況已經足夠多了,安妮嚇了一跳,但很快鎮靜下來,詢問門外是誰。
門外的人似乎撞在了門上,踉蹌著說了什麼,她聽清之後趕緊衝過去開門,就看見凱蒂醉醺醺地癱倒在走廊。
對方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硬生生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安妮用盡渾身力氣,終於把凱蒂拖進房間裏。她擰了濕毛巾過去給凱蒂擦臉,讓對方先脫了鞋和外套,坐在沙發上醒醒酒。
凱蒂有點意識了,掙紮著開口,幾乎帶著哭音說:“他又不見了……我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