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茗繡慢慢地蘇醒。腦後的劇痛一陣一陣傳過來,仿佛兩邊的太陽穴也在突突地跳動。手臂仿佛被撕裂一般,有粗大的麻繩緊緊縛著她的手腕,吊在一根粗大的橫梁上,嘴裏不知道塞了什麼東西,仿佛是塊抹布,有腥臭的氣息。
空蕩蕩的房間裏,四壁蕭條,有十幾個孔武剽悍的男人正持槍肅立在門口兩邊,嚴陣以待。屋子的正中,放了一張紅木八仙桌,麻子五就坐在桌邊,沏了壺熱茶,不緊不慢地擦著手裏的那把槍。
茗繡不禁閉上了眼睛。如果有選擇,多麼希望剛才那一刻,自己就幹脆死在他手裏。
現在唯一的最後的希望,就是左震不會出現在這裏。他一向那麼清醒那麼鎮靜,什麼事都瞞不過他的那雙眼睛。就連瞎子也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陷阱,她不過是引他出來的那個餌……沒錯,他心裏一定都明白,所以他一定不會來。
可是,仿佛是天給她的懲罰,她的祈求還在心頭盤繞,已經看見麻子五霍然起身!茗繡不禁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這一刻,心忽然提到了喉嚨口,仿佛就要破胸而出——大門口,斜陽裏,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人,不是左震還有誰?!
茗繡拚命地掙紮起來,麻繩像鋼條一樣勒進了她的手腕,就連那條粗大的橫梁也仿佛被她扯得簌簌震動起來,灰塵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可是一切掙紮都是徒勞的,她再怎麼努力,喉嚨裏發出的也不過是模糊的幾個音節。
麻子五回頭看了她一眼,旁邊立刻有人過來按住了茗繡,扯起她的長發,強迫她抬起頭來。再回頭時,左震已經淡定地踏進門來。
麻子五臉上忽然漾起一層似興奮又似緊張的光彩。他居然笑了,聲音聽上去,不知道多麼的熱情洋溢,“真沒想到,我這做小弟的,一封信送上長三碼頭,居然就請得動左二爺的大駕,百忙之中還親自跑這一趟,真是失禮了。”
茗繡放棄了掙紮,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太遲了。唯一覺得奇怪的是,都到了這種你死我活、兵戎相見的時候了,麻子五為什麼還一臉叫人反胃的笑容?到底有什麼,叫他覺得那麼好笑?
“好說。”左震看了一眼麻子五,也淡淡一笑,在桌邊坐了下來。就好像真的是在自己家門口的茶館裏喝茶一樣,說不出的從容閑散,“不知道你特地請我過來,有什麼事?”
“其實不過是小事一樁,本來是不應該麻煩二爺過來的。”麻子五回頭瞥了一眼茗繡,“但是我看這個女人實在不順眼,所以請二爺幫我給她一點教訓。”
左震一隻手拿起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從進門,到現在,他連眼角都沒有往茗繡那邊瞟一下,“是嗎?”他語氣那麼平靜,“對付女人,我的經驗隻怕沒你多。”
麻子五暗暗地咬住了牙。他最恨看見左震這種不動聲色的樣子!好像什麼都在他的控製之下。到底他知不知道,眼下他左震不過隻是個獵物,而他麻子五才是這裏的主宰!
“我倒是記得,二爺對付女人也從來不會手軟的。六年前,就在這屋子裏,我眼睜睜看著你下令,殺了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一個女人。那時候我隻能站在你身後,看著她死,一聲都不敢吭!”麻子五的笑容漸漸僵硬起來,“想不到風水輪流轉,今天我們的角色,好像對調過來了。”
左震眉心微微一蹙,“原來你是因為趙振芳。可是沒人能想到,一個為日本人賣命、兩次三番暗殺向先生的女人,會跟青幫的三當家扯上關係。老六,倘若你不是青幫的人,不在我身邊,她未必肯接近你。”
“這個你不用管。”麻子五狠狠一挫牙關,“我隻知道,你跟向寒山殺了我的女人,現在就要把這筆債分毫不少地討回來!”
“你背叛了青幫,跟華揚幫勾結,暗算自己的兄弟,都隻為了一個趙振芳?”左震一隻手支著額,看著杯子裏的熱氣冉冉上升,“她是什麼人,你心裏也清楚,她是日本人的間諜,為了整跨向家的紗廠和銀行,搶占長三碼頭,一直在不擇手段地對咱們下手,多少人死在她手上?你為了她,來算計我?”
“不擇手段?左二爺,咱們做的是什麼買賣,這些年來,你又擇過什麼手段?”麻子五冷笑。
左震淡淡道:“至少我不會在自己兄弟背後插刀子。”
“我從來沒把二爺當兄弟。從我進青幫的第一天,你就是我的主子。”麻子五的聲音越來越陰冷。
“就算我不是,那麼邵暉呢?石浩呢?他們是什麼?”左震很平靜,“就算我們之間有什麼過節,你扯上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榮茗繡,有意思嗎?”
麻子五一字一字道:“我也叫你嚐嚐,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己麵前,到底是什麼滋味。”
左震忽然笑了,“榮茗繡——就是我心愛的女人?”他的聲音如此譏誚,帶著幾分淡淡的不屑,“麻子五,你也跟了我十年,我的脾氣,別人不清楚,難道連你也不清楚?我什麼時候,會把一個女人放在心上。”
左震端著杯子,氣定神閑,“這些年,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左震因為這種事被誰威脅?”
他字字句句說得這麼清淡冷靜,一時間麻子五怔在那裏,他身後的茗繡也驀然抬起頭來。自從左震進了門,她心裏就仿佛打翻了沸油鍋,可是這幾句話聽在耳朵裏,又仿佛一盆冰水潑下來,頓時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他說的,是真還是假?在這種地方,她寧願他說的是實話。寧願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從來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寧願自己的死活他真的不在乎。真的,她真的這麼希望。可是為什麼,親耳聽見他說出來,忽然有種冰渣子一樣的寒冷。
麻子五的臉色越來越鐵青,一時之間,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怔怔地定在原地。是,左震身邊從來不缺女人。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會得不到,何必對一個榮茗繡耿耿於懷?難道前一陣子,真的是他看走了眼?可是——
再一轉念間,麻子五忽然嘿嘿地笑了起來,“真不愧是左二爺。說什麼,都說得跟真的一樣,換了是別人,隻怕當真被你唬住了。可是二爺別忘了,我麻子五好歹也算跟了你十年,你說得對,你的脾氣,沒人比我更清楚。”他轉頭看了一眼屋子角落裏五花大綁的茗繡,“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會來。”
他越說越得意,“從進了門,二爺就沒看過她一眼,是不敢看,還是不舍得看?怕看了一眼就心亂吧。要不是這位榮姑娘在這裏,我這間破屋子,現在隻怕早被青幫踏平了,哪裏還能見著二爺的麵?”
左震不禁沉默下來。麻子五說得不錯,他說那幾句話,原本是想分散一下他對茗繡的注意力,這場對峙,茗繡的分量越輕,活著出去的機會就越大。隻可惜這辦法看來行不通,今天這硬碰硬的一場惡仗,已經是在所難免。可是在這種局麵下,無論是誰,想要全身而退,都是不可能的事。
“真難為二爺了,叫你一個人來,你就真的一個隨從都不敢帶。”麻子五話鋒一轉,“以前的青幫左震,的確是不吃這一套,今天也算是破例了。”
茗繡隻是搖晃著腦袋,她想說,想說很多話,可是,卻什麼都說不了,她隻能看著左震,一邊流著眼淚。
“把槍放下。”麻子五說道。
茗繡在他的手裏,左震沒有其他的選擇,他隻能一一照做。將身上的槍放在地上後,又踢得遠遠的,“這樣行了?”
“做得很好。”
左震現在不能動,槍口都牢牢對著他,隻要一動,立刻就會被射成一隻馬蜂窩。
“想不到二爺也有這麼聽話的時候呀!”麻子五湊近了茗繡的身邊,手裏的刀尖在她臉頰上慢慢地蹭著,“嘖,當真是吹彈可破啊,百樂彙的紅牌舞女榮茗繡,要是我的手輕輕一抖,這麼一劃、再這麼一劃……這張臉會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