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朵在歌唱(1 / 3)

雲朵在歌唱

委屈的時候看看天吧。看看它怎麼調整自己的節奏,怎麼鋪排和控製,又是怎麼大手筆地塗抹,讓該著色的著色,該消散的片甲不留。憂悶的時候看看天吧。看看它的開闊。看看自己的微小。小不足道。爭鬥的時候看看天吧。看看它的包容。看看可以消化一切的肚腸。再看看我們的心胸。陰鬱的時候也來看看天。看看它的明亮,看看它怎樣將陰霾驅趕,露出明朗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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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朵在歌唱

雲朵正在天上歌唱。它在吟詠許多許多世人的秘密。它在模仿我們,笑我們,歎息我們。

父親 85年去過承德。他拍了很多照片回來。除了父親穿著很土的衣衫,戴著那個時代的秀琅眼鏡,在照片裏有點兒煞風景外,每一幅畫麵,都讓我驚訝。

印象深的是那裏的天。似乎天很遼闊,雲低得伸手可及。如果你蹦起來,就可以抓一朵進懷裏。十幾年後。我下了決心去承德。去看外八廟。看所有從高原搬

來的大廟的仿製品。去的路上,烏雲密布。及至午後,趕到避暑山莊。終於看到了父親照片上的水天一色。

這是深秋,草已枯黃,針葉林樹木呈現墨綠色。在遊人如織的人文景觀裏,講解員在控訴著罄竹難書的近代史。有人指著那長了荒草的小房間說,瞧,這就是慈禧住過的行宮。

我卻不經意地抬頭看了看天。

不真實的藍空亮雲迫在眼前,畫卷自穹頂展開,寬銀幕的大片正在上演。屋簷上麵,挺拔的樹以淩霄的枝椏試圖和天私語。然而在天麵前,它太矮小,隻好踮起腳尖,卻被隨意吹來的風就撩撥得四散。

天,在承德,是主角。它占據了四分之三的景片,以自己的雲朵做主料,日日變換著菜單。它擺放著它們,忽而如棉花糖,忽而如蘑菇。它像任性的孩童,頃刻又不滿意自己一手搭建的城堡,它毫不猶豫地推倒,撕碎,邀來霞光投射,勾勒出新鮮的雲朵側影。

夜在這裏很短暫,黃昏時分,天色仍碧藍。雲低垂著眼瞼,半壁山的山巒上有一抹橙紅色的晚霞,她仿佛是雲有些羞澀的神情。有人在山上的道觀裏燃起了孔明燈。那燈如風箏,與低到塵埃裏的雲絮語。

這是一個袖珍的城市。除了古跡,幾乎沒有更多的發展。小型的街道,屈指可數的飯館和旅店,慢半拍的服務。微觀的外八廟裏,有三座不開放。除了管理人員,在那裏盤旋的隻有枯藤老樹昏鴉。這些邊疆大廟的仿製品,縮小了比例,團結在草原的邊緣。它們荒涼地矗立著,仿佛講述著這裏曾經興盛的佛事,民族大義,屈辱的曆史。盡管山莊歲月驚心動魄,而這一方天空卻靜守變遷。試問,那些翻雲覆雨手今何在?試問,那些翻雲覆雨的人們今何在?

再鼎沸的人聲,早晚都會被一色的水天消化掉。

那些陰謀、猜忌、權力之爭、保全之策、潰逃與丟棄,全部成為雲煙。

在最漂亮的金頂前駐足,太陽慷慨地停留,有溫和的光芒照耀人間。但僅僅就是快門摁下去的一瞬間,陰晴互換。僅僅是上山下山的工夫,雲如調皮的孩子,任性地奔跑,編織出奇幻的景片……有人喊道,快看。一轉身,雲被天光勾了邊,背景光如同神來之筆。

如果在承德,你忽略觀察天上的雲朵,是太可惜的錯過。

它才是真正的主角,立於不敗之地的君王,它和時間恒長,看厭人世的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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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人在它麵前,真的隻是一個過場的龍套。你去看人,看斤斤計較的人事,為之痛切為之神魂顛倒,卻無視於天機,天變,雲朵

的遊戲,那可就真真的是忘了主次。

其實我們的眼睛就是鏡頭。看自己的時候是特寫,是近景,是微距。看天的時候是全景,是遠景,是廣角。委屈的時候看看天吧。看看它怎麼調整自己的節奏,怎麼鋪排

和控製,又是怎麼大手筆地塗抹,讓該著色的著色,該消散的片甲不留。憂悶的時候看看天吧。看看它的開闊。看看自己的微小。小不足道。爭鬥的時候看看天吧。看看它的包容。看看可以消化一切的肚腸。再看看我們的心胸。陰鬱的時候也來看看天。看看它的明亮,看看它怎樣將陰霾驅趕,露出明朗的笑靨。

也去看看那些可以扮作一切角色的雲朵。它們在大背景裏,好心情地給我們做模範。沒有所謂的自己,它就可以是一切。可以像一切事物,可以和一切事物類同,可以被借喻,可以被想象,可以有發揮的空間。它們是礦石製成的調色板。是星星藏身的帷幕。是跳舞的螢火蟲。

是唱歌的鳶尾花。去聽。雲朵正在天上歌唱。

它在吟詠許多許多世人的秘密。它在模仿我們,笑我們,歎息我們。

若人能解得那歌聲,幽閉的地牢或許已得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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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寧到麥加

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未知在前麵等著我。我懷著從未消退的熱忱和尊重,與它們相遇。

在西寧。住在東區回民聚居地。毗鄰國內最大的清真寺 —東關大清真寺。

我看到他們的服飾和禮拜。看到他們讚美安拉的語言、肅穆的神情。和佛教徒們有著完全不同的語彙係統。

我喜歡他們的盤子和壺,像阿裏巴巴或者阿凡提用過的。

我走在那些店鋪裏。女人們兜售著漂亮的頭巾。她們熱情地給我戴上,鏡子裏的我,仿佛成了真主的孩子。很奇怪的感覺。

這個城市,不像省會,反倒像個大鄉鎮。85年的內地城市什麼樣兒,這裏就什麼樣。而這裏的人卻都是阿拉伯人的長相。長衫和禮帽。高鼻梁,微卷的頭發,有些羞紅的臉。到處都是手抓羊肉的招牌。還有來自尼泊爾、沙特原版的《古蘭經》。很多很多的教義和磁帶。這一點有些像佛教的傳播。

我要去的是藏密格魯派的聖地塔爾寺。的士司機卻是伊斯蘭教徒。他們和漢人、藏人相鄰而居。在路上,他告訴我他們雖然不富有,但終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去麥加朝聖。今年,他們全家湊了錢,讓爺爺去了那裏。一共需要在麥加待 100多天。

我問他為什麼要待那麼久?他說,因為要做功課。伊斯蘭民族崇尚勤禮拜,勤懺悔。功課繁複,必須花足夠的時間。

在塔爾寺的門口。佛教用品的售賣者都是回族,伊斯蘭教徒。而在東關大清真寺裏收藏的最珍貴的寶瓶,是塔爾寺的喇嘛贈送的。我買了頭巾。微笑著把《古蘭經》放下。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未知在前麵等著我。我懷著從未消退的熱忱和尊重,與它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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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雨

有些時候,懂得記取那一刻的美,就夠了。

這些天街上總在飄槐花。夏天的風很柔和,吹拂過來,似片片飛羽自半空落下。我驚訝於星星點點如荒草的槐花,飄落時竟讓人心旌神搖。行色匆匆的男女,推著嬰兒車的老者,討生活吆喝的勞工,在

那花雨中經過。似乎沒有人特意地看見它們,但卻又怡然與之融彙為一景。

看見那些生動的臉,想象著他們的故事。那些恩愛的、促狹的、美好的、逼迫的、放心的、欺騙的情感,

就是在這些人當中發生。如同有人離開了。離開之前,他選擇了沉默。許是為陷入更深遠的沉默做準備,他不再發表任何意見。他不再把自己的態度,給別人以影響。在塵封之前,他先給自己貼上了封條。他或許是不甘的,或許有著深深的無奈。他留下了一些懸案。我們代替他看到後來。後來的那些現象。盡管那些現象,指向可以截然相反。對於業已離開的人來說,諾言和謊言,已經無關緊要了。

槐花雨之所以美麗,不在於它的花瓣,不在於它的色彩。是那些風,把它吹落時的動勢。借勢而美,成為佳境。這世上有多少借勢而美的人事啊。所以有了誤會。有了悔恨。有了辜負。有了所托非人。但蛇足都是後來人添上的。當事人早已隱沒在槐花雨幕的深處。有些時候,懂得記取那一刻的美,就夠了。那美背後又有了怎樣的不堪,在欣賞的時候忽略掉,就是寬人

恕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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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幹嗎去了呀?

女兒:爸爸,菩薩幹嗎去了呀?父親:救人..

去雍和宮拜佛。出來以後,陪爸爸媽媽又去了國子監的孔廟。孔廟現在開始收門票了。以前曾經被改為首都圖書館,後來圖書館搬走了。孔廟被恢複。

這裏的滄桑和斑駁,和一街之隔的雍和宮不能比。雍和宮真的是太雍容了。格魯派的大道場,端嚴的宗喀巴大師,金碧輝煌的翻修。孔廟隻有兩個進院,蕭索而落寞。工作人員聊著天,吃著盒飯,接待著零星的遊客。

在一片進士的碑林中,我被一個坐騎所吸引。像是麒麟,但又不是。正在拍照的時候,來了一對父女。女兒很乖巧,梳著以前姑娘們愛梳的麻花辮,那父親顯然對這裏的典故非常熟稔。於是,我聽見了下麵一段對話—

女兒:爸爸,這是什麼呀?父親:哦,這個呀,這是地藏菩薩的坐騎啊。女兒:是個大獅子吧?父親:不是,它叫貔貅(音皮休)。大家也管它叫諦聽。你看,

它這兒有蓮花座,就是菩薩坐的地兒。女兒:可是菩薩呢?菩薩怎麼不見了呀?父親:地藏菩薩可忙了。哪兒能老坐在這兒。

女兒:爸爸,菩薩幹嗎去了呀?

父親:救人……

那個時候,適逢我正在念誦《地藏經》。讀到菩薩為了救度癡迷不改的眾生,於地獄火宅旋出旋入,總是不舍一個,不放棄一個。想想這身邊,一個拾破爛的老人養育了無數個流浪的孩子,一個賣羊肉串的新疆人助學多年,一個從小就帶病生存的女孩子用 21年生命的璀璨給我們演示珍惜的意義。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在不辭勞苦,不言厭倦,不怕犧牲地為這個世間發光發熱。他們都是在救人。

天好冷啊。蓮花座上不見了菩薩。而身邊卻多了多少救星啊。救星隱沒在人海裏,我們能看得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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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月落

不去看心中的月亮,如同一個生命的逃兵,

隻能在熱鬧繁華中翩躚起舞,不能

在冷清寂寞裏茁壯成長。

去泰山是三天前的事兒。現在想來仿佛是我在周末做的一個夢。

她是那樣的虛幻,不可觸摸。讓人覺得黃粱一夢就在眼前 —老伯的飯還沒煮好,呂純陽已經在夢裏度過了一生。一輩子的事情不過是半頓飯的辰光啊。

隻有我給在泰山之行留下的後遺症—傷腿上藥的時候,我才能略微知覺原來我也是去過那個聖地的人嗬。

那是淩晨的兩點鍾。天空上有月皎潔。

我和一車睡意懵懂的遊客緩慢地行走在泰山的公路上。四麵八方來的人群都是為了看泰山的日出,才花了錢,舍了睡眠,遠離了城市,在寒冷的夜中上路。車裏沒有人說話,大家保持著集體的沉默,隻有大巴士爬坡的聲音在寂寞地響著。

我坐在車上百思不解:我為什麼這麼辛苦地爬山?為什麼要來看日出?為什麼穿了不夠厚實的衣衫,在寒冷的車上顛簸?

這時月亮冰冷的光芒照進我身旁肮髒的窗。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我的疑問。我看不出她是為我悲傷,還是悄悄地在我背後冷笑。我望向她,充滿了探究和渴望。

每一夜,在人們都睡了的時候,你就出來值班。沒有人注意,不被大家關注,你落寞地掛在蒼穹,獨自光輝。大家走了辛苦的夜路,卻都不是為你而來;每一個脆弱的人都希望看到明媚的日光,攝取溫暖的力量。沒有人喜歡冰冷,喜歡夜,喜歡落寞。所以即使在這寒冷的夜晚,你一直在悄悄地忠實地陪伴,更多的人都還是閉了眼,寧可打個盹兒,也不與你相望。

這就像人的內心世界,她無時無刻不在休戚變遷,她有時候會有日光的普照,在那時人們心神合一,充分地體會和享受快樂的滋味;但更多的時候,她彷徨、失落、挫折而孤單,這時月亮照進了你的心扉,更多的人們關上了窗,垂下了簾,不去與她交會。

多麼可惜啊!不去看天上陪伴我們的月亮,好像不知道在奔波的路上是誰在暗中給你汩汩而來的力量。她是路上真正的夥伴,你因為要去向太陽的府邸而忽略了最重要的光芒;不去看心中的月亮,如同一個生命的逃兵,隻能在熱鬧繁華中翩躚起舞,不能在冷清寂寞裏茁壯成長……唉,熟睡的登山的人群啊。

早晨7:00,我看見了澄明的、燦爛的、金碧輝煌的太陽自雲海中緩緩升起,像個神靈,雍容、華貴、儀態萬方。所有在寒風中苦苦矗立的人們大聲地歡呼起來,泰山頂上的日出因為有了凡間的雀躍變得更為隆重。

我在歡聲中輕輕回頭,看見迷茫的月光正逐漸地黯淡,她散發著最後的一點熱量,把辛勞遷徙的人們送上了日頭的金鑾大殿。然後,她落了,在那極為淒美,溫婉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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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教寺的鏡子

每個人與真理的相遇,都各有因緣。我們在彼此的路上,隻是助力。

最早知道通教寺,是因為一張北京地圖。那上麵標注了這所寺廟的位置。

因為自己曾在來北京之初發過願,要把北京地圖上標示的寺院都拜謁一番,即便如今它們可能空留了寺名,遠非當初的盛況,成為街道,成為地名,成為車水馬龍的市場,我也要親自去看一看,感受一下。

那是1993年,我在周末坐了地鐵,在東四十條站下車。一路問人,年長的人給我指路,年輕的人一概搖頭。就這樣我才找到它。

它是北京唯一一所二僧道場(尼眾修行之地),地處二環以內,毗鄰多年後食客們殺生無數的著名簋(音鬼)街。

廟門背對著大街,門上貼著“非遊覽處”,在殿堂裏和淨處(廁所)都貼有“禁語”。是個很小的廟,隻有一個院子,殿裏供奉的主佛是阿彌陀佛,左邊是地藏王菩薩,右邊是觀世音菩薩,兩位護法神是韋馱和關公。那個時候,小廟還沒有迎來送往的客堂,吃飯的五觀堂也年久失修。學佛的人們唯一能夠駐足的地方是法物流通處。

我在院子裏的蒲團上禮佛,靜立片刻就告辭了。

第二次再去,時隔十年之久。

十年過後,我已工作多年。家搬到離通教寺不遠的地方。再次造訪,是參加他們的念佛七活動。那是一年的春節。一共七天,出

家師父們帶領居士們念經禮佛。這七天任何時候都可以來隨喜大眾

念佛,早上3個小時,下午2個小時。中午有齋飯。

雨雪霏霏。路上幾乎沒有人。鞭炮或遠或近地響著,提醒著我

這是一個節日。對於勞累了一年的人們來說,節日是辭舊迎新的分

界線,過往的辛苦和不愉快隨著節日的到來被清空,肩上的包袱騰

出了空地,準備迎接新的禮物。當然,也可能是新的煩惱。人們走

親訪友,觥籌交錯,歡聚或者團圓,似乎一切都以熱烈的麵目翻篇。

但節日對於精進行持的隱者來說,時間和時間沒有什麼不同,上一

秒和下一秒都在進行著歸零和儲備的工作,新陳代謝發生在每一刻。

所謂節日,隻是人為的命名劃分罷了。日日是好日,日日都要用功

辦道。

下午 2:30,念佛準時開始。大家隨著師父們的引領,持念“南

無阿彌陀佛”繞殿而行。行者在持念六字佛號時,根據節奏來走路,“南無”邁左腳,“阿彌”出右腳,“陀”“佛”依次。整個隊伍因共同的節奏而顯得非常有序,不緩不急,與一呼一吸相契合。在一步

一蓮花的行法告一段落後,開始了快步念佛。走路的速度有點像小跑,

引領師端立在佛前,大聲地為大家唱念佛號。我的步伐可以跟得上,

但氣息非常重,隻能靠心來念誦。

整個過程裏,不斷地有新來的人加入,也不斷地有人在退出。

而下決心完整行法的人不為所動。這就像修行的路上,有人初學,

有人退轉,有人矢誌不移。

有護法的人打開了殿門,殿內的熱氣與自然的涼風相激,帶來

了清新的氣息。下殿的時候,聽見一位老居士介紹說,這是一步一

蓮花的走法,五台山的師父們就是這樣走的。

突然地,心裏有些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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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裏的五台,少了喧鬧的旅遊者,該是怎樣清冽威儀的修行時光啊。

後來又去過多次。幾乎都是陪朋友們去請法事。她們的至交、父親、弟弟和孩子去世了,成為不安的原因。我看見這些朋友們或至誠叩拜,或悄悄淚流,與那些情牽的親友做告別。每一次的遭遇見聞,都令我的修行盲區得到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