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開始下雨。
初夏的南方小城,雨季最讓人覺得冗長無奈。江城地勢本就低窪,雨水稍一豐沛,脆弱的排水係統便會崩潰。
紀瓷卻是極喜歡下雨的,喜歡日光隱去之後的濕潤,喜歡植物枝葉間沁滿豐沛水氣的美感。
放學的時候,學校那條年久失修的柏油路已經積了大半的水,校工在積水當中鋪了些青磚。
林斐打著一柄黑色的傘,站在積水的邊緣,單手插在褲兜裏,久久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紀瓷做值日,從教室出來得比較晚。她踩著腳踏車從車棚騎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那一幕。
她眯著眼睛,望向他的背影,挺拔修長,像樹一樣。
似乎,也猜得到他這刻的猶豫,是真的怕水吧?可是為什麼會怕水呢?
她從口袋裏掏出那支唇彩,抹了一點,抿抿嘴唇,希望借此增加一點勇氣。然後,她的身體向前傾,加速騎了幾下,到他身邊又拉住腳踏車的手閘,車輪與地麵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唔,好多水哦。”紀瓷沒話找話,“不如,我載你過去?”
林斐微轉頭,看看她。
而她微仰頭看著天,淡青色的天,有細細的雨滴落在雨衣的透明帽簷上。其實,是不敢看那個男生的臉,想象不出他的反應。
“好啊。”很淡的回答,照例是沒有什麼溫度的語氣。
感覺到身後的重量,還有微微的溫熱的氣息,紀瓷緊張了抿了抿嘴,甜甜膩膩的味道,在雨天還顯得有些涼。
她騎得很小心,但嘴角的弧度還是不由得一點點擴大。可惜,她看不見身後的男生,緊閉起來的眼睛。
紀瓷覺得那段路實在是太短了。
在大門口,林斐跳下車,淡淡地說:“謝了。”隨後就向公交站走去。
她慢悠悠地騎著,跟在他後麵,忽然鼓起勇氣問道:“大神,你為什麼怕水呢?”
林斐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沒有看她,臉上有說不出的高傲:“因為怕弄髒鞋子。”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紀瓷的預料,原來並不是因為怕水啊……她恍然地點點頭:“哦……原來你是有一些……潔癖……”她慎重地用了這樣一個詞。
他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傻瓜。”有一點輕蔑的味道。
“唔?”她並不是聽得太清。眼皮抬了抬,目光落在他手裏的柚木色傘柄上,木頭做的,她年紀尚淺,分辨不出那是什麼木頭,但看起來很精良。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地說道:“是我外公親手做的。”
“哦。”
有公車開過來,林斐快走幾步上了車。
紀瓷扭頭看著落滿雨的車窗,依稀看見他的影子晃了晃,在靠窗邊的位置坐下來。她隻模糊看得見他的側臉,心內想到:“程思薇說的沒錯,他是挺好看的。”
男生忽然扭頭看了她一眼。
隨後,車子就開走了。紀瓷站在那裏,回味著他的最後一瞥,心裏有些遺憾,因為似乎看見他笑了,但是她來不及辨識那是否隻是自己的幻覺。
但心情因此歡愉。
紀瓷一路哼著歌,騎到巷子口的時候,遇見江恩寶。破天荒地,她主動和江恩寶打了個招呼。雖然他們成為鄰居已有個把月,但江恩寶悶得很,紀瓷也鮮少和他說話,要不是他妹妹樸娓藍太過熱情主動,她與那對兄妹是不打算有什麼交情的。
樸娓藍站在閣樓的露台上,裸著胳膊,舉著一柄透明的塑料傘,手上的指甲油鮮紅鮮紅的。見紀瓷騎車過來,咯咯地笑著說:“紀瓷,你今天有什麼好事嗎?怎麼小臉蛋紅撲撲的呢?”
難得紀瓷不厭煩她的調笑,隻抬頭,笑著白了她一眼。
09
直到過去很多很多年,紀瓷依然還記得那個雨天的下午。水汽氤氳著記憶,林斐的側臉,樸娓藍的紅指甲,都鮮亮著、生動著。
而最難忘的,是她望著他的背影生出來的勇氣,那一年,她多麼想要勇敢地走在他旁邊。
紀瓷相信,沒有一朵花,是無緣無故開放的,它一定是想向誰展現自己的美麗。
所以,十六歲那一年,她忽然找到了開花的目的——向那少年,吐露芬芳。
一場雨之後的林斐和往日也沒有什麼不同,見到紀瓷依然是淡淡的。可是紀瓷的反應明顯不一樣了。她不再滿足於默默凝望他的背影,總是有事沒事地就去踹踹林斐的椅子,沒話找話地扯著林斐侃大山。
“喂,大神,我們出去打羽毛球吧?”
“喂,大神,你是不是不吃蒜啊?我發現你今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把蒜蓉茄子裏的蒜都挑出來了。”
“喂,大神,你在家裏也這麼不愛說話嗎?”
“喂……你聽我的聲音都有氣無力了,你能不能給我一點回應啊,林木頭!”
“林木頭,你不覺得如果生命中隻剩下好好學習這件事,實在蹉跎了好時光啊!一定還有比學習更有趣的事啊!比如……周末去看一場電影?”
喂……
她在心裏歎氣,她想說——你的星球,不孤單嗎?
她總是喋喋不休,像不死心的影子一樣,纏在林斐身邊。
而林斐回應她的除了“嗯”、“不”、“沒時間”,就隻有嫌棄與冷淡的眼神。
周圍的女生看著紀瓷,漸漸開始有嘲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