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房門被推開,抬頭看去,來人果然是端著藥湯的榮德音。花如言和薛子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薛子欽忙不迭地上前要接過榮德音手中的藥,她卻閃一閃身避開了他的手,和聲道:“讓我來吧。”又如記起了什麼,馬上對他道:“如言姐姐的藥這是最後一服了,薛大哥還是趕緊去備明日的藥才是。”
薛子欽依稀記得該是尚剩二服藥,便道:“我去問一下夥計,如果真沒有了,便去買藥。”
花如言心下越發不安,低喚了一聲:“薛大哥。”
然而薛子欽一心惦記著她明日的藥食,快步離開了廂房。
榮德音捧著藥緩步向她走近,若有若無的煙霧彌漫於她麵前,朦朧了她似笑非笑的容顏。
花如言亭亭立於桌前,欲言又止地看著這位也許別有用心的瑤章公主,對方今夜顯然是著意把她身邊的人全數調開,必定有另有意圖。雖覺驚疑,卻暫壓於心頭強自鎮定,暗暗告知自己不可亂了陣腳。
榮德音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把藥碗放下,譏誚一笑,道:“如言姐姐,你可是在奇怪我為何有此一舉?”
花如言聽她有意開門見山,心下倒有些放鬆開來,道:“德姑娘的心思,我著實無法猜度。”
榮德音抿了抿唇,眼光不經意地自她麵上掠過,道:“你可是早知我的真正身份了?”
花如言沉吟片刻,道:“我所知悉的,是有某一些事,並不該去知道。”
榮德音目內閃過一抹精光,冷聲道:“如果知道了呢?”
花如言麵上露出惴然不安的神色來,謙卑地垂下頭,道:“那便告訴自己,要忘記。”
榮德音冷嘲一笑,款款坐了下來,將藥碗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道:“你倒是個聰明人。一語雙關,可是想告訴我,要我忘記?”
花如言依舊站立著,斂眉垂目道:“自是不敢。隻是,德姑娘可有聽過,‘眼見未為實,耳聽未為真’此一句話?”
榮德音側頭端詳著她,道:“我隻相信自己。”
花如言歎息了一下,道:“然則德姑娘認為,此一事,如若被旁人知悉,會對您有何利處?”
榮德音仰頭哂笑,搖了搖頭,語帶酸澀道:“原來你一直擔心,我會將此事告知皇上?你既聰慧如此,可曾想過,我被皇上賜婚於平遠將軍,便再無回頭之日。擺於我眼前的路,除卻認命下嫁,便是亡命天涯。我再難回到宮裏去,更別說再見皇上。”
花如言心下喟然,柔聲道:“那德姑娘,您當作何打算?”
榮德音看了一眼藥碗,道:“你先喝藥吧,我是知道的,這藥放涼了效用便會減了。”她目光幽怨地落於花如言身上,“你身子總不好,平白讓薛大哥終日擔心。”
花如言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下有幾分明了,遂依言捧藥喝下,一邊聽她緩聲道——
“我的打算,便是與薛大哥一起,遠走高飛。”
花如言聞言一驚,放下藥碗,疑慮道:“這……薛大哥他也有如此想法嗎?”
榮德音的眼光於此時清冷如夾雨寒風,靜靜注視花如言片刻,方道:“隻要你不在,他自會依從我。”
花如言心頭一陣揪緊,草藥的氣息縹緲於鼻端,直抵腦間,猛然醒覺過來,待知何處不妥時,已然太遲!心胸內一股酸麻的熱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漫至了遍身,更無可抵禦地湧進了頭腦之內,意識漸次地陷入渾沉,指責的話語哽塞於喉中,在徹底失去知覺之前,她隻來得及看到榮德音麵上一閃而過的慌張和愧疚。
眼前是一片迷茫茫的蒙昧繚亂,耳邊有驚心動魄般的響聲一陣一陣地撞進腦際,將花如言昏沉沉的心魂給震動至醒,尚未及穩定心緒,便有刺目的光亮照耀進目內,迫使意識迷蒙的她不得不勉力睜開沉重的雙眼。身子仍是虛軟而無力,以至於抬起頭來,似用盡了渾身力氣,視線模糊地往前方看去,影影綽綽間,似是許多人的身影,正慢慢向自己靠近。
花如言心下發急,使勁地搖著頭,企圖甩掉蒙於腦間的迷糊之感,漸漸看清,自己尚於客棧的廂房內,上身正靠著桌沿,想來適才迷暈之時,該是趴在桌上睡去了。她抬頭看向不知何時進入了房內的人,隻見眼前幾名竟是身著淺灰色鎧甲服飾的兵員,一時不明所以。腦間反應有點不如平常,心知藥力該是仍未過去,隻得雙手撐著桌沿勉強站起身來,卻覺膝間有物事往下墜落,重重地掉於地上。她未及細看是何物,便看到為首一名統領上前把該物拾起,唯見是呈印章狀,竟以黃金所製,金光熠熠。
那統領一看此物,口中低喃道:“果然是公主金印。”臉上的懷疑一掃而光,忙率身後的兵員向花如言跪下敬稱道:“叩見瑤章公主!”
花如言隻覺頭痛欲裂,一時未能反應過來,一手撫著額間,怔怔道:“你們幹什麼?”
那為首統領朗聲道:“回公主,卑職等是奉命前來接公主返回驛館的!”
花如言饒是意識未清,亦聽清了兵員的話,心頭錯愕難平,訝然道:“你說什麼?我……我並不是公主……我是……”
那統領道:“公主流落在外多時,還請隨卑職等返回驛館,由周副將護送公主前往陵州。”
花如言眼看那幾名兵員就要上前來帶走自己,心急如焚,極力提起氣來道:“我並不是……公主……我隻是普通民女……你們不能……不能帶我回去……”
那幾名士兵卻充耳不聞,上前來圍攏在她四周,肅然道:“公主請!”
花如言用力搖著頭,顫聲道:“我確不是……不是公主……真正的公主……她……她還在,你們快去找……”
士兵們麵麵相覷,略帶遲疑地看向統領,那統領微一沉吟,道:“先帶回去再說,一切由周副將定奪!”他走上前一步,揮一下手道:“公主,得罪了!”士兵們會意地以刀柄相持,將花如言往房外押走。
心亂如麻地隨士兵走出“雁過留聲”,她前後均有士兵押製,莫說此時渾身乏力,便是平常時,亦無法掙脫。出了大門,遠遠看到手提藥包走來的薛子欽,她聲嘶力竭地尖叫道:“薛大哥!”
薛子欽驟然看到被眾士兵押走的花如言,不由大驚失色,慌忙奔上前來道:“你們快放開她!”統領一把將他擋開,橫眉怒目道:“你走開!”
花如言倉惶道:“他們錯認我為公主……”
薛子欽臉色大變,急切道:“你們先放開她!我是吏部主事,我告訴你們她不是公主!”
統領道:“她有公主金印在身,還能有假嗎?”不容薛子欽多說,他轉頭對士兵們下令道:“速帶公主上馬車!”
花如言被士兵們半請半推著上了馬車,隱約聽到花容月貌的聲音傳來:“為什麼把如言姐姐抓走?”又聽薛子欽高聲道:“我立即去找德姑娘,你們馬上幫我送個信給我上峰!”
她軟軟地跪坐在馬車內,頭枕著座椅上深深吸氣,這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直令她心緒混亂,不知所措。馬車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行走,尤其的顛簸,她扶著座椅穩住身體,頭仍然是暈暈糊糊的,心中隻驚歎貴為公主的德姑娘,竟身藏如此迷藥,心懷如此詭計!
心下的驚惶慢慢地平息,她迫使自己深吸氣,好令迷糊的腦筋清醒再清醒一些,慢慢開始回想起適才的每一細節,金印是從自己膝蓋上掉落的,該是德姑娘事先把此物放在自己身上。不由心下暗驚,為了脫身,德姑娘竟置如此重要的金印於不顧,想必是橫了孤注一擲的心。
早便應該預料到,此番偶遇公主,必會至生變卦。隻是她沒有想到,竟會是如此境況。
思緒繁擾間,馬車便停了下來,士兵掀開車簾請她下車,她心知逃不過,隻得硬著頭皮跳下馬車,隨著一幹士兵往前方一座形製富麗宏偉的行館走去。夜涼的風呼呼地吹拂於臉額上,眼前更清晰了一些,頭腦間的昏沉之感也減輕了許多,略略環顧四周,隻見此處兵防森嚴,想必要設法逃走,乃異想天開之事,心下不禁一陣慌亂。
一邊走進行館內,花如言越發忐忑不安,腦中心念急轉,正苦苦思慮該如何向此處的當權人道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得脫身,統領已把自己引進了內堂中。隻見堂內燈火通明,一張堆放著滿滿一摞書冊的長桌赫然入目,桌前那名身著烏銅將領鎧甲的人埋頭於書本中,一副專心研讀的模樣,對來人的腳步聲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