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十九章 問罪(1 / 3)

這一夜注定是無眠,輾轉反側至天際破曉之時,便聽到外間低議聲不絕於耳,花如言心思更覺煩擾,索性起來,正想喚進花容月貌,回心一想,卻又作罷了,來到妝台前自行梳妝。

才拿起象牙梳子,她臉色便一陣凝滯,目內泛起一縷悲愴,手軟軟地垂了下來,落在妝台的邊沿,下意識地拈起那一幅妙筆生花的春蘭圖,仍舊是栩栩如生的綽約花姿,往昔純真淳樸的惜花之人,仿佛仍於眼前,笑意盈盈地問她:“姐姐你看綺楓畫得可好?”

她深吸了口氣,輕輕地把畫紙折合起來,閉上眼睛不欲再看,不欲再想。

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響,片刻後,聽得是花容的聲音:“如言姐姐,你這麼早起來了?”

花如言睜開雙目,眼前依舊是清晰一片,連思緒亦是並無意外地平靜如初,那曾有的彷徨與悲痛,似是昨夜的幻夢一場,醒來後,便該忘記。

她小心翼翼地把畫卷放進了抽屜裏,下意識地加上一把銅鑄的小鎖。如是將心底的懷念從此鎖進不為旁人觸及的角落。

花容麵容沉靜地道:“今日宮裏的人,都已經知道姚氏自狀身故。月貌細細打聽過,珍秀宮內並沒有傳出什麼對你不利的說法。”

花如言頷首,在妝台前坐下,任由花容為自己梳妝打扮。唯覺鏡內的自己,帶著淡淡的微笑,卻掩不住眼內的苦澀。

這半日在平靜無瀾中過去,及至未時,訪琴麵帶倉惶地進來稟道:“娘娘,廖都尉率了內侍前來,說奉了太後之命請娘娘您到慈慶宮去。”

花如言站起身來道:“可知為了何事?”一邊不敢有耽誤,匆匆往殿外走去。

訪琴緊隨在她身後,語調惶然道:“奴婢不知,隻是廖都尉一向隻聽命於太後,此番親自來請娘娘,恐怕是事關重大的。”

花如言聞言,心下隱隱地覺著不安,眼見花容月貌二人也目帶擔憂地迎上前來,她輕輕擺一擺手,示意二人不必隨侍,便徑自走出了正殿中,果見一眾手持配刀的內侍正相候於此間。

為首一名年紀稍長的男子走上前來,容神肅穆地向花如言行了禮,道:“屬下等奉太後之命,速請娘娘前往慈慶宮!”

花如言心下疑慮更甚,未及發問,廖都尉已做了往外請的手勢,一眾內侍訓練有素地排成列隊,大有不容商榷的遣押意味。花如言見此架勢,心知此行必是凶險,心緒漸漸沉落,隻是竭力使自己多加幾分鎮定,一言不發地隨廖都尉往宮外走去。

當她進入慈慶宮慈德殿內之時,隻見顏瑛珧和冼莘苓二妃已在座上,她斂一斂思慮,緩步踏進殿中,眼瞼低垂,不敢直視前方珠簾璀璨的鳳座,頭更往下垂去,隻容許自己的眼光落在謹慎前行的雙足上,猶如每踏出一步,均與自己的安危攸關。

殿中安靜極了,數道別具用意的目光落在花如言身上,她更是斂聲屏氣,隱隱可聽到自己足下的聲音,更多添了幾分張皇。

不等她下跪行禮,便自鳳座上傳來那微含笑意卻不失威儀的聲音:“這一位是樊如語,還是花如言呢?哀家還真有點分辨不出來了。”

花如言波瀾不驚,跪伏在地敬聲道:“玥宜宮花如言參見太後!”

皇太後端坐在鳳椅之上,眼光居高臨下地看向殿中的花如言,似笑非笑道:“你們看吧,哀家這眼力是越來越不濟事,連底下人也看不真切了。”

冼莘苓雙眼是不易察覺的紅腫,麵上的脂粉稍嫌濃厚,恰到好處地將神色間的憔悴和落寞遮掩下,開口說話,嗓音裏也是帶著嘶啞:“太後端慧睿智,獨具慧眼,臣妾等愚昧無能,姚淑媛慘遭狠心之人毒害,更喪命湖中,唯得太後可替這枉送性命的可憐人兒查辨真凶,肅清六宮。”

花如言震驚於心,皇太後並未令她免禮,她依舊麵朝下的維持行禮的姿勢,適時地平下了臉上的不安,卻隻沉默著,不敢輕言妄動。

皇太後著意地歎息了一聲,道:“哀家這些年歲的身子是不比以往了,這後宮內的諸般事宜,哀家確是不能再一一顧及,皇帝也是知道的,所以這宮中許多事,皇帝都不勞哀家費心,一個花貴人,一位花婉妃,她們如何欺君罔上,如何擾亂宮闈之律,這些哀家都無從過問了。也罷了,哀家本也尋思,那花貴人雖是別有用心,不可容信,但花婉妃是皇帝一心迎進宮中的,想必秉性是好的,哀家對六宮諸人的律誡,不過便是賢淑善孝罷了,隻消做到這四字,任是何等出身,哀家也會一樣疼愛。”她語氣中帶上了一絲痛心,“但為何你花氏姐妹二人竟是一個比一個更要居心叵測,一個比一個更要心狠手辣,更要膽包天,竟敢在哀家眼底下,謀害妃嬪性命?!”

花如言大驚失色,仰起首目光迷茫地望向珠簾後那雍容華貴的身影,道:“請太後恕花氏愚昧,花氏不知太後所指為何,求太後明示!”

皇太後冷笑了一聲,聲音中再不帶半點感情:“你果真不知哀家所指為何嗎?如此甚好,哀家倒要看看,在確鑿罪證之前,你還可以如何狡辯。”語畢,向一旁的萬姑姑輕揚了一下手,萬姑姑馬上著內監宣道:“傳,珍秀宮小柳子、小福子進殿!”

事出突然,花如言整個兒愣住了,額間是涔涔的冷汗,僵直地跪伏在地上,如芒刺在背。麵上隻強自地壓下驚慌,不使自己露出懼意來,此時此刻,任何一點不妥之處,也將令自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須臾,兩名小太監畢恭畢敬地走進了殿中,依禮在花如言身側後一尺之距跪下。

皇太後道:“昨夜可曾有人到訪珍秀宮?你們二人如實道來。”

花如言微微側過頭看向那兩名太監,這一看之下心頓時如墜穀底,昨夜便是他們值守珍秀宮門,此時他們定必將她指出。果然,聽得他們其中一人回道:“奴才小柳子回太後的話,昨夜酉戌時交際時分,婉妃娘娘曾到珍秀宮來,尋見姚淑媛。”

冼莘苓這時忍不住發問道:“婉妃逗留了多久?她離去時姚淑媛可還在東殿中?”

另一名小太監小福子想了想,誠惶誠恐道:“回昭妃娘娘的話,婉妃娘娘昨夜在珍秀宮逗留的辰光,估摸不到半個時辰。婉妃娘娘離去前,曾跟奴才們說姚淑媛並不在殿中,讓奴才馬上前去尋找,奴才們聽了隻管著急去尋姚淑媛,後來一直沒有尋著,奴才們唯恐會有不測,便馬上前去稟告了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直到今日清晨,方在庭心湖發現了姚淑媛的屍首……”

花如言聽著小福子的話,心緊緊地揪著,頭皮也止不住一陣一陣發麻,臉色越發慘白。

冼莘苓倒抽了口冷氣,臉呈哀怮之色,看向花如言的眼中是痛怨交錯的銳利,“本宮是如何也不會料到,你竟有這樣一副狠毒心腸!”

花如言轉首回視冼莘苓,急切道:“花氏視姚淑媛如親妹,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傷害她半分,更莫說謀害她的性命!”眸內不自禁地泛起了清淺的淚光,哽聲道:“得知綺楓妹妹死訊,花氏心如刀絞,隻恨不得以自己的性命換取綺楓妹妹生還……如果可以,花氏隻想以性命保全綺楓妹妹……”言語發自肺腑,更多添了幾分悲痛,她潸然淚下。

皇太後冷聲道:“哀家料定你會砌詞狡辯,卻不想你竟惺惺作態如此,你若不是籌謀加害姚淑媛,為何於入黑後宮衛交接之時前往珍秀宮?你既發現姚淑媛不在殿中,為何不馬上告知南西兩殿的李寶林和程婕妤一同尋找,而是直接吩咐宮人後,便自行離去?可見是心有不軌,唯恐久留會露出破綻!”

花如言淚流滿麵,叩了一下首,道:“花氏鬥膽直言一句,太後不過是聽了奴才一麵之詞,如此便斷定花氏謀害姚淑媛性命,未免太過草率,不可使花氏安服!”

皇太後聞言,卻並不以為忤,譏誚一笑,道:“你隻管放心,哀家親自徹查此案,定會讓你心服口服!”轉向冼莘苓,淡聲道:“昭妃,你說。”

冼莘苓眼眶泛起一層淡淡的粉紅,她深吸一口氣,忍下酸楚的淚意,直勾勾地瞪著花如言道:“本宮今日遣了瓊湘前往清宛宮送份例俸銀,不想瓊湘回來後,竟向本宮報稟,花貴人讓她轉告本宮,隻說昨夜婉妃前往探視花貴人之時,向花貴人坦言……坦言她昨夜將姚淑媛推下了庭心湖,令其喪命!”說到此處,她聲音越發嘶啞起來,如是在寒風中蕭瑟的枯葉,無力地抖動著僅剩的生氣。

花如言頓時如受五雷轟頂,霎時呆在了,隻怔怔地看著冼莘苓微微顫抖的雙唇,片刻後,她竭力定下神來,對冼莘苓道:“昭妃姐姐,您難道忘記了,此前一切布局,是何人所為嗎?此人所說的話,您如何能盡信?如今的結果,便是那人不惜一切代價所要達成的,真正的行凶之人……她的目標是什麼,你我都尚未得知,綺楓妹妹在天之靈,若知姐姐糊塗至此,必是不得安心的。”

冼莘苓掏出絲帕醒了一下鼻子,垂下眼簾,喉中幹澀啞然道:“你說得甚是,本宮知道,任何人以及任何事,都不可以隻聽片麵之詞、隻看表麵之象,本宮思疑瓊湘話中的真假,亦不可肯定你是否與此事有關,便親身隨瓊湘前往清宛宮走了一趟。花貴人在本宮人麵前請罪,替你請罪,她一字一句向本宮細述了你告知她的話,你如何進入珍秀宮,如何把綺楓引至庭心湖畔,如何把她往湖中推下……這些,無一遺漏!”她霍然自座上站起,纖長的手指淩厲地指向地上的花如言,喉嚨如撕破了一般尖聲道:“你不要再跟本宮說什麼有別的人用心布局!這一切分明便是你的詭計,你在茶中下了五石散,你在宮中散布流言,你處心積慮就是想逼死綺楓!還來在本宮麵前假作好人,口口聲聲把綺楓當親妹妹?殊不知你的親妹妹正是因為受不住良心譴責,才會大義滅親,把你的罪行悉數告知本宮!”

花如言驚駭得無以複加,冼莘苓尖銳如箭的話音狠狠地刺進了她的心房,她渾身麻木也似的軟軟地跪坐在地,耳邊“嗡嗡”直響,竟全是“花貴人”三個字,她怔忡地垂下了頭,滿腹狐疑,對於冼莘苓的話,心下雖知應是無半點虛言,卻仍感不可置信,她靜默著,胸臆間卻是思潮起伏,久久平靜不下來。

一直不曾出言的顏瑛珧這時開口輕聲道:“太後,昭妃妹妹,顏氏是知道婉妃妹妹性子的,她一向與人為善,怎麼也不像那行凶之人,此事,還需細加查證為上。”

花如言倏然抬起頭,心頭關注的卻並非是自身的處境,口中如是說服自己般喃喃道:“不可能,如語不會這樣做,她不會說這樣的話……”

皇太後微一沉吟,道:“正如姝妃所言,此事必得細加查證,萬姑姑,速往清宛宮將花貴人帶來。”她目含鄙夷地掠過花如言,“便由你姐妹二人,好生對質一番吧。”

花如言心緒茫然地跪在原地,雙手虛軟地放在膝頭,十指止不住地輕輕發顫,心中隻反複地思量著冼莘苓的話,又暗暗地回憶昨夜與妹妹交談的境況,細思之下,竟當真是句句帶著試探,不由有涼絲絲的絕望沉落在心頭。待得殿外傳來一聲:“花貴人到!”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向殿門前那一身素衣的妹妹。

身著一襲月白色暗花對襟長衣的花如語在殿門前站定,她直直地看向此時跪坐在地的姐姐,從容地跨過高高的門檻,一步一步向鳳座前,姐姐的身側走近。

戴罪之身的滋味,你終得品嚐這一回,你我姐妹二人,方算得上各不相欠。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是森冷的弧度,勾進眼眸中,牽起了深藏於心底已久的恨意。

花如言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漸次靠近的妹妹,不是不察覺到她神色間的陰狠,原還存在心頭的一線希望,也在這樣的察覺下灰飛煙滅,這般陌生的眼神與姿態,如何會是她一心所愛重的親妹妹?不,不會。

花如語施施然地下跪行禮道:“罪婦花氏,參見太後!”

皇太後淡淡一笑,道:“你自知身為罪婦,尚算是明白人。想來如今會有大義滅親之舉,亦是因你總算知悉何為適當之為,如此甚好。”她抬一抬手,“你身懷龍嗣,還是起來說話吧。”

花如語含著淺淺的微笑,婉聲道:“花氏謝太後恩恤。”不經意似的冷冷看姐姐一眼,方款款地立起了身子。

花如言心痛莫名地閉了閉微覺發黑的雙目,腦際混亂一片,耳邊仿佛聽到了妹妹清晰無誤的言辭——

“花氏昨夜一夜未眠,隻因聽了姐姐一席話,當真是驚愧於心,無可安生。實言相告太後,花氏本不欲向任何人告知此等事實,隻因顧念姐妹之情,花氏不忍看到姐姐遭受懲罰,可是轉念一想,如若花氏就此包庇,那麼姚淑媛便是枉送了性命……花氏左右為難,一直思量至天明,方下了決心要向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稟明事實真相,為慘死的人兒討回公道,亦要姐姐明白,一錯不可再錯,宮中有兩宮娘娘執箋嚴明,更有太後昭鑒慧目,如何能為了一己私利,而於宮中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