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沉如水,瑾州葉城裏的夜卻如滾水沸騰般熱鬧。
來自全國各地的名流商賈們出入各色各樣的酒樓歌館。花影閣裏嬌俏的歌姬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子,眼波流轉,媚態嬌豔。那歌聲也柔膩得如花蜜般醉甜,讓人不酒自醉。一舞終了,月華樓上,賓席投下如雨的銀錢,滾落在舞姬圓潤光滑的腳邊,叫好聲亂成一片。那舞姬薄紗裏花瓣間回舞、曼妙輕盈,隻瞧得賓客心醉神迷。一處房內,老板正在和鏢局頭兒細心囑咐著交待著。彪悍的鏢局大漢們左肩上斜插著一麵小旗,坐在外麵長凳上爽朗大笑著。地下賭場,賭徒們大睜著紅的眼睛認真看著籌碼骰子等物,眼珠子緊張地轉動,不時有人大叫一聲。贏多的,喜不自勝、哈哈大笑;輸多的,眼睛通紅,似要哭又似要瘋。這整個城市好像都籠罩在金錢與欲望裏。黑夜亮如白晝,卻比白天更熱鬧幾倍!
羽蘭霽扯掉頭上的花鈿翠翹,披著件淺灰鬥篷在身上。夜離殤拉著她幾個閃躲幾個拐彎,又迅速地幾個起落站在一處宅子的脊簷上。衙役們已然被甩開了。月如彎弓,兩個素衫人,一站一坐,映襯在微冷月牙裏,細微難察。那宅子很大,一前一後、一大一小兩個院落。前麵的院子燈火通明,雖不時有些仆役丫鬟走動,可除了丫鬟的環佩步搖偶碰的輕聲,仆役小廝靴子擦地的微響,安靜的夜裏,幾乎難聞半個咳嗽雜音,可見大家規矩。可後麵的卻陰淒淒、黑沉沉的,連個燭火都沒有。羽蘭霽忍不住就去問他:“這是哪兒?”夜離殤又仔細看了幾眼,然後笑了笑:“哈哈,這地方我似乎知道,你大可放心。現在,抓住我的手,我要跳進去了。”
兩人跳進了那個黑漆漆的院落。夜離殤讓她先站著別動,自己去這小院子裏查看了一圈,回來後告訴她院落裏並無旁人。偶爾有鳥蟲的叫聲,月華清涼,夜靜霧輕。驚懼感褪去,羽蘭霽眼圈卻慢慢紅了起來,突然瞪著眼氣道:“你不是說再也不來找我了?你不理我,我就答允了閆師傅。可你又找我做什麼?你夜大公子多驕傲,也會說話不算話嗎?”羽蘭霽說完,重重頓了頓腳,背轉過身,然後坐下就大哭了起來。看她突然翻臉生氣、嬌橫不講理了,夜離殤一驚,然後呆了一呆,接著就立即起了警惕心。他訥訥苦笑道:“這個麼,我一時頭昏說錯話,也是有的。阿蘭,你就別生氣了。”夜離殤雖然不是常醉擁美人在懷的風流少年人,可他也知道,有時候女孩子生氣是沒有道理的,甚至她自己心裏也知道。可如果這個時候你非要跟她講道理,那你一定是個笨蛋!不管你有沒有道理,最後也一定會是你沒道理。夜離殤不是笨蛋。相反,他還很聰明,所以他幾乎馬上就換上了“你什麼都對”的真誠眼神來。
可羽蘭霽並不理睬他,隻哭著說道:“你欺負我,你欺負我!我決不要再理你。除非,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他戴著麵具,瞧著有些木訥,可此時從他的眼神上來看,他簡直可以說是世間最最溫和可愛的情郎了!可在心裏他卻愁眉苦臉地不斷歎氣:“唉,麻煩了。阿蘭很少耍性子的,可一旦使性子就比尋常女孩子麻煩很多。”事實上,世間任何女孩子使性子的時候都很麻煩,而她們的男孩子也一心覺得別的女孩子常常就像她們麵上那樣可愛溫柔。至少沒那麼麻煩。
羽蘭霽慢慢止了哭泣,紅著眼、抽噎著說道:“我要你永遠不能再衝我亂發火!”夜離殤無可奈何,隻得歎口氣說道:“好,我絕對不會再衝你亂發火了。我……”可不等他說完,她好像想到什麼,又哭了起來:“可你說不找我,你不還是來找我了?可見,你說的話是不能夠全信的!”夜離殤簡直被她說得目瞪口呆,不由就想這個女孩子才剛十六歲就弄得他暈頭轉向、隻能怔愣苦笑。她簡直比那些凶悍狡猾的漢子還厲害!他心裏不由長歎。愁眉苦臉的,身上也不爽快,一時連臉上都覺得有點癢了,抬手正想要摘掉薄薄的麵具。
這時候,突然聽到有箜篌曲從不遠處響起來,夜離殤不由就覺得全天下的喧鬧也掩蓋不住這箜篌曲子!就如在春季,許多嬌豔花朵都紛紛盛開,一個個都爭著世人憐愛、流連不舍的目光,隻恐自己不夠顯眼漂亮。可有些蘭花偏獨愛幽靜、少人打擾的山穀。山風中搖曳,自開自落,不去在乎世人目光。還像在一群華服濃妝的美豔貴婦外,獨獨站著個素衣青黛、安靜無爭的清麗女子。他們不去爭搶,心裏更在乎自己看自己的喜歡,隻自做自事。可偏偏就更有韻味、也更吸引人!
夜離殤最愛箜篌,不由精神一振,側頭專心聽著。羽蘭霽慢慢停下哭泣,見他聽得如此投入認真,也不由好奇起來,轉過頭去聽。不一會兒她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這人一手的箜篌琴技還真好得世間少有!想到這裏,她又不自覺轉眼看了眼夜離殤,心裏迅速湧上甜蜜的驕傲歡喜來。這人是很好,可還是遠不及自己身旁的情郎。夜離殤並沒有察覺她愛戀崇拜的目光,隻皺眉凝神聽著。一小會兒,他慢慢站起來,眼神變化不定,可很快又滿不在乎地眨了眨眼,笑道:“曲子不錯,琴技一般。”羽蘭霽瞧著他問道:“你想去和這人比一比?”夜離殤歎了口氣:“雖然聽起來很幼稚,但無奈小爺我就是技癢了。反正我戴了麵具,他也瞧不出來我是誰。唉,那就去指點他一二吧。”羽蘭霽“噗嗤”就笑了:“好啊,我也想看你指點指點那家夥。”她知道一些夜離殤的頑皮秉性,心想他指點琴技是假,技癢是真,想耍人逗樂子更是真。好奇心大起,早早就把剛才生氣大哭的事情全拋擲腦後了。可是,夜離殤卻決不是個隻為了捉弄人取樂就費力尋事生非的人。他人很懶,如果順手方便,捉弄耍人他當然覺得開心。可要是很麻煩很不方便了,他就壓根懶得去做。當然這次,也不會是例外。
夜離殤連問了十幾個人才打聽到了那個彈箜篌的人。有兩三個人都說記得那人眉清目秀,是個二十歲左右的青衫男子,他來到瑾州遊玩有好幾日了,出去了總喜歡帶著琴,很顯眼。還有個酒樓的夥計告訴他說約莫有兩三晚了,那個人和兩個友人包下了離他們家酒樓不遠的一處風雅小院。其實,此時這人還真就在那夥計說的地方。他斜身半躺在席上,不遠處放著架豎箜篌。他剛彈完另一曲放下箜篌,眼下正在和兩個友人在另一間相通的雅室裏說笑。夜離殤兩人要去敲院門,卻立即被跳出來的六條大漢攔住。夜離殤迅速掃視一圈,很快注意到隻這小院子的前麵估計就有不下二十號人守衛,不由心裏一凜。隨即他便提氣朗聲說道:“與朋友路過此處,聽到有人彈奏箜篌曲子‘鳳啼眼‘,便鬥膽來與撫琴人切磋。”他內力不淺,此時提氣說話,這小院子裏麵的人也能夠聽得清清楚楚。屋裏有人輕輕“咦”了一聲,隨即他也提聲回答道:“朋友你是不是聽錯了?這可不是什麼‘鳳啼眼’而是俚曲‘眼兒媚’。還有,什麼‘鳳啼眼’?聽都沒聽說過。難道我們彈得居然這麼差,都能錯到別的曲子上了?”夜離殤哈哈大笑道:“這位公子,在下絕對沒有聽錯。而且,這‘鳳啼眼’適用的地方可遠遠不是‘眼兒媚’這種曲子能夠比擬得了的。公子,你說呢?”羽蘭霽看著夜離殤,又看看那院門,臉上有些茫然不解。但她深信夜離殤的本事頭腦,也不多問,隻是默默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