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實用
第一章混合觀人法
【原文】
古之善相馬者多矣。寒風相口齒,麻朝相頰,子女厲相目,衛忌相髭,許鄙相屁,投伐褐相胸肋,管青相吻,陳悲相股腳,拳牙相前,讚君相後,凡此十人,皆相馬之一體者也。至若趙之王良①,秦之伯樂、九方皋②,則尤盡其妙矣!
《列子》載秦穆公使九方皋求馬,報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③。穆公不說④,伯樂喟然太息曰:“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夫觀人術亦有是焉,摘其大體而略其眾節,取其精華而舍其糟魄,是混合觀人法之長也。
蓋一人動靜偃仰之間,其精特之一質,每映現於其外,善觀者識而存之,則美惡不待乎形見,辯訥不征乎口接矣。顧此種精特之一質,古人或謂之“道”,或謂之“器”,或謂之“神韻”,或謂之“才氣”,或謂之“識度”,或謂之“氣象”,皆使人有窮於形況者。茲取例說明如左。
【注釋】
①王良:春秋末趙簡子之臣,即郵無恤,一作郵無正,字子良,又稱王良、禦良,善禦馬,又善相馬。
②伯樂:相傳古之善相馬者,春秋中期秦穆公之臣。事見《淮南子》、《列子》等。九方皋:又叫九方堙,春秋時人,善相馬,因伯樂推薦為秦穆公求千裏馬,不辨顏色和雌雄,卻能觀察馬的本質。事見《淮南子》。
③牡:雄性,與“牝”相對。驪:黑色的馬。
④說(yuè):喜歡。
【譯文】
古代善於相馬的人有很多。寒風通過馬的牙口來相馬,麻朝通過馬臉來相看,子女厲通過馬眼相看,衛忌通過馬須相看,許鄙通過馬的屁股相看,投伐褐通過胸肋相看,管青通過馬唇相看,陳悲通過馬腿相看,拳牙從前麵相看,讚君從後麵相看,上述十人,都是從馬的某一部分相看。至於趙國的王良、秦國的伯樂、九方皋的相馬術,就更加精妙無比了。
《列子》中記載,秦穆公讓九方皋選求良馬,九方皋報告說:“選到一匹黃色母馬。”穆公派人領來馬,卻發現是一匹黑色的公馬。穆公不高興了,伯樂卻感慨地說:“九方皋所看到的是天機,他抓住了馬的主要精華卻忽略了馬的其他方麵,注意了馬的內在質量卻忽略了馬的外在特征。”觀人術也是這個道理啊,抓住人的主要本質而忽略其餘的許多末節,選擇人的精華而不在乎他的糟粕,正是混合觀人法的長處啊!
一個人在動靜仰臥之間,其內在的精神氣質,往往就會表現出來,善於觀人者便可以抓住他這種精神氣質,那麼此人的美醜善惡就不必再通過其外在的形體來發現,其能否善談也不必再通過交談來了解。對這種精神和氣質,古人有的稱為“道”,有的稱為“器”,有的稱為“神韻”,有的稱為“才氣”,有的稱為“識度”,有的稱為“氣象”,都是為了盡量使人準確把握一個人的特征。這裏舉例說明如下。
【原文】
一、道
《說文》:“道,所行道也”;《釋名》①:“道,導也,所以通導萬物也”。合而觀之,“道”曰“所行道”者,即《中庸》“夫婦之愚可以與知”,“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之說也。“道”曰:“通導萬物”者,亦《中庸》即聖人亦有所不知,亦有所不能之說也。“道”字最難釋,而觀人有取於此者則如下。
《孟子》:
死矣盆成括!其人小有才,而未聞君子之大道!
《莊子》:
仲尼見之(謂溫伯雪子)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後漢書·郭太傳》:
謝甄,字子微,汝南召陵人也。與陳留邊讓,並善談論,俱有盛名。每共候林宗,未嚐不連日達夜。林宗謂門人曰:“二子英才有餘,而並不入道,惜乎!”
【注釋】
①《釋名》:漢劉熙撰,八卷,以同聲相諧,推論稱名辨物之意。所釋器物,可以從中推求古代製度。
【譯文】
一、道
《說文解字》解釋:“道,是人們所行進的道路”;《釋名》解釋說:“道,是引導的意思,是用來疏通引導萬事萬物的”。總而言之,“道”是“人們所經過的道路”,即《中庸》中所說的“普通的男人女人雖然愚昧,但是可以教他們懂得道理”,“普通的男人女人雖然沒有修養,但是可以幫助他們做成一些事”。“道”既然表示“疏通引導萬事萬物”之意,也就是《中庸》中說的聖人也有所不知,也有所不能的意思。“道”這個字最難解釋,而觀人術中與此有關的記載則有如下幾則:
《孟子》:
盆成括快要死了!這個人有點小才能,但並不懂得君子們所追求的大道!
《莊子》:
孔子見到溫伯雪子,一句話也不說。子路問道:“先生想見溫伯雪子已經很久了。”!見到了卻不說話,這是為什麼?”孔子說:“像那個人啊,你一看就知道他體現著道,用不著再說話了。”
《後漢書·郭太傳》:
謝甄,字子微,汝南召陵人。他和陳留的邊讓都善於清談議論,名氣都很大。二人一起等候拜訪郭太,常常通宵達旦。郭太對他的門人說:“這兩位都是英傑之才,但並沒有進入道的境界,可惜啊!”
【原文】
二、器
《論語》雲:“君子不器。”上上之才德,物來順應,因事立詞,不能名其器;上中以下,則因其人稟受之廣狹以為目。觀人有取於此者如次。
《論語》:
管仲之器小哉①!
《論語》: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後漢書·郭太傳》②:
薛恭祖曰:“聞足下見袁奉高車不停軌,鑒不輟軛③,從黃叔度,乃彌日信宿,非其望也!”林宗答曰:“奉高之器,譬諸泛濫,雖清易挹④;叔度汪汪,如萬頃之波,澄之不清,撓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雖往稽留,不亦可乎!”
【注釋】
①管仲:名夷吾,春秋著名政治家,齊桓公相,輔佐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為春秋時期第一霸主。
②以下一段文字《後漢書·郭太傳》中沒有。
③輟:停。軛:駕車時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曲木。
④挹(yì):舀取。
【譯文】
二、器
《論語》說:“君子不是器物。”上上之人的才德,能夠順應事物的發展,根據事物的具體情況立論,不能稱之為器物;上中以下的人,則根據其本身天資稟賦的廣狹和高低來確定其器量。用“器”來評定人的例子如下。
《論語》:
管仲的器量很小啊!
《論語》:
子貢問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孔子說:“你好比是一個器物。”子貢問:“是什麼器物呢?”孔子說:“宗廟裏盛黍稷的瑚璉。”
《後漢書·郭太傳》:
薛恭祖問郭太道:“聽說您遇見袁奉高連車也不停一下就過去了,而見到黃叔度卻連日晤談,我們不希望您這樣。”郭太回答說:“袁奉高的器度,好似溢出的池水,雖然清徹但容易舀取測量;黃叔度則如萬傾波濤一望無際,澄也澄不清,攪也攪不混,他的器量即深又廣,難以度量啊。即使在他那兒多留一會兒,不也可以嗎!”
【原文】
三、神韻
《說文》“神”雲:“天神,引出萬物者也。”人之最精者為神,飛動發越,最為莫測。《說文》“韻”雲:“和也。”又引裴光遠雲:“均也。”人性諧美均和,可謂之韻。神韻取以觀人者如次。
《晉書》:
王衍神情明秀。
《世說新語》:
王戎曰:“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
《世說新語》:
司馬太傅府多名士,一時俊異。庾文康雲:“見子嵩在其中,常自神往”。
《世說新語》:
王平子目太尉阿兄,形似道而神鋒太俊。
《晉書》:
庾長不滿七尺①,而腰帶十圍,雅有遠韻。
《世說新語》:
冀州刺史楊淮二子喬與髦俱總角為成器。裴性弘方,愛喬有高韻;樂廣性清淳,愛髦有神檢。論者評之,以為喬雖有高韻,而神檢不匝②,樂言為得。然並為後出之俊。
【注釋】
①庾:晉陳留相,吏部郎。後附東海王司馬越,為太傅主簿。
②匝:周,環繞。
【譯文】
三、神韻
《說文解字》解釋“神”說:“天神,能產生萬物的東西。”人類中最為精妙的就是神,他飛揚飄動,獨自往來,神秘莫測。《說文解字》解釋“韻”說:“和諧。”又引用裴光遠的解釋:“均勻。”人的性情和諧美好,均勻合理,就可以稱之“韻”。用“神韻”這一概念來觀人的事例如下。
《晉書》:
王衍神情明朗清秀。
《世說新語》:
王戎說:“太尉神姿高遠澄澈,如同玉林瓊樹,自然是俗世之外的神仙中人。”
《世說新語》:
司馬太傅的府中有很多名士,都是當時的傑出人才。庾文康說:“看到子嵩在這些人裏麵,常常令人心馳神往。”
《世說新語》:
王平子看到太尉的哥哥,認為他外表好像得道之人,但神情過於鋒芒畢露。
《晉書》:
庾身高不足七尺,腰帶卻有十圍長,很有高遠的風韻。
《世說新語》:
冀州刺史楊淮的兩個兒子楊喬和楊髦都是少年成才。裴性情曠達正直,喜歡楊喬有高雅的氣質;樂廣性情清正淳樸,喜愛楊髦有非凡的品格。當時有人評論,楊喬雖然氣韻高遠,但沒有神奇之處,樂廣的見解較為恰當。但二人都是傑出的後生。
【原文】
四、才氣
才者,才性之謂;氣者,膽氣之稱。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是才性之不同也。三日之虎,可以食牛,是膽氣之迥別也。才與氣本可分言,漢以後始並論之。
《史記·項羽本紀》:
力能扛鼎,才氣過人。
《史記·李將軍列傳》:
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①:“李廣才氣②,天下無雙!”
【注釋】
①典屬國:官名,掌管民族交往事務。公孫昆邪:漢景帝時隴西太守,後封平曲侯。又稱公孫渾邪。
②李廣:西漢著名將領,多次領兵進攻匈奴,但命運乖蹇,終未封侯。
【譯文】
四、才氣
所謂才,說的是才能性情;所謂氣,指的是膽魄勇氣。顏回聽說一件事,就可以推知十件事,而子貢聽說一件事,隻能推知兩件事,這是因為二人才能性情不同。生下三天的老虎,可以把牛吃掉,這是因為兩者的膽魄勇氣迥然不同。才與氣本來可以分開來說,從漢朝以後才放到一起論述的。
《史記·項羽本紀》:
項羽力量無比,能扛動一隻大鼎,很有才氣,超過了一般人。
《史記·李將軍列傳》:
典屬國公孫昆邪流著淚對皇帝說:“李廣將軍的才氣,真是天下無雙啊!”
【原文】
五、識度
《說文》:“識,知也”;度,法也。人有知識兼法度者,謂之識度。
《世說新語·識鑒類》:
石勒不知書,使人讀《漢書》。聞酈食其勸立六國後,刻印將授之,大驚曰:“此法當失,雲何得遂有天下?”至留侯諫①,乃曰:“賴有此耳!”
《北齊書》:
高祖嚐試觀諸子意識,使各治亂絲;文宣帝獨抽刀斬之曰:“亂者須斬!”高祖異之,謂薛曰:“此兒意識勝吾!”
《史記·高祖本紀》:
常有大度。
《後漢書·馬援傳》:
建武四年冬,囂使援奉書洛陽。援至,引見於宣德殿……援曰:“天下反覆,盜名字者不可勝數。今見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新唐書·李密傳》②:
聞包愷在緱山③,往從之。以蒲韉乘牛④,掛《漢書》一帙角上,行且讀。越國公楊素適見於道⑤,按轡躡其後,曰:“何書生勤如此?”密識素,下拜。問所讀,曰:“《項羽傳》。”因與語,奇之,歸謂子玄感曰:“吾觀密識度,非若等輩!”玄感遂傾心結納。
【注釋】
①留侯:即張良,字子房,輔佐劉邦蕩平群雄,打敗項羽,建立西漢政權,後修身而退。
②李密:隋末著名農民起義軍首領,率領瓦崗軍打擊隋朝軍隊,對推翻隋王朝的殘暴統治起了重要作用。
③包愷:隋末唐初人,通經史,精通《漢書》,隋大業年間為國子助教,時人視其為《漢書》宗師。
④蒲韉:草墊子。蒲,蒲草。韉,墊馬鞍的東西。
⑤楊素:字處道,隋朝宰相,少有大誌,不拘小節,後佐隋文帝楊堅平定天下,屢立戰功,封為越國公。官至尚書左仆射,執掌朝政,參與宮廷陰謀,廢太子勇,擁立煬帝,後封楚國公。
【譯文】
《說文解字》解釋:“識,就是知”;“度,就是法”。一個人有知識又有法度,就可以稱為有識度。
《世說新語·識鑒類》:
石勒不識字,讓人為他讀《漢書》。聽到酈食其勸劉邦立六國之後以培植自己的勢力,並刻製印璽準備佩以綬帶時,大吃一驚說:“這一方法不好,這怎麼能得到天下?”讀到張良勸諫劉邦打消這一念頭時,才說:“幸虧有張良這個人!”
《北齊書》:
高祖曾經試著觀察各個兒子的意識,便讓他們各自整理亂絲,隻有文宣帝抽刀斬斷亂絲,說:“亂者一定要斬!”高祖很奇怪,對薛說:“這孩子的意識超過了我。”
《史記·高祖本紀》:
劉邦常有大度。
《後漢書·馬援傳》:
建武四年冬天,隗囂派馬援帶著書信去洛陽。馬援到了洛陽以後,被引到宣德殿拜見漢光武帝……馬援說:“當時天下之勢反覆不定,欺世盜名者數不勝數。今天見陛下寬宏大度,有如高祖,這才知道確實有真正的帝王。”
《新唐書·李密傳》:
李密聽說包愷住在緱山,便前去拜見。他騎著牛,牛角上掛著一部《漢書》,邊走邊讀。越國公楊素正好在路上遇見他,便停下馬跟在他後麵問:“這是哪個書生這麼勤奮啊?”李密認識楊素,急忙倒身下拜。楊素問他在讀哪一篇,他說:“《項羽傳》。”楊素與李密一交談,感到很奇怪,回來後告訴兒子楊玄感說:“我看李密的識度不是你們這些人所比得了的。”於是楊玄感便傾心結交李密。
【原文】
六、氣象
物之善感應者,莫過於氣,而有威儀者,可為象則。故人之儀象可以感應他人者,謂之氣象。
《近思錄》①:
仲尼元氣也,顏子春生也,孟子並秋殺盡見。仲尼無所不包;顏子示不違如愚之學於後世,有自然之和氣,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則露其才,蓋亦時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雲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氣象也。
《人譜類記》:
二程先生之伊川②,極峻整,然跡於峭刻不可近;惟明道和易而不失其正,甚得孔氏家法。一日,明道與弟同赴一寺,兄由左門,弟由右門。左門之人,隨明道者以數百計,右乃寥寥。伊川見之,歎曰:“此是頤不及家兄處!”
【注釋】
①《近思錄》:宋代理學家朱熹、呂祖謙撰,十四卷,是一部輯錄宋代理學重要言論的語錄集。
②慶雲:五彩雲。
③二程:程頤和程顥,北宋理學家。程頤,字正叔,學者稱伊川先生,為弟;程顥,字伯淳,學者稱明道先生,為兄。二人師從周敦頤,同為北宋理學家的奠基人,世稱“二程”。
【譯文】
六、氣象
萬物中沒有比氣更容易使人受到感染、感應的,而一個人有威儀有風度,也可以成為別人的楷模。所以說可以感染他人的威儀風度,就是氣象。
《近思錄》:
孔子像天地之間的元氣,顏回則像春天一樣溫暖和煦,孟子身上有一種秋天的肅殺之氣。孔子的氣象無所不包;顏回遵循孔子的教誨,為後人留下愚笨的印象,卻有一種自然和諧的氣象,不用說話就使人受到教化;孟子則是才氣畢露,這也是當時的時尚。孔子,如天地一樣;顏回,像和風祥雲一樣;孟子,則有泰山一般威嚴的氣象。
《人譜類記》:
程頤、程顥二人中,程頤氣象極為嚴肅,但有點刻板不可接近;隻有程顥和藹平易而又不失一身正氣,頗得孔子的家法。有一天,程顥與弟弟程頤同到一所寺廟,程顥從左門進去,程頤從右門進去。結果跟隨哥哥程顥從左門進去的人數以百計,而跟隨弟弟程頤從右門進去的人則寥寥無幾。程頤看到這種情況,感慨地說:“這正是我不如家兄的地方!”
【原文】
綜上所引,其人或聖賢,或為英雄,或為大儒,或為名士,雖有至有不至,而其全部觀察之法,隻一二字賅之①,不必毛舉細事而其人已活躍而出。如道與氣象之所以衡聖賢,才氣識度之所以衡英雄,器局神韻之所以衡名士,雖孔孟複起,不能易也。
蓋嚐思之,中國觀人術在漢以前者,多取分別或比較法,如《尚書》之“載采采”,《論語》之“如有所譽,其有所試”,皆分別觀人法也;如《論語》之論仁論忠論清,《荀子·榮辱篇》之論勇,《非相篇》之論辯,皆比較觀人法也。至漢之季世,遞晉之初葉,天下大亂,士行無常,好人倫者,既不能懸的過高,而士之求驤進者②,朝廷無路,轉不能不乞助清議。故曹操脅許劭求其品目,孫秀挽王戎為之題品。而為之目題者,言切至則懼禍害,言侗則傷鑒識③,故泛應之混合法尚焉。晉人最工平議之辭,蓋有事之如專業然者,其大要為混合觀人語也。如:
簡文帝目何晏巧累於理,嵇康俊傷其道。
司馬道子目王恭亭亭直上,王忱羅羅清疏。
山濤目阮鹹清真寡欲,武韶清白有聲。
王目劉金玉滿堂。
王羲之目支遁器朗神雋④。
殷仲堪目王羲之清鑒貴要。
王目殷浩觸事長易。
孫綽目劉清蔚簡令,王溫潤恬和,桓溫高爽邁出,謝尚清易令達,阮裕弘潤通長,袁喬洮洮清便,殷融遠有思致。
桓溫目屍黎密精神淵著。
謝鯤目王玄清通簡暢,嵇紹弘雅劭長。
王戎目山濤璞玉渾金,王衍瑤林瓊樹。
王濟目孫楚天才英博,亮拔不群。
皆妙在片言居要,警策動人,如寫生畫,傳神隻在數筆;如短篇小說,精采聚於一幕,此其所長也。至其所短,則文義遊衍,真鑒漸淆,浮譽濫施,易成蹈襲,即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清通簡暢,弘雅劭長”諸語,史臣秉筆為人作傳,幾於人人可施,千篇一律矣!
【注釋】
①賅:包括。
②驤(xiānɡ):(頭)仰起;高舉。
③侗:含糊,不具體。
④王羲之:東晉著名書法家,代表作品有《蘭亭集序》等。
【譯文】
綜合上述所引的人物,有的是聖人賢能,有的是英雄豪傑,有的是大儒名師,有的是風流名士,雖然有的全麵,有的不全麵,但他們觀察人的全部方法,隻用一兩個字加以概括,不用再一一列舉其他瑣事細節,那人的形象已活靈活現。如果用“道”與“氣象”來衡量聖人賢士,用“才氣”和“識度”來衡量英雄豪傑,用“器局”和“神韻”來衡量文人雅士,即使是孔子、孟子複活,也不會改變。
我曾經思考,中國的觀人術在漢代以前,大多是采取分別觀人法或比較觀人法,如《尚書》中的“載采采”,《論語》中的“如有所譽,其有所試”,都是分別觀人法;再如《論語》中關於仁德、關於忠誠、關於清廉的議論,《荀子·榮辱篇》中關於勇的議論,《荀子·非相篇》中關於論辯的議論,都是比較觀人法。到了漢朝末年,直到西晉初期,天下大亂,讀書人的品行也不正常,喜歡評論人物的,不能標準太高,而讀書人中希望仕圖順利的,在朝廷中又沒有門路可走,於是隻好轉而求助於通過清談言論來提高自己的名聲。所以曹操強迫許劭給他一個評價,孫秀請求王戎為他品評。而那些品評他人者也左右為難,直言不諱則害怕招來災禍,空洞含糊則又有損名聲,於是從總體上加以概括評價的混合觀人法成為時尚。晉朝人最擅長品評議論人物,有的人像是專業人士一樣,其品評人物的主要特點就是使用混合觀人法的語言。如:
梁簡文帝認為何晏過於取巧以至於使事理受到了連累,嵇康的才俊妨礙了他在“道”這一方麵的造化。
司馬道子認為王恭像鬆柏一樣亭亭直立,王忱的風度則清靜疏朗。
山濤認為阮鹹清靜純真少有欲望,武韶為人清白名聲較好。
王認為劉雍容華貴有如金玉滿堂。
王羲之認為支遁器宇軒昂,神采俊逸。
殷仲堪認為王羲之清明如鏡高貴簡約。
王認為殷浩處事平易有長者風度。
孫綽認為劉清明有文采且簡潔美善,王溫和恬靜,桓溫高明爽朗超遠,謝尚清明簡易美善通達,阮裕博大溫和通達寬厚,袁喬才華橫溢且清爽簡要,殷融高遠有境界意趣。
桓溫認為屍黎密精神深邃且顯著。
謝鯤認為王玄清靜通達簡潔舒暢,嵇紹弘大雅致美好厚道。
王戎認為山濤如同一塊未經雕琢的玉石、未經提煉的金子,王衍如同玉樹瓊林。
王濟認為孫楚天資英才,超拔不群。
上述這些評語妙就妙在以隻言片語來概括一個人的風格特點,精采動人,就像一幅繪畫寫生一樣,寥寥數筆便足以傳神;又如短篇小說,精采動人之處集中在短短的篇幅之中,這是混合觀人法的長處。至於它的缺點,則是語義模糊不清,沒有真正實際的內涵,隨便給予很高的評價,容易成為老生常談,像“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清通簡暢,弘雅劭長”這些話,史臣執筆為人寫傳,幾乎人人可用,千篇一律。
“識人三經”之三觀人學中篇實用第二章分別觀人法第二章分別觀人法
【原文】
分別觀人法與混合觀人法適成相反:混合者,力求雋異,語貴簡要;分別者,務耽平實①,言尚精確。雖各有所長,而後者常勝焉。自來觀人者,皆事於此。茲更厘訂科條②,廣征故實,敘視瞻、言語、容止、顏色、聲音、形質、好尚、行跡、文字、書畫、食息、家宅、父母、兄弟、妻子、朋友為十六例,好人倫者,當不以縷為嫌也③。
【注釋】
①耽:愛好。
②厘訂:訂正,改正。科:類別。
③(luó)鏤:即“縷”,委曲,原委。此指委曲陳述。
【譯文】
分別觀人法與混合觀人法正好相反:混合觀人法的特點是力求奇特,語言講究簡明扼要;分別觀人法的特點是務求平和實在,用語講究精密準確。兩種方法雖然各有所長,而分別觀人法通常更勝一籌。自古以來的觀人者,采用的都是分別觀人的方法。這裏再把分別觀人法重新加以整理分類,並廣泛征引典故和實例,分為視瞻、言語、容止、顏色、聲音、形質、好尚、行跡、文字、書畫、食息、家宅、父母、兄弟、妻子、朋友十六類來敘述,愛好品評人物的人,應該不會認為這樣分別有瑣細羅嗦的嫌疑吧。
第一節視瞻例
【原文】
曾子曰①:“目者,心之浮也。”(《大戴禮·曾子立事篇》)孟子曰:“存乎人者②,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焉③;胸中不正,則眸子焉④,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瘦哉!”此視瞻觀人之始,然《左氏傳》載單襄公見晉厲公視遠步高,謂晉將有亂;周單子會於戚,視下言徐,晉叔向論其將死:則曾、孟之前,固有以視瞻觀人吉凶矣。晉阮籍能為青白眼⑤,禮法之士,至欲仇殺之;宋劉裕視瞻非常,桓玄妻知其將興;隋末李密自兒時即顧眄異常,煬帝不敢令其宿衛;宋王安石視物如射,敢當天下;蔡京目精過人,視日不瞬,陳知其必為巨奸:此皆尋常見於史傳者,足征視瞻觀人之效矣。茲取舊說有據者,區分七目如左。
【注釋】
①曾子:名參,字子輿,孔子學生。
②存:察。
③:明。
④(mào):眼睛失神,看不清楚。
⑤阮籍:字嗣宗,魏晉時期名士、詩人,“竹林七賢”之一。任性不羈,為避災禍,常酗酒沉醉終日,博覽群書,尤好莊老,善詩賦。青白眼:據《晉書·阮籍傳》:“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不高興)而退;喜弟康聞之,乃齎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青眼,眼睛正視,眼珠在中間,表示對人尊重或喜愛;白眼,眼睛向上或向旁邊看,現出眼白,表示輕視或厭惡。
【譯文】
曾子說:“眼睛是心靈的反映。”(語出《大戴禮記·曾子立事篇》)孟子說:“觀察一個人,沒有比觀察他的眼睛更好的了。眼睛是不能掩蓋人的內心醜惡的。如果他內心正直,那麼他的眼睛就明亮;如果他內心不正直,那麼他的眼睛就會昏濁。聽一個人講話的時候,認真觀察他的眼睛,那這個人是好是壞,又怎能隱藏得了呢?”這是視瞻觀人法的開始,但是《春秋左氏傳》中記載周王室的官員單襄公看到晉厲公目光遠視,抬腳過高,認為晉國將會有禍亂發生;單襄公在戚地會合諸侯時,視線下垂,言語遲緩,晉國的叔向認為他很快會死去:這說明在曾子、孟子之前,就有人用視瞻觀人法來推斷吉凶了。西晉時的阮籍能用青眼、白眼分別對待喜歡或厭惡的人,當時的守法循禮之徒甚至要殺死他;南朝宋武帝劉裕的目光不同於一般人,所以桓玄的妻子斷定他終有一天要發達;隋末李密從小目光就不同尋常,所以隋煬帝不敢讓他宿衛宮中;北宋王安石看東西時目光如同利箭能穿透物體,所以他敢於擔當天下大任;蔡京也是眼力過人,看太陽都不眨眼,陳因此知道他一定會成為大奸臣。這些例子都是平時能在史書中見到的,足以證明視瞻觀人法的效果。這裏再根據曆史上比較可靠的記載,把人的目光分為七類敘述如下。
【原文】
一、視遠
《左傳》成公十六年①,公會諸侯於周,單襄公見晉侯視遠步高,告公曰:“晉將有亂。”魯侯曰:“敢問天道也!抑人故也!”對曰:“吾非瞽史②,焉知天道?吾見晉君之容,殆必禍者也。夫君子目以定體,足以從之,是以觀其容而知其心矣。目以處誼,足以步目。晉侯視遠而足高,目不在體,而足不步目,其心必異矣!目體不相從,何以能久?”後二年,晉人殺厲公。
二、視下
《左傳》昭公十一年,夏,周單子會於戚,視下言徐。晉叔向曰:“單子其死乎!進有著定,會有表,衣有③,帶有結。會朝之言,必聞於表著之位,所以昭事序也;視不過結之中,所以道容貌也。言以命之,容貌以明之,失則有闕。今單子為王官伯而命事於會④,視不登帶,言不過步,貌不道容,而言不昭矣。不道,不恭;不昭,不從。無守氣矣。”
三、傾視
《曲禮》曰:“凡視,上於麵則敖,下於帶則憂,傾則奸。”呂東萊雲:“視流則容側,必有不正之心存乎胸中矣!”
四、雌視
《唐子》:“雄聲而雌視者,虛偽人也。”按:雌視,即《呂覽》所謂煙視,婦人之視態也。
五、偷視
人之顯過。見《人譜類記·定命篇》中。
六、邪視
人之顯過。見同上。
七、視非禮
人之顯過。見同上。
【注釋】
①以下一段文字,《左傳》成公十六年沒有,疑誤。
②瞽:樂官。史:太史,掌陰陽記事。
③(ɡuì):衣服左右衿交叉處。
④王官伯:周天子官員之長。命事於會:在盟會宣告王命。
【譯文】
一、視遠
《左傳》成公十六年,魯成公在周地會見諸侯,單襄公看到晉厲公目光遠視,抬腳過高,便對成公說:“晉國將有禍亂發生。”成公說:“請問是天災呢?還是人禍呢?”單襄公回答說:“我又不是樂官或太史,怎麼知道天道呢?我觀察晉國國君的麵相,大概是導致禍亂的根源。君子以眼睛來支配他的身體,雙腳則從屬於眼睛,因此觀察一個人的容貌就可以知道他的內心。眼睛體現著心靈,雙腳則緊隨著目光。晉國國君目光遠視而且抬腳過高,說明他的視線遠離了身體而雙腳又沒有緊緊追隨著眼睛,這就表示他的心裏已經有了別的想法了。目光和身體不協調,又怎麼能夠長久呢?”過了兩年,晉國人果然殺了厲公。
二、視下
《左傳》昭公十一年夏天,周王室官員單成公在戚地會見諸侯時,兩眼始終瞅著下麵,說話也很遲緩。晉國的叔向說:“單子快死了吧!朝見時有規定的位置,會見時有一定的座次,所穿的衣服左右衿應交叉胸前,帶子也要在腰間係成結。會見和朝見時說的話一定要使在坐的人都能聽到,以使言語條理清楚;目光不能低於衣衿交叉處或衣帶係結處,以使儀態容貌保持端正。言語用以發布命令,儀容用以表明態度,做不到這一點,就會犯下過失。現在單子作為天子的百官之長,在盟會上宣布天子的命令,目光不高於衣帶,聲音在一步之內聽不到,形貌沒有應有的威儀,言語自然不能表達清楚了。不嚴肅端正,就不夠恭敬;言語不清楚,別人就不會順從。他已經喪失了元氣。”
三、傾視
《禮記·曲禮》說:“凡是看對方,視線超過麵部就顯得傲慢,低於對方腰部表明內心有憂慮,斜眼看人,顯得心術不正。”東萊先生呂祖謙說:“如果一個人視線流宕不定,舉止容貌就會歪斜不正,那麼這個人胸中一定有奸邪不正之心。”
四、雌視
《唐子》記載:“一個人聲音像男人而視線卻像女人,此人一定虛偽。”按:所謂雌視,就是《呂覽》即《呂氏春秋》中所說的煙視,是指像女人一樣的看人姿態。
五、偷視
偷看別人是一個人的明顯過失。對此《人譜類記·定命篇》中有記載。
六、邪視
斜眼看人是一個人的明顯過失。對此《人譜類記·定命篇》中也有記載。
七、視非禮
看人沒有禮貌也是一個人的明顯過失。也見於《人譜類記·定命篇》。
【原文】
綜察各目,視遠者心有異誌,必取禍害;視下者守氣已盡,自然致死;丈夫而婦人視者,其性虛偽;而偷視、邪視、傾視、視非禮者,決非秉禮之徒,或懷詐慝之心者也。至於普遍觀察具必然之數者,視瞻非常,目精爛然者,必為豪傑;視瞻凝重,目精了然者,必為賢良;視瞻閃忍,目精灼然者,必為小人;視瞻蒿亂,目精然者①,必為庸夫。要亦不易之理也。
視瞻辨君子小人之法,《檀幾叢書》宋瑾《古觀人法》中亦言之,附錄如後:
視瞻尊嚴,氣靜神凝,望之儼然可畏,即之藹然可親者,在上位之君子也;視瞻平正,神氣衝和,殷然如有慮,抑然如不勝,挺然淖之中,淡然世俗之外者,在下位之君子也;眼光閃爍,氣宇深沈,太和之澤少舒,肅殺之機時露者,在上位之小人也;瞻視不常,神氣散亂,遠之無可觀型,近之無可矜式者,在下位之小人也。
【注釋】
①瞠(tǎnɡ)然:眼睛無神,茫然直視的樣子。
【譯文】
綜合考察上述七個方麵,可以看出,視線太遠的人表明心中有了別的想法,一定會招來禍害;視線低下的人元氣已盡,自然離死不遠;是男人卻像女人一樣看人的,性情虛偽;而偷視、邪視、傾視、視非禮的人,肯定不是遵守禮法之徒,或者幹脆就是心懷奸詐之輩。至於那些觀人察事全麵周到並具備了正常禮數的人,眼神非同常人,目光炯炯有神者,一定是英雄豪傑;眼神凝煉沉重,目光一覽無餘者,一定是賢能善良之人;眼神閃爍不定,目光灼然逼人者,一定是奸邪小人;眼神散亂無光,目光暗淡茫然者,一定是平庸之人。這大概也是難以改變的真理。
通過眼神辨別君子小人的方法,《檀幾叢書》中宋瑾編撰的《古觀人法》也有論述,附錄如下:
目光尊嚴,氣息平靜,神態凝重,遠遠望去令人敬畏,接近後發現和藹可親的人,是身處上位的君子;目光平和中正,神氣衝淡和藹,好像有所思慮,又好像不堪所慮,能夠出汙泥而不染,淡泊名利超然世俗之外的人,是身處下位的君子;眼中光茫閃爍,氣宇深沉,有泰然平和之氣,又時時露出肅殺威嚴之氣的人,是身處上位的小人;目光搖曳不定,神情散亂,遠望姿態不佳,近看又無風度的人,是身處下位的小人。
第二節言語例
【原文】
因言語以觀人,是觀人術一要目也。請究其朔①,而述《易》之“六辭”與《孟子》之“知言”如左。
《易·係辭下》:
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②,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遊,失其守者其辭屈。
《孟子·公孫醜上》:
辭知其所蔽③,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④,遁辭知其所窮。
【注釋】
①朔:初,始。
②枝:散亂。
③(bì)辭:偏頗之辭。
④離:離於正則為邪,故稱“邪辭知其所離。”
【譯文】
通過語言來觀察人,是觀人術的一個重要方麵。請允許先追溯這一方法的源頭,介紹《易經》中的“六辭”和《孟子》中的“知言”如下。
《易經·係辭下》:
將要撒謊行騙的人,說話必然慚愧惶惑;心懷疑慮的人,說話必然散亂無序;良善賢明的人,說話必然寡言少語;心氣浮躁的人,說話必然嘮叨不休;毀謗良善的人,說話必然遊移不定;喪失操守的人,說話必然支吾其辭。
《孟子·公孫醜上》:
對偏頗的言論,知道它片麵性之所在;對過分的言論,知道它沉溺之處;對不合正道的言論,知道它偏離正道的原因;對躲閃的言論,知道它理屈之所在。
【原文】
王伯厚《困學紀聞》曰:“修辭立其誠。修其內則為誠,修其外則為巧言。《易》以辭為重,《上係》終於‘默而成之”,養其誠也;《下係》終於六辭①,驗其誠不誠也。辭非止言語,今之文古之辭也。”予謂《易》六辭既為驗誠之法,則《孟子》四辭,當亦不能例外,不過孔子作《係辭》時,百家未盛,當以觀察言語為多;若孟子時,天下非楊即墨②,又有告子之論性③,許行之事神農④,張儀、公孫衍、淳於髡之聘辯⑤。其人多有著書,則孟子辭而辟之者,非僅言語而已。然言語固不能逃於辭之外也,今可表之如次:
辭修其內——誠——默而成之,不言而信——成德之人
人修其外——巧——慚,枝,多,遊,屈——將叛者,
中心疑者,躁人,誣善之人,失其守者
準上表現之,先民之德行備粹者,不言而信,默而已矣。故孔子見溫伯雪子而無言。蓋觀人者,初不須聽言而信也;其次則觀言而信,即《論語》“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之謂也;又次則觀言不足為信,則《論語》“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之謂也;最下則見其行而眾皆不信,已軼出言語觀人之範圍矣。修內修外之判如是,觀士者其察之乎!
【注釋】
①六辭:即前文“將叛者其辭慚”六句。
②楊:即楊朱,又稱楊子,戰國初哲學家,魏國人,反對墨子的“兼容”和儒家的倫理思想,主張“貴生”、“重己”、“為我”,重視個人生命的保存,反對別人對自己的侵奪,也反對侵奪別人。墨:即墨子,名翟,春秋戰國之際思想家,政治家,墨家創始人,宋國人,主張“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對當時思想影響很大,與儒家並稱“顯學”。
③告子:戰國時人,名不詳,一說名不害,提出性無善惡論,同孟子宣揚天賦道德的性善論對立。
④許行:戰國時農家,楚國人,主張人人必須勞動,雖國君也不例外,反映了古代社會中農民的一種理想。
⑤張儀:戰國時著名策士,曾任秦國宰相,主張“連橫”,破壞關東六國聯盟,與蘇秦齊名。公孫衍:戰國時期魏國人,為秦國說服齊、魏攻趙國,破壞蘇秦合縱之約。後四年為魏相。淳於髡(kūn):戰國時期齊國人,滑稽多辯,關於言說,以博學著稱,多次諷刺齊威王和鄒忌改革內政。
⑥軼:超越。
【譯文】
王伯厚所著《困學紀聞》說:“修飾言辭貴在誠實。隻有修飾內容才是誠實,僅僅修飾外在的形式就是花言巧語。《易經》重視言辭,《易經·係辭上》以‘默然潛修而能有所成就’作為結尾,說的就是提高對誠實的修養;《易經·係辭下》以‘六辭’之說結束,就是要檢驗一個人是否誠實。言辭並不僅限於言語,而是包括今天和古代所有的語言和文字。”我認為《易經》的“六辭”之說既然是檢驗是否誠實的方法,那麼前文《孟子》的“四辭”之說,也應該不能例外,不過孔子撰寫《易經·係辭》時,諸子百家還沒有盛行,主要還是通過言語觀察人;在孟子的時代,天下人不是信奉楊朱就是信奉墨子,而且還有告子論述人性的言論,許行重視農業的言論,張儀、公孫衍、淳子髡等人的遊說辯詞。這些人大多都有著作傳世,而孟子通過“四辭”之說來駁斥他們,說的就不僅僅是言語了。但言語卻不能不包括在言辭之中,這裏可以列出下表來表示:
辭修其內——誠實——默而成之,不言而信——成德之人
修其外——巧詐——慚愧,散亂,多言,遊移不定,
詞窮——將要撒謊行騙的人,心中疑惑的人,心氣浮躁的
人,毀謗良善的人,喪失操守的人
按照上表所列,我們的祖先中德行完備的人,可以做到不言而信,默然潛修。所以孔子見到溫伯雪子而不發一言。大概就觀人來說,第一種人是並不需要聽他說話就可以相信他;第二種人是通過觀察一個人的談話而相信他,就是《論語》中所說的“開始我觀察一個人,是通過他的言語而相信他的行為”;第三種人是僅僅靠言語而不足以相信一個人,就是《論語》中所說的“現在我觀察一個人,是不但要聽他的言語,還要看他的行動”;最後一種人是即使看到了他的行動,大家也不相信他,不過這已經超出了通過言語觀察人的範圍了。內在修養和外在修飾的區別就是如此,喜歡觀察人的人知道這個道理嗎?
【原文】
至如觀人言語可知其人賢不肖、智愚、禍福者,史例甚多,如《左傳》襄公十四年:
衛侯在。臧紇如齊唁衛侯。衛侯與之言,虐①。退而告其人曰:“衛侯其不得入矣。其言,糞土也。亡而不變,何以複國?”子展、子鮮聞之,見臧紇,與之言,道。臧孫說,謂其人曰:“衛君必入。夫二子者,或挽之,或推之,欲無入,得乎?”
又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正月,穆叔至自會。見孟孝伯,語之曰:“趙孟將死矣。其語偷②,不似民主。且年未盈五十,而諄諄焉如八九十年③,弗能久矣。若趙孟死,為政者其韓子乎!吾子盍與季孫言之④,可以樹善⑤,君子也……”孝伯曰:“人生幾何!誰能無偷?朝不及夕,將焉用樹?”穆叔出,而告人曰:“孟孫將死矣。吾語諸趙孟之偷也,而又甚焉。”……九月,……孟孝伯卒。
所詔示吾人者,何其深切而著明耶?衛侯糞土之言,無以反歸其國;展、鮮入道之對,即堪奉歸其君;趙孟主民而偷假,應其將死;而孝伯守氣已盡,所謂“我躬不閱,遑恤我後”者也⑥。此皆理之必可信者也。他如明貌惡,若非堂下一言,叔向幾與之相失;範雎見王稽⑦,語尚未究,王稽已知其賢。言之關人智愚、賢不肖也如是夫!
【注釋】
①虐:粗暴。
②偷:苟且,不遠慮。
③諄諄焉:絮叨不休的樣子。
④盍:何不。
⑤樹善:結好。
⑥遑:閑暇,空閑。
⑦範雎:一作範且,戰國時期魏國人,曾任秦相,封為應侯。主張與山東六國行遠交近攻之策,各個擊敗。後免去相職。
【譯文】
至於通過一個人的言語來觀察其賢能與不肖、聰明與愚笨、有禍與有福,曆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如《左傳》襄公十四年:
衛獻公住在地。臧紇到齊國慰問他。獻公和他說話時態度粗暴。臧紇出來後告訴下屬說:“衛侯恐怕不能回國了。他說的話簡直如糞土,逃亡在外又不知道悔改,怎麼能恢複君位呢?”子展、子鮮聽說後,去見臧紇,言談話語很通情達理。臧紇很高興,又對下屬說:“看來衛侯一定能回去。有這樣兩個人幫助他,即使不想回國也不行吧!”
又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正月,穆叔從盟會上回來。見到孟孝伯,對他說:“趙孟快死了。他說話毫無遠慮,不像是百姓的主人。再說年齡還不到五十歲,說起話來絮絮叨叨像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可見他活不長久了。如果趙孟死了,執政的人恐怕是韓起吧!您何不和季孫說說,可以早點與韓起建立友好關係,韓起是一位君子啊……”孝伯說:“人的一生能有多長時間啊!誰能考慮多長多遠?早晨起來難以保證活到晚上,又哪裏用得著提前去建立友好關係呢?”穆叔出來告訴別人說:“孟孫也快死了。我告訴他趙孟缺乏遠慮,而他比趙孟的目光更加短淺。”……九月……孟孝伯去世。
上述兩則史實告訴我們的道理,是多麼的深切而明顯啊!衛國國君說話如糞土,臧紇因此斷定他不能回國;子展、子鮮的一席答話,又使臧紇認為兩人足以擁戴其國君回國;趙孟執掌國政卻毫無遠慮,應該是快要死了;而孝伯元氣已盡,正是人們所說的“自顧不暇,哪有功夫顧及後人”。這都是絕對可以相信的道理。其他的例子如明長相醜陋,如果不是堂下有一番議論,叔向幾乎與他失之交臂;範雎進見王稽,沒說幾句話,王稽已經知道他是賢能之人。可見言語與人的聰明愚笨、賢能不肖的關係是這樣的密切啊!
【原文】
言語觀人之效,已如上述,而言語之品類,何自判乎?《禮記·曲禮》“口容止”注,謂無妄言也;《王製篇》“識異言”而四誅中及言語者,為“言偽而辯”,“順非而澤”;《大戴禮》有“惡言”、“忿言”、“流言”、“煩言”之屬;《韓詩外傳》論辭有“隱”、“諱”、“移”、“苟”之分;子部中如《鬼穀子》有“佞言”、“諛言”、“平言”、“戚言”、“靜言”之別①,所稱益繁矣。愚意古之所謂言語,至誠而已,言而不誠,遂至競巧。《書》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詩》雲:“巧言如簧,顏之厚矣。”《論語》雲:“巧言令色,鮮矣仁!”皆巧言之是惡,未嚐定巧言為何言也。蓋巧言者,美言也。美言不信,諂人者讒人者罔不由之。巧言者,行詐也。一切敗德之行,罔不從之。吾人觀人言語,惟取其無巧言而已矣。
宋瑾《古觀人法》亦有言語定君子小人之說:
言近指遠,簡潔清越,隱惡揚善,形之自然,溫厚和平,發之天性者,在上位之君子也;言語拘謹,不苟言笑,恥矜己之長,樂道人之善,不文己之過,不訐人之私者,在下位之君子也;言語奸深,窮見事情,議論風發,旁若無人,時有操縱,學博澤順,己不知非,人不能難者,在上位之小人也;言語無序,辭煩理寡,隨人上下,輕變鮮實,聞人閨閫暗昧②,則津津有味,見人道德仁義,則苦苦排擊者,在下位之小人也。
【注釋】
①子部:也稱“丙部”。我國古代圖書四部分類(經、史、子、集)中第三大類的名稱。收諸子百家及佛道宗教的著作。《隋書·經籍誌》分為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農家、小說家、兵家、天文、曆數、五行、醫方十三類。《鬼穀子》:相傳戰國時楚國人鬼穀子撰,實係後人偽托,共三卷,《隋書·經籍誌》列於縱橫家,內容多述“知性寡累”和揣摩、捭闔等術。
②閨閫:婦女的居室,也借指女子。
【譯文】
通過言語觀人的效果,已經如上所述,而言語的品類等級,又怎麼來判斷呢?《禮記·曲禮》在“口容止”條注釋中說不要隨便說話;《禮記·王製》“識異言”而加以誅殺的四種情況中涉及到言語的,就是“說話虛偽而又辭理明辯”,“順從邪惡之事卻加以掩飾以惑亂民心”;《大戴禮記》中有“惡言”、“忿言”、“流言”、“煩言”的分類;《韓詩外傳》論述言語有“隱事”、“諱語”、“移語”、“苟語”之分;古書子部中如《鬼穀子》裏有“佞言”、“諛言”、“平言”、“戚言”、“靜言”的分法,其名稱更加繁瑣。我認為古代所謂的言語,就是要做到極為誠實,說話不誠實,便會流於花言巧語。所以《尚書》中說:“為什麼畏懼那些巧言令色的大奸臣呢?”《詩經》說:“巧舌如簧,臉皮太厚了。”《論語》說:“花言巧語又裝出一副討人喜歡的麵孔,這種人的仁德是很少的!”以上都認為花言巧語是惡語,但不曾認定它屬於哪一類。大概花言巧語是美好的語言。而美好的語言卻沒有信用,諂媚別人、讒毀他人都是使用美好的語言。花言巧語實際上是進行欺詐的語言。一切敗壞道德的行為,無不是在花言巧語下進行的。我們觀察他人的言語,隻能選取那些樸實無華的語言。
宋瑾在《古觀人法》也有通過言語來確定君子小人的說法:
言語淺近但意義深遠,簡潔明了,清越激揚,隱惡揚善,表達自然,溫和厚道,平實和藹,出於天性,這種人是身居上位的君子;言語拘謹,不苟言笑,恥於談及自己的長處,樂於宣揚別人的好處,不掩飾自己的過失,不攻訐別人的隱私,這種人是身居下位的君子;言語極為奸詐,對事情窮根追底,高談闊論,旁若無人,時常能控製局麵,學問淵博,又能掩飾順應邪惡之事,不知道自己的過失,別人又不能駁難他,這樣的人是身居上位的小人;言語雜亂無序,話多卻又沒有思想,隨聲附和別人,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很少有實話,喜歡打聽別人的隱私緋聞,並津津樂道,對有道德仁義的人則百般排擠打擊,這樣的人是身居下位的小人。
第三節容止例
【原文】
容止者,容貌舉止之謂也。《大戴禮·少間篇》雲:“堯取人以狀。”《孝經》雲:“容止可觀,進退可度。”《曲禮》雲:“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色容莊。”其說由來尚矣。《漢書·五行誌》載貌不恭之咎有十,而言舉止者三。其言雖多拘瑣,然為眾人垂戒也深矣。茲備見於左方。
【譯文】
所謂容止,指的是容貌舉止。《大戴禮記·少間篇》說:“堯依據人的外貌形狀選擇人。”《孝經》說:“容貌舉止可以觀察,是進是退可以測度。”《禮記·曲禮》說:“腳步要穩重,手勢要恭敬,目光要端莊,嘴唇要適度,聲音要恬靜,頭頸要端直,氣色要嚴肅,站立要有德行,麵部要莊重。”這種說法由來已久了。《漢書·五行誌》記載因容貌不恭而獲罪的例子有十幾條,其中關於舉止的有三條。《漢書》中的敘述雖然大多拘泥瑣碎,但對後人留下的鑒戒具有很深的意義。現敘述如下。
【原文】
一、《左氏傳》桓公十三年,楚屈瑕伐羅,鬥伯比送之,還謂其馭曰:“莫敖必敗①,舉趾高,心不固矣。”遽見楚子以告。楚子使賴人追之,弗及。莫敖行,遂無次,且不設備。及羅,羅人軍之②,大敗。莫敖縊死。
二、僖公十一年,周使內史過賜晉惠公命,受玉,惰③,過歸告王曰:“晉侯其無後乎!王賜之命,而惰於受瑞,先自棄也已,其何繼之有?禮,國之幹也;敬,身之輿也。不敬則禮不行,禮不行則上下昏,何以長世?”二十三年,晉惠公卒,子懷公立,晉人殺之,更立文公。
三、成公十三年,晉侯使乞師於魯,將事不敬。孟獻子曰:“氏其亡乎!禮,身之幹也;敬,身之基也。子無基。且先君之嗣卿也④,受命以求師,將社稷是衛,而惰棄君命也,不亡何為!”十七年,氏亡。
【注釋】
①莫敖:春秋時期楚國官名,位次於令尹。此指屈瑕。
②軍之:以軍隊攻打。
③惰:懈怠,即不恭敬。
④嗣卿:繼承其父的卿位。
【譯文】
一、《左傳》魯桓公十三年,楚國的莫敖屈瑕討伐羅國,鬥伯比為他送行,回來後對他的禦者說:“莫敖一定會失敗。他走路時把腳抬得很高,這表明其意誌不夠堅定。”於是馬上求見楚王,把這件事告訴了他。楚王派在楚國做官的賴國人前去追趕,但沒能追上。莫敖行軍時沒有次序,而且不加防備。到達羅國後,羅國人攻打他,結果大敗。莫敖自縊而死。
二、魯僖公十一年,周天子的使臣內史過代表天子賜命晉惠公,惠公接受玉璧時顯得懶洋洋的。內史過回去後告訴天子說:“晉侯的後代看來難以享有祿位了。天子賜給他榮耀,他反而懶洋洋的接受玉璧,這就說明他自己先拋棄自己了,還能有什麼後代?禮,猶如一個國家的軀幹;恭敬,則是裝載禮的車子。不恭敬,禮就無法實施,禮不能實施,國家上下就會昏亂,還靠什麼延續下去呢?”魯僖公二十三年,晉惠公去世,其子晉懷公被立為君,晉國人又把他殺了,改立了晉文公。
三、魯成公十三年,晉侯派到魯國請求出兵,態度不夠恭敬。孟獻子說:“氏恐怕要滅亡了。禮,猶如一個人身體的軀幹;恭敬,就像身體的基礎。子已經喪失了立身的基礎。再說他作為先君的嗣卿,本是受命前來請求出兵以保衛國家的,卻如此怠惰無禮,這是棄君命於不顧,他怎能不滅亡呢?”魯成公十七年,氏一族滅亡。
【原文】
四、成公十三年,諸侯朝王,遂從劉康公伐秦。成肅公受於社,不敬。劉子曰:“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①,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②。敬在養神,篤在守業。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③,戎有受,神之大節也。今成子惰,棄其命矣,其不反乎!”五月,成肅公卒。
五、成公十四年,衛定公享苦成叔,寧惠子相。苦成叔傲。寧子曰:“苦成家其亡乎!古之為享食也,以觀威儀,省禍福也。故《詩》曰④:‘兕觥其,旨酒思柔。匪徼匪傲,萬福來求。’今夫子傲,取禍之道也。”後三年,苦成家亡。
六、成公十六年:公會諸侯於周,單襄公見晉厲公視遠步高,告公曰:“晉將有亂。”(已見本章第一節“視瞻例”視遠類。)
【注釋】
①天地之中:指天地的中和之氣。
②敦篤:敦厚篤實。
③執(fán):一種祭禮,即祭禮完畢後,將祭肉分給有關人員。執與受都是一種祭禮,但執是祭祀宗廟,受是祭祀社稷,是熟肉,是生肉。
④“《詩》曰”:以下四句出自《詩經·小雅·桑扈》。兕(sì)觥:古代用犀牛角製成的酒器。(qíu):彎曲的樣子。旨酒思柔:美酒柔和。思,語中助詞,無義。匪繳匪傲:不驕不傲。徼,借為“驕”。
【譯文】
四、魯成公十三年,諸侯朝見周天子後,跟隨劉康公討伐秦國。出發前在社廟祭祀後分發祭肉時,成肅公不夠恭敬。劉康公說:“我聽說,百姓依靠天地中和之氣而生存,這就是天命。因此就有了規範人們動作、禮儀、威儀的各種法則,用以安定一個人的命運。賢能的人遵循這些法則得到福祿,無能的人敗壞這些法則招致災禍。因此君子勤於禮,小人則竭盡力氣。勤於禮最重要的是要恭敬,竭盡力氣則需要樸實寬厚。恭敬表現為供奉神明,寬厚樸實表現為安於本分。一個國家的大事就是祭禮和戰爭。祭禮有分享祭肉之禮,作戰則有分發社肉之禮,這都是事奉神明的重大禮節。現在成子怠惰無禮,把天命都棄置不理了,他還能活著回國嗎?”五月,成肅公去世。
五、魯成公十四年,衛定公設宴招待苦成叔,寧惠子為相禮。苦成叔顯得很傲慢。寧惠子說:“苦成家庭大概要滅亡了。自古以來,設宴款待,就是為了觀察一個人的言行威儀,了解他的禍福。因此《詩經》中說:‘酒杯雖大,酒性柔和,不驕不傲,福祿全到。’現在那個人傲慢無禮,這實在是自取災禍啊!”過了三年,苦成家族果然滅亡了。
六、魯成公十六年,成公在周地會見諸侯,單襄公看到晉厲公視線過遠,抬腳過高,便告訴成公說:“晉國將要發生動亂了。”
【原文】
七、襄公七年,衛孫文子聘於魯,君登亦登。叔孫穆子相,趨進曰:“諸侯之會,寡君未嚐後衛君。今吾子不後寡君,寡君未知所過,吾子其少安!”孫子無辭,亦無悛容①。穆子曰:“孫子必亡。為臣而君②,過而不悛,亡之本也。”十四年,孫子逐其君而外叛。
八、襄公二十八年,蔡景侯歸自晉,入於鄭,鄭伯享之,不敬。子產曰:“蔡君其不免乎!日其過此也③,君使子展往勞於東門而傲。吾曰:‘猶將更之。’今還,受享而惰,乃其心也。君小國④,事大國,而惰傲以為己心,將得死乎⑤?君若不免,必由其子。淫而不父,如是者必有子禍。”三十年,為世子般所殺。
九、襄公三十一年,衛北宮文子見楚令尹圍之儀,言於衛侯曰:“令尹似君矣,將有它誌。雖獲其誌,弗能終也。”公曰:“子何以知之?”對曰:“《詩》雲:‘敬慎威儀,惟民之則⑥’。令尹無威儀,民無則焉。民所不則,以在民上,不可以終。”
【注釋】
①悛容(quān):悔改的樣子。
②為臣而君:做臣子的儼然像國君。指與魯侯並行。
③日:往日。
④君小國:為小國之君。
⑤得死:善終。
⑥“敬慎威儀”二句:出自《詩經·大雅·抑》。敬慎:恭敬謹慎。則:準則。
【譯文】
七、魯襄公七年,衛國的孫文子到魯國聘問,襄公每登一級台階,孫文子也登一級台階。叔孫穆子作為相禮,急忙趕過去說:“當初諸侯會盟時,我們國君並沒有走在貴國國君後麵,因為兩國地位平等。現在您不錯後一步,我們國君不明白究竟有什麼過錯使您如此輕視他,您還是稍慢一點吧。”孫文子沒有解釋,也沒有悔改的樣子。穆子說:“孫子一定會滅亡。他本為臣子,卻擺出國君的架勢,有了過錯又不知悔改,這就是滅亡的根本原因。”魯襄公十四年,孫文子驅逐了他的國君並最終叛逃國外。
八、魯襄公二十八年,蔡景侯從晉國回國途中,進入鄭國境內,鄭簡公設宴招待他,席間景公顯得很無禮。子產說:“蔡侯恐怕難逃災禍吧!從前他經過鄭國時,國君派子展到東門之外慰勞,他就很傲慢。當時我說:‘他將會改正。’沒想到這次回來,宴請他,還是那樣的怠惰無禮,這就是他的本性如此了。作為小國國君,事奉大國,內心卻傲慢無禮,他還能有好結果嗎?如果他被殺害,也必然是其兒子所為。他作為國君,竟然不守父道與兒媳通奸,這種亂倫之人必然要招來殺身之禍。”魯襄公三十年,蔡景侯被太子般所殺。
九、魯襄公三十一年,衛國的北宮文子看到楚國令尹公子圍的儀容,對衛侯說:“令尹像個國君,他將有野心。但即使達到了目的,也難以善終。”衛侯問:“你怎麼知道?”北宮文子回答說:“《詩經》說:‘珍惜謹慎你的儀容威嚴,因為它是百姓的榜樣。’令尹沒有令尹的威儀,百姓就沒有了效法的榜樣。百姓不效法的人高居上位,他就不能善終。”
【原文】
十、襄公三十一年,公薨。季武子將立公子。穆叔曰:“是人也,居喪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①,是謂不度②。不度之人,鮮不為患。若果立,必為季氏憂。”武子弗聽,卒立之。比及葬,三易衰③,衰衽如故衰④,是為昭公。立二十五年,聽讒攻季氏。兵敗出奔,死於外。
十一、昭公十一年,夏,周單子會於戚,視下言徐。晉叔向曰:“單子其死乎!”(詳見本章第一節視下類)
十二、昭公二十一年三月,葬蔡平公,蔡太子朱失位⑤,位在卑。魯大夫送葬者歸告昭子。昭子歎曰:“蔡其亡乎!若不亡,是君也必不終。《詩》曰:‘不解於位,民之攸⑥。’今始即位而適卑,身將從之。”十月,蔡侯朱出奔楚。
十三、定公十五年,邾隱公朝於魯,執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貢觀焉,曰:“以禮觀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禮,死生存亡之體也。將左右周旋,進退俯仰,於是乎取之;朝,祀,喪,戎,於是乎觀之。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⑦,心已亡矣。嘉事不體⑧,何以能久?高仰,驕也;卑俯,替心⑨。驕近亂,替近疾。君為主,其先亡乎!”
【注釋】
①在戚:父母死稱在戚。嘉容:喜色。
②不度:不孝。
③三易衰:三次更換喪服。
④衰衽:喪服的衣襟。
⑤失位:指在葬禮中沒有站在嫡子的位置上。下文“位在卑”即指此,是說他站的位置靠下了。
⑥“不解於位”二句:出自《詩經·大雅·假樂》。意為居其位而不懈怠,百姓得以休息。解,同“懈”。(xì):息,歸。
⑦不度:不合法度。
⑧嘉事:指朝會。不體:不合於禮。體,同“禮”。
⑨替:廢棄。
【譯文】
十、魯襄公三十一年,襄公去世。季武子準備立公子為君。穆公說:“這個人,在服喪期間一點也不悲哀,父親死了反而麵露喜色,這叫做不孝。不孝之人,很少不惹禍端。如果真的立他為君,必定成為季氏的憂患。”季武子不聽,終於立了公子為君。等到襄公下葬,公子竟一連換了三次喪服,每次換了不久就弄髒了,簡直就像舊衣服,這就是昭公。他在位二十五年,聽信讒言,攻打季氏。結果兵敗逃亡,死於國外。
十一、魯昭公十一年,夏季,周王室官員單成公在戚地會見諸侯時,兩眼始終瞅著下麵,說話也很遲緩。晉國的叔向說:“單子快死了吧!”(詳見本章第一節“視瞻例”視下類)
十二、魯昭公二十一年三月,安葬蔡平公時,蔡國的太子朱站錯了位置,站在了身份較低的位置上。前去送葬的魯國大夫回來告訴了昭子。昭子歎息了一聲說:“蔡國大概快滅亡了!即使不滅亡,這位新君也難以終守其位。《詩經》說:‘國君在自己的職位上不懈怠,百姓就能安居樂業。’蔡侯剛剛即位,就站到了低下的位置上,今後其身份地位也必然在隨之而下降。”同年十月,蔡侯朱就逃奔到了楚國。
十三、魯定公十五年,邾隱公到魯國朝見,手拿著玉舉得太高,仰著臉。定公接玉的姿勢又太低,臉朝下。子貢看到了這一情況,說:“從禮的角度看,這兩個國君都有死亡的跡象。禮,是生死存亡的主體。因為人的左右行動、扭轉、進退和俯仰等,都要從禮中尋找依據;朝見、祭祀、喪葬、作戰,從中都能看到禮的表現。現在是正月,兩君互相朝見,都不合法度,說明他們的心中已經沒有法度了。朝會不合於禮,還怎能長久呢?姿勢過高,臉往上看,表明高傲;姿勢過低,臉朝下盾,說明已經衰微。高傲接近禍亂,衰微接近疾病。國君作為主人,恐怕要比客人先死吧!”
【原文】
觀上所征,容貌敬則吉,反是如惰、傲、驕、替,則有咎;舉止端則吉,反是如步高、足高、失位,則有咎。此論一衷於理①,非說五行災異者可比,特論容貌處較舉止處為多耳。然如《後漢書》載桓帝時梁冀秉政②,兄弟貴盛自恣,好驅馳過度,至於歸家,猶馳驅入門,百姓號之曰:“梁氏滅門驅馳。”後遂誅滅。《三國誌注》管輅謂鄧行步則筋不束骨,不製肉,起立傾倚,若無手足,謂之鬼躁;《續世說》張融舉止詭越③,坐常危膝,行則曳步,翹身仰首,意製甚多,見者驚異,聚觀成市,而融無慚色。高帝嚐笑曰:“此人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則並論舉止者也。
【注釋】
①衷(zhònɡ):適當,恰當。
②桓帝:東漢皇帝劉誌,在位期間,先是外戚執政,後是宦官專權,發生“黨錮之禍”,是東漢混亂時期。梁冀:東漢時期權臣,順帝卒後,與其妹梁太後先後立衝、質、桓帝,專斷朝政近二十年,後被桓帝聯合宦官誅殺。
③張融:南朝齊人,官至司徒左長史,善為文,文辭不拘一格,獨與眾異。
【譯文】
從以上所征引的例子可以看出,容貌恭敬就是吉利,反之如怠惰、傲慢、驕縱、衰微,就會有禍患;舉止端莊就吉利,反之如步子大、腳過高、站錯了位置等,就會有禍患。這些論述合情合理,和那些陰陽五行之說所不可比擬的,隻不過論述容貌的地方比論述舉止的地方多一些罷了。然而如《後漢書》所記載的,漢恒帝時梁冀把持朝政,兄弟極為尊貴,驕縱恣肆,喜歡騎馬駕車,甚至回家時也馬不停蹄,長驅直入,百姓稱之為:“梁家滅門驅馳。”後來梁家被誅滅;《三國誌注》載管輅曾經說鄧颺走路時好像沒有筋骨,像一堆祭肉,站立依靠時好像沒有手足,稱為“鬼躁”;《續世說》載張融的舉止也很奇特,平常坐著時腳膝端正,走路時則拖遝緩慢,昂首翹身,花樣繁多,看到的人無不驚奇萬分,以至於圍觀的人多得像是一個市場一般,但張融卻毫無慚愧之色。齊高帝曾經笑著說:“這樣的人沒有也不行,但是絕不能有第二個!”這裏是容貌和舉止二者並論了。
【原文】
容貌舉止,人之顯美顯惡,必著於外者也,然有人事天才存焉。《孔子家語》雲:“澹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勝其貌。”《論語》雲:“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澹台滅明及顓孫師①,其威儀容止必有過人者,而孔子有失之子羽之言,曾子有難與為仁之歎,畫僅有天才而不加以人事者也,自非孔、曾,何足知之!後世皮相之士極多,尤在容貌。小夫儇子②,莫不美麗姚冶,奇衣服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人之見者,莫不悅而愛之。及與為友則交不終,共事則功不舉。更有用內史叔服豐下必有後類似之說觀人者,如唐李遣將③,必奇龐福艾④。近世曾國藩亦審視員弁福量之厚薄,以為任之大小,其事雖偶有合者,究不可以為訓。不知葉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不勝其衣,卒定白公之亂,名聞後世,見於《左傳》。沈攸之初詣領軍將劉遵考求補白丁隊主,遵考以攸之形陋卻之,而攸之卒進號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專擅閫與外甚久,見於《宋書》。是蓋以相法論人容止,多難取驗,亦非吾書所欲涉及者也。
【注釋】
①澹台滅明:即澹台子羽,子羽是其字。孔子弟子,因貌醜不為孔子所重,退而修行,南遊至長江,有弟子三百,名聞諸侯。孔子聞之,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顓孫師:即子張,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孔子弟子。
②小夫儇子:指浪蕩紈絝子弟。儇子,輕薄浮滑的人。
③李:唐初著名政治家、軍事家,曾參加隋末農民起義,唐初任宰相。
④奇龐福艾:舊時迷信者認為人相貌奇偉多福。
⑤閫:此指統兵在外的將帥。
【譯文】
人的容貌舉止是人的美醜善惡能明顯表現出來的載體,但這裏也有先天稟賦和後天努力的因素在其中。《孔子家語》說:“澹台子羽有君子一般的容貌,但他的行為與他的容貌不夠相稱。”《論語》說:“子張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很難和他一同增進仁德啊!”澹台子羽和子張的威儀、容貌和舉止一定有過人之處,但孔子有衣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感歎,曾子有難與和子張共同增進仁德的感歎,這大概就是僅有天賦、後天卻不努力的原因,如果不是孔子和曾子,別人怎麼能知道這一道理呢?後代隻注重外表的人很多,尤其是隻注重容貌。那些紈絝子弟輕薄之徒,都打扮得美麗妖冶,身著奇裝異服,行為舉止,像個女子,別人見了,沒有不喜愛的。但是把他們作為朋友結交則有始無終,一起共事則難以成功。更有運用內史叔服所謂的下巴豐滿後代必然昌盛之類的說法來觀人的,如唐代李派遣將領,一定選擇相貌奇偉多福之人。近代曾國藩也常審視下屬隨從福大福小,並以此決定任命其職務的高低,這種事雖然也偶然有巧合的情況,但終究不可引以為訓。豈不知楚國的葉公子高雖然身材短小瘦弱,走起路來像要被風吹走似的,卻正是他最後平定了白公之亂,並因此名聞後世,此事見於《左傳》。當初沈攸之前往領軍將軍劉遵考處,請求招收自己為白丁隊主,劉遵考因為沈攸之形象醜陋沒有答應,而沈攸之卻最終被封為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長期在外領兵打仗,此事見於《宋書》。這大概說明僅僅用相法論人的容貌舉止,大多難以取得應驗,也不是本書所想涉及的內容。
【原文】
容止辨君子小人之說,宋瑾亦有論列,殿附於後:
立如喬鬆,坐如山嶽,進如日朗,意氣垂豫①,不疾不徐,退如水流,步履安詳,不蹶不逆者②,在上位之君子也;立容如齋,坐容如屍③,進見厚實顯榮之人,不覺浩浩落落,步履蹇諤④,別去單寒微素之士,不覺依依違違,步履徘徊者,在下位之君子也;於眾人屬目之地,坐次故為莊嚴,於叢人廣坐之中,進退故為舒泰,一揖一供,骨軟臀蹲者,在上位之小人也;坐起不正,手足屢搖,進見則惶顧駭愕,舉止失措,退去則急遽無狀,肩背俱忙者,在下位之小人也。
【注釋】
①垂:接近。豫:事先有所準備。
②蹶:指受挫折。逆:叛逆。
③屍:古代祭祀時代表死者受祭的人。
④蹇諤:又作“蹇愕”,忠直敢言。
【譯文】
根據容貌舉止來辨別君子小人的說法宋瑾也有所論述,現在把它附在後麵:
站立如同高大的鬆樹一樣,端坐如同巍巍的高山一樣,前進如同太陽一樣朗朗正正,精神上隨時都已做好準備,行動不快不慢,後退如同水流一般,步履輕盈,態度安詳,既不受挫,也不叛逆,這樣的人是身居上位的君子;站立時容貌肅穆如同齋戒一樣,端坐時容貌如同參加祭祀一樣,進見高貴顯耀之人,不自覺地胸懷坦蕩,步履穩健,忠直敢言,辭別孤立無援貧寒微賤之人時,不自覺地依依不舍,步履徘徊,這樣的人是身居下位的君子;在眾人矚目的地方,坐臥故作莊嚴,在大庭廣眾之下,進出故作泰然,一拱手一作揖,都顯得骨頭軟屁股大,這樣的人是身居上位的小人;站立坐下都不端正,手腳不停地搖擺,進見時驚慌張望,舉止失措,離開時急急忙忙,慌慌張張,肩也聳,背也搖,這樣的人是身居下位的小人。
第四節顏色例
【原文】
《大戴禮記·少間篇》稱:“堯取人以狀,舜取人以色。”使觀人術果有進步者,則認舜之觀色,勝於堯之觀狀可也。《說文》:“顏者,眉目之間也。”“色者,顏氣也。”昔郗雍能視盜,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晉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而《韓詩外傳》亦言:“苟有溫良在中,則眉睫著之矣;疵瑕在中,則眉睫不能匿之。”是顏色之本說也。然顏色為麵之總稱,眉目之間,特其著者耳。
【譯文】
《大戴禮記·少間篇》說:“堯根據人的相貌選擇人,舜根據人的氣色選擇人。”假如認為觀人術是在不斷進步的話,那麼可以說舜的以氣色取人要勝過堯的以相貌取人。《說文解字》說:“顏,指眉目之間。”“色,就是眉目之間的氣色。”從前郗雍能辨別盜賊,觀察盜賊的眉目之間就可以發現其隱藏的情形,晉侯讓他觀察成百上千的盜賊,結果沒有一個差錯。而《韓詩傳》也說:“假如有一顆溫和善良的心,就會通過眼神表現出來;假如心中有鬼,其眼神也掩飾不了。”這是顏色觀人之說的本源。然而顏色是整個麵部的總稱,隻不過眉目之間是其中特別重要的地方罷了。
【原文】
觀色之法,說之最精者,在《大戴禮·文王官人篇》中,其論雲①:
喜色由然以生,怒色怫然以侮,欲色嘔然以偷,懼色薄然以下,憂悲之色,累然而靜。誠智必有難盡之色,誠仁必有可尊之色,誠勇必有難懾之色,誠忠必有可親之色,誠必有難汙之色,誠靜必有可信之色。質色皓然固以安,偽色縵然亂以煩,雖欲故之中,色不聽也。
【注釋】
①下麵所引一段話已見本書第二章,注略。
【譯文】
通過顏色觀人的方法,論述最精辟的,在《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篇》中,其論述是:
喜悅時的神色不知不覺地表現出來,生氣時的神色很激動,就像要害人似的,有欲望時滿臉充滿討人喜歡的和悅苟且之色,恐懼時的神色似乎是被逼迫得低聲下氣,憂愁悲傷時的神色好像很疲倦地想安靜一會兒。真正的智慧,就一定有著難以測度的神色;真正的仁愛,就一定有令人尊敬的神色;真正的勇敢,就一定有難以屈服的神色;真正的忠誠,就一定有讓人可以親近的神色;真正的廉潔,就一定有難以玷汙的神色;真正的安靜,就一定有令人信賴的神色。一個人的性情本色是潔白無瑕,固定而泰然,虛偽的神色則是紛雜零亂而煩躁的,雖然想把這種神色隱藏在內心深處,但神色上卻不由自主。
【原文】
其次則為劉劭《人物誌》之《八觀篇》:
憂患之色,乏而且荒①;疾之色②,亂而垢雜。喜色愉然以懌③,慍色厲然以揚;妒惑之色,冒昧無常④。及其動作,蓋並言辭。是故其言甚懌而精色不從者,中有違也⑤;其言有違而精色可信者,辭不敏也;言未發而怒色先見者,意憤溢也;言將發而怒氣送之者,強所不能也。凡此之類,征見於外,不可奄違⑥。雖欲違之,精色不從。
【注釋】
①乏:疲憊。荒:黯淡。
②疾(chèn):疾病,病害。
③懌(yì):喜歡,高興。
④冒昧無常:莽撞無禮,喜怒無常。
⑤中:內心。違:不相從。
⑥奄違:掩蓋,遮蓋。
【譯文】
其次則是劉劭《人物誌·八觀篇》中的論述:
一個人如果內心憂慮,那麼他的外表就會顯得疲勞而神色黯淡;如果身體有疾病,其外表就會顯得迷亂而肮髒。高興的表情顯示出人們的歡欣喜悅,扭曲誇張的表情表達出他的憤怒之情;嫉妒和迷惑的表情,是莽撞無禮,喜怒無常。等到一個人的表情顯露無遺後,其話語也就隨後而至。因此,如果一個人說話時語氣非常愉快,而臉上卻沒有相應的神色出現,就說明他的話是違心的;如果言語沒有表達出來但其神色真誠可信的話,這說明他不善於口頭表達;如果還沒有說話就已經怒氣衝衝了,這說明其憤怒已到了難以控製的地步;如果剛要說話便吞吞吐吐,並已流露出憤怒的神色,說明他在盡量地忍耐自己。以上這些情況,都是心理現象的外在表現,根本不可能掩飾得了。即使想掩飾,但其神色不聽話。
【原文】
觀色有驗於史籍中者,推《帝王世紀》為始①。
《帝王世紀》:
商容及殷民觀周軍之入。見畢公至,殷民曰:“是吾新君也!”容曰:“非也!視其為人,嚴乎將有急色,故君子臨事而懼。”見太公至,民曰:“是吾新君也!”容曰:“非也!視其為人,虎踞而鷹趾②,當敵將眾,威怒自倍,見利即前,不顧其後,故君子臨眾果於進取。”見周公至,民曰:“是吾新君也!”容曰:“非也!視其為人,忻忻休休③,誌在除賊,是非天子,則周之相國也,故聖人臨眾知之。”見武王至,民曰:“是吾新君也!”容曰:“然,聖人為海內討惡,見惡不怒,見善不喜,顏色相副,是以知之。”
【注釋】
①《帝王世紀》:又稱《帝王世家》、《帝王世說》、《皇王世紀》、《皇甫謐記》。魏晉皇甫謐撰,共十卷,多據《古文尚書》等經史雜書,記太古迄曹魏間事及曆代墾田、戶口等項。
②踞(jù):蹲著。
③忻忻:喜悅,高興。休休:喜慶。
【譯文】
通過顏色來觀察人,史書中能證明的,首推《帝王世紀》。
《帝王世紀》:
商容和商朝百姓觀看周朝軍隊入城的情況。看到畢公來到,商朝百姓說:“這個人是我們新的君王。”商容說:“不是。看他的顏色容貌,十分威嚴卻麵有急色,所以君子遇到大事都有誠惶誠恐之色。”看到太公薑尚到來,百姓說:“這個人是我們新的君王。”商容說:“不是。看他的顏色容貌,像猛虎,像雄鷹,率領軍隊阻擋敵人,其威風百倍,勇往直前,義無反顧,所以君子領兵對陣要敢於進取。”。看到周公旦到來,百姓說:“這個人是我們新的君王。”商容說:“不是。看他的顏色容貌,充滿喜悅,其誌向在於清除叛賊,這個人不是天子,而是周朝的相國,所以聖人一出現,眾人就應該能看出來。”看到周武王到來,百姓說:“這是我們的新君。”商容說:“對,作為聖人,為四海之內的百姓討伐惡行,但是他見到惡行不露怒色,見到善行不露喜色,容貌和氣色非常和諧,所以知道他是我們的新君。”
【原文】
觀色可取驗於子籍中者複如次。
《呂氏春秋·精喻篇》:
齊桓公合諸侯,衛人後至。公朝而與管仲謀伐衛。退朝而入,衛姬望見君,下堂再拜,請衛君之罪。公曰:“吾於衛無故,子曷為請?”對曰:“妾望君之入也,足高氣強,有伐國之誌也;見妾而有動色,伐衛也。”明日君朝,揖管仲而進之。管仲曰:“君舍衛乎?”公曰:“仲公安識之?”管仲曰:“君之揖朝也恭,而言也徐,見臣而有慚色,臣是以知之。”君曰:“善。仲父治外,夫人治內,寡人知終不為諸侯笑矣。”
晉襄公使人於周曰:“弊邑寡君寢疾,卜以守龜,曰:‘三塗為祟’①,弊邑寡君使下臣願藉途而祈福焉②。”天子許之,朝禮者事畢,客出。萇弘謂劉康公曰:“夫祈福於三塗,而受禮於天子,此柔嘉之事也,而客武色,殆有他事,願公備之也。”劉康公乃儆戎車卒士以待之。晉果使祭事先,因令楊子將卒十二萬而隨之,涉於棘津,襲聊阮、梁、蠻氏,滅三國焉。
《說苑·權謀篇》:
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桓公怪之,以問管仲。管仲曰:“國必有聖人也。”桓公歎曰:“嘻!日之役者,有執柘杵而上視者,意其是耶?”乃令複役,無得相代。少焉,東郭垂至。管仲曰:“此必是也。”乃令儐者延而進之,分級而立。管仲曰:“子言伐莒者也?”對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也。”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優然喜樂者,鍾鼓之色;愀然清靜者,之色③;勃然充滿者,此兵革之色也。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勃然充滿,此兵革之色也;君籲而不吟,所言者莒也;君舉臂而指,所當者莒也。臣竊慮小諸侯之未服者,其惟莒乎?臣故言之。”
【注釋】
①三塗:山名,在今河南嵩縣西南。祟(suì):鬼神作怪。
②藉(jiè):借給。
③(cuī):古代喪服,用麻布製成,披在胸前。(dié):舊時用麻做的喪帶,係在腰上或頭上。
【譯文】
通過顏色來觀察人,在諸子典籍中能找到驗證的,又有如下內容:
《呂氏春秋·精喻篇》:
齊桓公會合諸侯,衛國國君來晚了。朝會時桓公與管仲商量要討伐衛國。退朝回到後宮,衛姬看到桓公,便下堂連拜兩次,請求赦免衛君之罪。桓公說:“我對衛國沒有什麼打算,你為什麼要為他請求?”衛姬回答說:“臣妾看到國君進來時,趾高氣昂,有討伐別國的意思;國君看到臣妾時,不自覺地顏色有所變化,這說明要討伐衛國。”第二天,桓公主持朝會,拱手讓管仲上前。管仲問:“國君要放棄伐衛了嗎?”桓公問:“仲父怎麼知道的?”管仲說:“國君朝會揖拜時態度恭敬,言語和緩,看到臣時又麵露慚愧之色,所以臣知道您要放棄伐衛了。”桓公說:“好。仲父在朝中治理軍國大政,夫人在後宮管理內部事務,我知道我終究不會被諸侯看笑話了。”
晉襄公派人出使周王室說:“敝國國君得了重病,通過龜甲占卜,說是‘三塗山神在作怪’。所以敝國國君派臣下借道前去祭祀以求福去災。”天子答應了這一請求,朝見禮儀結束後,客人也離開了。這時萇弘對劉康公說:“去三塗山求福而受到天子的禮遇,這本是一件吉慶的事情,但晉國的客人卻麵露勇武之色,恐怕有其他目的,希望您有所防備。”於是劉康公下令準備好戰車兵馬嚴陣以待。晉國人果然讓祭祀的隊伍走在前麵,又讓楊子率軍十二萬緊隨其後,在棘津渡河後,偷襲了聊阮、梁、蠻氏,將三個小國滅亡。
《說苑·權謀篇》:
齊桓公和管仲商議攻打莒國,攻打的計劃還沒有發出,國內就已經傳聞開了。齊桓公感到奇怪,便問管仲。管仲說:“國內一定有那種有道德有智慧的聖人。”齊桓公感歎地說:“啊!前幾天一些服役的人中,有一個拿著柘木棒槌向上看的,大概就是那個人吧!於是就下令再召那些人來服役,還是各幹各的工作,不得互相代替。過了一會兒,東郭垂到了。管仲說:“一定就是這個人。”於是就叫讚禮的人把他領進來,依照等級站著。管仲說:“你就是那個說要攻打莒國的人嗎?”東郭垂回答說:“對。”管仲說:“我沒有說過要攻打莒國,你為什麼說要攻打莒國呢?”東郭垂回答說:“我聽說君子善於謀劃,小人善於意會。這是我私下猜測出來的。”管仲說:“我沒有說過要討伐莒國,你是怎麼猜到的呢?”東郭垂說:“我聽說君子有三種臉色:悠然喜悅是欣賞音樂時的臉色;悲哀清靜是遇到喪事時的臉色;憤怒威嚴是用兵打仗時的臉色。那天,我遠遠地看到國君在台上,臉色帶著嚴肅憤怒的表情。這是要用兵打仗的臉色;國君隻是歎氣而不唱歌,談論的都是莒國之事;國君舉起手臂所指的也是莒國。我私下考慮那些小諸侯國中,現在還沒有降服的,不是隻有莒國嗎?所以我說要攻打莒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