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活人硬闖奈何才會出現的狀況——頭痛欲裂、心跳加速,感覺像是突然間深刻感受到了三魂七魄的存在,精氣神在身體裏四處衝撞,想要離開束縛四散奔逃。想尖叫、想痛哭,甚至能看到過往走馬燈般回放,但無能為力。往前一步就是真真正正的幽冥地帶,是彙聚八方苦難、千人怨憤的陰曹地府,命數不允許向前,本能不允許向前,三魂七魄都不允許向前,別無他法,隻能後退。
可是他,他怎麼能走不過去?他是何家主家單傳的鬼師,不論輩分多小人家也要叫爺,怎麼能過不去奈何橋?怎麼能到不了地府?他必須過去!為了母親,為了早逝的父親,為了太爺爺何晏造下的孽,為了千百年來何家延續的榮光,為了地位和自尊,他怎麼能過不去——怎麼能過不去!
他又站起來,搖搖頭,待感到清醒幾分,就猛地一躍而起,向橋下衝去——
到達橋底時,他的腦子裏突然嗡的一聲巨響,簡直要炸。他看見許多片段,多年來的艱辛與困苦猛烈襲來,逼他癱軟;他眼前浮現出煙花和火星,耳邊也在放爆竹一般劈劈啪啪巨響,全身猶如遭到電擊,不住的震悚。他感覺眼淚流出來,比血液還粘稠滾燙百倍。然而身體因為慣性還在前衝,不論精神已經多麼不堪重負,腿還是無可避免的帶著他衝向一切人力不及的終點。他狂奔時感到有什麼滴落在衣服上——那時他還不知道那是七竅流出的血——而後,他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黑白無常把他抱回橋上時,他已經元神受損,七竅流血,險些就永遠留在橋上了。滿身血汙,臉色蒼白,雙目緊閉,看起來像個死人——那時他十三歲。
“何家這是造了什麼孽喲,”白無常搖搖頭。
“造孽的還見得不夠多?”黑無常沒什麼表情,“不造孽的都成仙了,何苦與你我打交道?”
白無常像是想反駁一般張了張嘴,最後也隻頹然的歎了一口氣。
道上的人都不知道,這一任的何家何爺,他連奈何橋都過不去。
剛開始,他沒完沒了的試,每天晚上都能在奈何橋上看見他走來走去。白無常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過不去,也不好攔他。夜夜沾染地府陰氣,他身體越來越虛弱,走路都發飄,後來不得已每周去一次。他不甘心,更不敢想一旦這份本事在他手裏斷了,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直到他十六那一年,那時他已經等了三年,三年的折騰最後換回了白無常一句話:
“請回吧……諦聽已發話了,何家可能就如此了……切切節哀!”
何家可能就如此了。然而何家怎能就如此了!這是他頭頂上祖祖輩輩守著的何家,是風水輪流轉也沒傷的了一絲一毫的何家,如今怎能在他的手裏就如此了?
何處鄉不敢也不能就這麼放棄。陰間的事做不了,他就做陽間的。這些年來道上誰不得叫他一聲何爺?縱然陰陽行當已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也絕對要再撐一輩,立的牌坊要再立一輩,不能砸在他的手裏!
如今,迷迷糊糊的頭痛中何處鄉想著,他身在深山,可能沒有明天,但他既不後悔也不後怕,他要解開這個死疙瘩,然後把何家的門麵風風光光的撐下去——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何家的家主,是頂梁柱。他挑這大梁挑的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哪怕為此而死,他也願意。因為他的祖祖輩輩已經不知道為這個位子流了多少無名血,吃了多少啞巴虧,他要帶著一大家子人往下風風光光的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這是責任,是風骨,是氣節,更是榮譽。
迷迷糊糊間,他感覺帳篷周圍升起了一團暖色的光暈,很淺很淡,但他突然激動起來,拉開了帳篷上的小窗的拉鏈。雲是紅色的,天邊的半個旭日向著所有景物傾吐著黎明的鮮血和希望——破曉了,黎明了,天亮了。
何處鄉遲疑著咧開嘴,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而後頹然的放鬆下來,猛地栽倒在了帳篷裏。
他沉沉睡了過去。太陽終於要升起了,他終於迎來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