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浮生(1 / 1)

戰後浮生

——胡江海

一年前,我到美國讀書,住的是寄宿家庭。接待我的傑瑞和瓊斯是一對年近六旬的夫婦,灰白的頭發搭配和藹的笑容,讓人不自覺地想親近。

約半小時的車程,我抵達未來半年的家——綠草如茵的牧場。草原上橡木色的房子共有三間,最大的那間是上百頭牛住的,正中央是我們住的,至於剩下的那間看不出個端倪,傑瑞告訴我那是他八隻狼犬的家。特別的是,八隻狗都叫傑士伯,惟一區別的方式是一二三四,如傑士伯二、傑士伯五等。

某夜,我們坐在屋外乘涼,小口啜著伴隨綠草香的葡萄酒。瓊斯將狗兒放出來玩,看著它們狂奔而來,我竟脫口問:“為何每隻狗都取名傑士伯呢?”

本以為會聽到些有趣的答案,怎料瓊斯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慢慢轉為苦笑,沉默良久才呐呐開口:“三十年前我參加越戰,當時軍方曾輸入四千隻德國狼犬至戰區,平均分配給每隊。負責照料狗的人稱為“帶狗士兵”,我是其中之一,我將它取名為傑士伯。由於狼犬受過嚴格訓練且經篩選,對敵軍的氣味及安置的地雷皆能精確辨認,所以對越南士兵構成極大的威脅。為了將狼犬趕盡殺絕,越南政府曾獎勵士兵:隻要砍下狗耳朵上的編號帶回,便不必打仗。因此,我和傑士伯的日子更加難熬了。”瓊斯的語調緩而沉,明明說的是自己的故事,卻無法平靜而順利地說出來。

“每天,我和傑士伯朝夕相處,我躲在叢林吃飯,它便在一旁進食,我夜宿野外,它也是靜靜趴在我身邊。看到別隊的狼犬一隻隻消失,更促使我和傑士伯形影不離。一天深夜,越兵空襲狗房,陣陣的悲嚎不曾間斷,幾個帶狗士兵幾乎要奮不顧身衝去開門鎖,但硬是被其他同伴壓住,隻能任由狗兒無助的嘶喊。過後,狗不再吠了,一片死寂。我哭著打開門,傑士伯靠在角落畏縮成一團,我輕輕叫著它,但它卻毫無反應。直到過了大概一世紀那麼久,它才顫抖地走向我,我隻能緊緊抱住它……”瓊斯的臉上還殘存著失而複得的激動,他摸著圍坐在身旁的狗兒,仿佛摸的就是傑士伯。

為了撫平心中緊張的情緒,我將葡萄酒一飲而盡。

頓了頓,瓊斯繼續說:“此後,我便將它視為親人。好幾次,我差幾步便會踩到地雷,若不是它咬住我的褲管,我和同伴恐怕因此命喪黃泉。有一次,草叢中越兵身穿美軍製服,混淆了我們的視線,這時傑士伯突然瘋狂吼叫,異常的舉動使我馬上察覺對方的破綻,於是先發製人,保住性命。它總是重視我的安危更甚於自己,這我豈會不知?若非親人又怎能做到呢?”瓊斯語調更顯澎湃。

“仗打了一年多,某日長官聽說雙方有停戰的趨勢,我心想傑士伯能和我回家了。隻是當我向上級表達此意後,答複竟是狼犬本為武器的一部分,而且美國禁止帶可能有傳染病的動物入境。我努力尋求各種渠道協助,無奈答案如出一轍。撤離的前一晚我依照指示將傑士伯送往狗營,但心裏並沒有馬上回國的打算,相反的我決定力爭到底。當下我拍拍它的頭說:‘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就在隔天早上長官告訴瓊斯,戰爭即將結束,多保留一星期也許會有轉機,瓊斯毫不猶豫留下了。五天後,事情有了眉目,美方表示將在一個月內替狼犬注射預防針,再擇日送返美國,這個消息無疑讓瓊斯欣喜若狂。

“我無法忘記當時我飛也似的趕回狗營時的情景,五天來陰霾的心情一掃而光。隻是,當我走過一個又一個狗籠,一遍遍呼喊著傑士伯,卻尋不著熟悉的吠叫聲。聲音在偌大的屋裏回蕩,不知怎麼,我心底霎時竄出一股涼意,直覺要找到管理員問明情況。誰知一聽完我的來意,他遲疑了好半晌,呐呐說道:‘很遺憾,五天前送來的狗已於前天悉數處以安樂死’。”

“大概有如電擊般的疼痛吧?心全被掏空後麻痹的隻想問:‘怎麼我來接你,你卻不肯等我。’”瓊斯不停以手拭淚,講到最後已哽咽到勉強隻能斷斷續續。

“你可知我為何要將它取名為傑士伯嗎?因為傑士伯是我祖父出生的城市,在加拿大。他十多歲時全家移民美國,幾年後,祖父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長征本就凶多吉少的歐洲,但他竟平安歸來。我以為取這名字能帶來好運,沒想到傑士伯逃過一劫,卻仍逃不了上帝的捉弄。”

看著瓊斯如此疼愛現在的狗家人,我似乎能想像當時他再也見不到傑士伯的痛楚。倘若傑士伯看到這麼多隻狼犬因它而有那麼好的主人,一定感動至極吧!我相信傑士伯永遠活在瓊斯的心裏,直到他們再次相逢的那一天。許多了不起的念頭起於“遊手好閑”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