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雙手(1 / 2)

爺爺的雙手

——周潔

我還尚未出生,父親就已經被下放到偏遠的山區“勞動改造”去了。兩歲時,母親也被迫下放,於是我就被留在了城裏,由祖父母撫養。直到我十四歲時重回父母身邊,我與爺爺奶奶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二年。

那時候我們的家是一棟兩層的陳舊小木屋,親家奶奶住在樓下,我們一家住樓上。爺爺每日黎明即起,他一走路,木質的地板便咯吱咯吱地響。

南方的春天多雨,綿綿的、細細的、飄飄的雨絲,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爺爺喜歡在這種潮濕溫潤的空氣裏,教我唐詩宋詞。我們沒有書、沒有課本,從來都是他想起哪一首,就教我哪一首,什麼“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波”、“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暢”;還有“雨裏雞鳴一兩家,竹溪樹路板橋斜”……等等。

當時還年幼,對這些句讀的意思似懂非懂,隻知道爺爺吟誦之間,那抑揚頓挫的音調,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彙成了一種獨特的音樂,叩動著我的心弦。令我在後來每一個春雨綿綿的日子,都勢不可擋地回想起來,因清楚地記得所有的音節而兀自沉醉其中,低吟不已。

有時候為了獎勵我,在我背熟了一、兩首詩詞之後,他會拿粉筆在地板上給我畫隻小鳥,栩栩如生得仿佛會從地板上飛起來。如果我在掃地的時候多加小心,那小鳥便可以在地板上待個好幾天。

進入夏季,小木樓前那兩棵柚子樹就開花了,白色的、小小的花朵,在肥厚的綠葉間閃閃爍爍,引來蝶舞蜂狂,也飄送起滿滿一屋子的清香。爺爺就在這逸人的芬芳中寫字,他生平最大的喜好便是寫字。我則站在一邊給他磨墨。他時常一張接著一張不停地寫,寫在他自己用廢報紙訂成的練習簿上。有時同一個字寫上好幾十遍了,他還是不滿意。那些寫在雪白雪白的宣紙上的,絕大多數是他曾教我背誦過的詩詞。上麵都有爺爺慎重其事地簽名、蓋章,都是他的“作品”。

爺爺的字渾厚飽滿而有力,就像他的人一樣,一生正直、慈藹、和善。如今在我的房中,就掛有一幅爺爺寫的對聯。那熟悉的字跡,每每讓我在冷氣充足的夏日午後,想起過去柚花和墨香混合在一起被暑氣蒸發了的氣息,想起在連知了都被烈日烘烤得不耐煩的暑天,爺爺對我說:“孩子,心靜自然涼。”

時序進入秋季,桂花開了,天氣卻往往遲遲不肯涼爽下來,爺爺就得整夜拿著一把大蒲扇為我肩風、驅蚊。那樣的夜總有清清亮亮的月光,將柚子樹婆婆的枝葉投影到蚊帳頂上來。隨著蒲扇扇起的微風,蚊帳蕩一蕩,柚樹的剪影也搖一搖。

我悄悄睜開眼,看爺爺坐在床沿,一下一下地扇著,他身上的白色汗衫滿是大大小小的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