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富蘭克林

上次在芍麗磨坊舉行遊園會的那天,我們玩得格外開心。那天良辰美景,與會者個個是風雅高貴。我們在散步的時候,我曾經在路上停留了一會兒,落在大家後麵。原因是園裏有很多蜉蝣的殘屍,有人特地指給我們看了。所謂蜉蝣,是蒼蠅一類的小昆蟲;而且據說,它們的壽命很短,一天之內生生死死就過去好幾代。我聽說了之後,信步走去,在一片樹葉上麵,發現了這種小蟲,有一群之多。

它們似乎在討論什麼東西?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善知蟲語的。我和你往來那麼久,可是貴國美妙的語言我學來學去,始終進步很小,我如何能替自己解嘲呢?隻好說我研究蟲語用心過度了。現在這些小蟲在舉行辯論,我好奇心動,不免湊上前去偷聽一番。這種小蟲雖小,它們的心卻大,都是三四個一起開口講話,因此聽起來很不清楚。偶爾斷斷續續也可聽清一兩句,原來它們正熱烈討論兩位外國音樂家的優劣——那兩位,一位是蚋先生,一位是蚊先生;討論得非常熱烈,它們似乎忘記了昆蟲生命的短促,好像很有把握可以活滿一個月似的。我親愛的朋友,你們多快樂呀!看來,你們的政府一定賢明公正,寬仁待民,你們沒有牢騷可發;你們也用不著同黨派鬥爭,否則你們怎麼會有閑情逸致在這裏討論外國音樂的優劣。我轉過頭來,看見另一片樹葉上有一頭白發的老蜉蝣,它正在自言自語。我聽得很有趣,因此把它記錄了下來。我的好朋友深情厚意,我已領受很多,她的清風明月的風度,她的妙音雅奏,一向使我傾倒不已,我這一段筆記,無非想博得她一笑,聊作報答而已。

老蜉蝣說道:“我們哲人學者,在很久很久以前,以為我們這個宇宙(即是所謂芍麗磨坊)的壽命不會超過十八個小時。我想這話很有道理,因為自然界芸芸眾生,無不依賴太陽為生,但是太陽正在自東向西移動,就以此時我所見到的情景為準,很明顯太陽已經落得很低,快要沉到我們地球盡處的海洋裏去了。太陽為大地周圍的海洋所吞,世界除了黑暗,就是寒冷,一切生命無疑都將滅亡,地球歸於毀滅。地球的壽命一共十八小時,我已經活了七個小時了,說起來時間也真不少,足足有四百二十分鍾呢!我們之間有幾個能夠如此盡享高壽的呢?我看見好幾代蜉蝣出生,長大,最後又死去。我現在的朋友隻是些我青年時代朋友的子孫,可是他們本身,現在都已不在‘蟲世’了。我追隨他們於地下的時候也不遠了,因為盡管現在我仍舊步履矯健,但天下無不死之蟲,我頂多也隻能再活七八分鍾而已。我現在仍然在這片樹葉上辛辛苦苦地搜集蜜露,可是這有什麼用呢?我所收藏的這些東西我自己是吃不到了。回憶我這一生,為了我們這樹叢裏同胞的福利,我參加過多少次政治鬥爭;可是結局又是什麼樣子呢?有法律而無道德配合,政治仍舊不能清明,因此為了增進全體蜉蝣類的智慧,我又研究過多少種哲學問題!‘道德惟微,中心惟危’,我們現在這一族蜉蝣必須隨時戒慎警惕,否則一不小心,在幾分鍾之內,就可能變得像別的樹叢裏曆史較為悠久的別族蜉蝣一樣,道德淪喪,萬劫不複!我們在哲學方麵的成就又是多麼的渺小!嗚呼,我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的朋友常常都來安慰我,說我年高德劭,為蜉蝣中之老大,身後之名,必可流傳千古。可是蜉蝣已死,身後的聲名又有什麼作用呢?何況到了第十八小時的時候,整個芍麗磨坊都將毀滅,世界末日已臨,曆史又如何延續呢?”

我勞碌一生,別無樂趣,惟有想到世間眾生,無分人蟲,如能長壽而為公眾謀福利者,即是可以引為自慰的;再則聽聽蜉蝣小姐蜉蝣太太們的高談闊論,或者偶然從那可愛的白夫人那裏,得到巧笑一顧,或者是清歌一曲,我的暮年也得到慰藉了。 人類有一種習性,喜歡在現成的框架中生活,而且這個習性頑強地紮根在人的心靈深處,一旦你想跳出框架,它就會使出驚人的力量拖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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