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第二章

哦,我的靈魂喲,現在你生長起來,豐富而沉重,如同長滿了甜熟的葡萄的葡萄藤為幸福所充滿,你在過盛的豐裕中期待,但仍愧報於你的期待。

偉大的渴望

——尼采

哦,我的靈魂喲,我已教你說“今天”、“有一次”、“先前”,也教你在一切“這”和“那”和“彼”之上跳著你自己的節奏。

哦,你的靈魂喲,我在一切僻靜的角落救你出來,我刷去了你身上的塵土,和蜘蛛,和黃昏的暗影。

哦,我的靈魂喲,我洗卻了你的瑣屑的恥辱和鄙陋的道德,我勸你赤裸昂立於太陽之前。

我以名為“心”的暴風雨猛吹在你的洶湧的海上:我吹散了大海上的一切雲霧;我甚至於絞殺了名為罪惡的絞殺者。

哦,我的靈魂喲,我給你這權利如同暴風雨一樣地說著“否”,如同澄清的蒼天一樣地說著“是”;現在你如同光一樣的寧靜,站立,並迎著否定的暴風雨走去。

哦,我的靈魂喲,我恢複了你在創造與非創造以上之自由:並且誰如同你一樣知道了未來的貪欲?

哦,我的靈魂喲,我教你侮蔑,那不是如同蟲蛀一樣的侮蔑,乃是偉大的,大愛的侮蔑,那種海蔑,是他最愛之處的悔蔑。

哦,我的靈魂喲,我被你如是說屈服,所以即使頑石也被你說服;如同太陽一樣,太陽說服大海趨向太陽的高邁。

哦,我的靈魂喲,我奪去了你的屈服,和叩頭,和投降;我自己給你以這名稱“需要之樞紐”和“命運”。

哦,我的靈魂喲,我已給你以新名稱和光輝燦爛的玩具,我叫你為“命運”為“循環之循環”為“時間之中心”為“蔚藍的鍾”!

哦,我的靈魂喲,我給你一切智慧的飲料,一切新酒,一切記不清年代的智慧之烈酒。

哦,我的靈魂喲,我傾瀉一切的太陽,一切的夜,一切的沉默和一切的渴望在你身上——於是我見你繁茂如同葡萄藤。

哦,我的靈魂喲,現在你生長起來,豐富而沉重,如同長滿了甜熟的葡萄的葡萄藤為幸福所充滿,你在過盛的豐裕中期待,但仍愧報於你的期待。

哦,我的靈魂喲,再沒有比你更仁愛,更豐滿,和更博大的靈魂。過去和未來之交彙,還有比你更切近的地方嗎?

哦,我的靈魂喲,我已給你一切,現在我的兩手已空無一物!現在你微笑而憂鬱地對我說:“我們中誰當受感謝呢?”

給與者不是因為接受者已接受而應感謝的嗎?贈予不就是一種需要嗎?接受不就是慈悲嗎?

哦,我的靈魂喲,我懂得了你的憂鬱之微笑,現在你的過盛的豐裕張開了渴望的兩手了!

你的富裕眺望著暴怒的大海,尋覓而且期待;過盛的豐裕之渴望從你的眼光之微笑的天空中眺望!

真的,哦,我的靈魂喲,誰能看見你的微笑而不流淚?在你的過盛的慈愛的微笑中,天使們也會流淚。

你的慈愛,你的過盛的慈愛,不會悲哀,也不啜泣;哦,我的靈魂喲,但你的微笑,渴望著眼淚,你的微顫的嘴唇渴望著嗚咽。

“一切的啜泣不都是懷怨嗎?一切的懷怨不都是控訴嗎!”你如是對自己說;哦,我的靈魂喲,因此你寧肯微笑而不傾瀉你的悲哀——

不在迸湧的眼淚中傾瀉所有關於你的豐滿之悲哀,所有關於葡萄的收獲者和收獲刀之渴望!

哦,我的靈魂喲!你不啜泣,也不在眼淚之中傾瀉你的紫色的悲哀,甚至於你不能不唱歌!看哪!我自己笑了,我對你說著這預言:

你不能不高聲地唱歌,直到一切大海都平靜而傾聽著你的渴望——直到,在寂靜而渴望的海上,小舟漂動了,這金色的奇跡,在金光的周圍一切善惡和奇異的東西跳躍著——一切大動物和小動物和一切有著輕捷的奇異的足可以在藍絨色的海上跳躍著。直到他們都向著金色的奇跡,這自由意誌之小舟及其支配者,就是收獲葡萄者,他持著金剛石的收獲刀期待著。

哦,我的靈魂喲,這無名者就是你的偉大的救濟者,隻有未來之歌才能最先發現了他的名字I真的,你的呼吸已經有著未來之歌的芳香了。

你已經在熾熱地夢想,你已經焦渴地飲著一切幽深的,回響的,安慰之泉水,你的憂鬱已經棲息在未來之歌的祝福裏!

哦,我的靈魂喲,現在我給你一切,甚至於我的最後的。

我給你,我的兩手已空無一物:看哪,我吩咐你歌唱,那就是我所有的最後的贈禮。

我吩咐你唱歌——現在說吧,我們兩人誰當受感謝?但最好還是為我唱歌,哦,我的靈魂喲,為我唱歌,讓我感謝你吧!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海上,岸上,都充滿了魁力,令人神往!它們的簡樸,甚至它們的空曠,多麼令人思量不絕啊!

在海邊的一個晴朗的冬日

——惠特曼

前不久,十二月的一天,大氣晴朗,我坐上坎登至大西洋城這條老鐵路線的火車,曆時一個多鍾頭就到了新澤西的海邊,在那裏過了一個中午。我出發得很早,一杯美味的濃咖啡和一頓豐盛的早餐使我精力充沛(是我的好姐姐露親手做的——食物可口之極,容易吸收,使人強壯,後來一整天都稱心如意)。最後一段旅途,大約有五、六英裏,火車開進了一片廣闊的鹽澤草地;那裏鹹水湖交錯,小河道縱橫。營茅草的香味迎麵撲來,使我想起了“麥芽漿”和我家鄉南部的海灣。我本可以到了晚上,再到這平展而芬芳的海邊大草原盡情地遊玩的。從十一點鍾到一兩點鍾,我幾乎都在海邊,或是在望得見大海的地方,聽大海的沙啞的低語,吸入涼爽、使人愉快的清風。先是坐車,車輪在堅硬的沙地上匆匆駛了五英裏,卻沒有什麼進展。後來,吃過飯(還有將近一個鍾頭的餘暇),我朝著一個方向走去,(見不到一個人)占有了一間小屋,看樣子是海濱浴場的客廳;周圍的景色,任我獨覽——離奇有趣,使人心曠神怡。無遮無擋——我前後左右,都是一片營茅草和磁麻草——空曠,簡樸而毫無裝飾的空曠。船在遠方,再望遠處,隻能看見一艘向這兒駛來的輪船拖著一縷黑煙:海船,橫帆雙桅船和縱帆雙桅船更是清晰可見,其中大多乘著強勁的風、鼓揚著船帆。

海上,岸上,都充滿了魁力,令人神往!它們的簡樸,甚至它們的空曠,多麼令人思量不絕啊!它們或間接或直接地在我心中喚起了什麼呢?那伸延開去的海浪,白灰色的海灘、海鹽,都單調而無知覺——全然沒有藝術,沒有歌詞,沒有話語,也不風雅,這冬日卻是無法形容地令人鼓舞,冷酷得如此超乎世俗,比我讀過的所有的詩、看過的所有的畫,聽過的所有的音樂都更加深刻而難以捉摸地打動我的感情(但是,我要說句公道話,這也許正是因為我已經讀過那些詩,也聽過那種音樂吧)。

一個行乞的詩人

在我最感疲乏和饑慌的時候——我的實在的狀況益發的黑暗,對於將來的想望益發的光鮮,正如明星的照亮襯出黑夜的深蔭。

一個行乞的詩人

——徐誌摩

(一)

蕭伯訥先生在一九○五年收到從郵局寄來的一本詩集,封麵上印著作者的名字,他的住址,和兩先令六的價格。附來作者的一紙短簡,說他如願留那本書,請寄兩先令六,否則請他退回原書。在那些日子蕭先生那裏常有書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寄給他請求批評的書本,所以他接到這類東西是不以為奇的。這一次他卻發現了一些新鮮,第一那本書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倫敦西南隅一所碩果僅存的“佃屋”,第三附來的短簡的筆致是異常的秀逸而且他那辦法也是別致。但更使蕭先生奇怪的是他一著眼就在這集子小詩裏發現了一個真純的詩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調的輕靈。蕭先生決意幫助這位無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買了八本,這在經濟上使那位詩人立時感到稀有的舒暢,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紹給當時的幾個批評家。果然在短時期內各種日報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這位流浪的詩人,他的一生的概況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他的地位頓時由破舊的佃屋轉移到英國文壇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他的夥伴叫他惠兒苔微士。

(二)

苔微士沿門托賣的那本詩集確是他自己出錢印的。他的錢也不是容易來的。十九鎊錢印得二百五十冊書。這筆印書費是做押款借來的。苔微士先生不是沒有產業的人,他的進款是每星期十個先令(合華銀五元),他自從成了殘廢以來就靠此生活。他的計劃是在十先令的收入內規定六先令的生活費,另提兩先令存儲備作書費,餘多的兩先令是專為周濟他的窮朋友的。他的住宿費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儉的時候是二先令四,在最儉的時候是不化錢,因為他在夏季暖和時就老實借光上帝的地麵,在涼爽的樹林裏或是寬大的屋簷下寄托他的詩身!)但要從每星期兩先令積成二三十鎊的巨款當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後一次的發狠決意犧牲他整半年的進款積成一個整數,自己蹺了一條木腿,帶了一本約書,不怎樣樂觀卻也不絕望的投向蕩蕩的“王道”去。這是他一生最後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說:——

“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經驗,無可名狀的一種經驗;因為我居然還能過活,雖則我既沒有勇氣討飯,又不甘心做小販。有時我急得真想做賊;但是我沒有得到可偷的機會,我依然平安的走著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饑慌的時候——我的實在的狀況益發的黑暗,對於將來的想望益發的光鮮,正如明星的照亮襯出黑夜的深蔭。

“我是單身趕路的,雖則別的流氓們好意的約我做他們的旅伴,我願意孤單,因為我不許生人的聲音來擾我的清夢。有好多人以為我是瘋子,因為他們問起我當天所經過的市鎮與鄉村我都不能回答,他們問我那村子裏的‘窮人院’是怎樣的情形,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因為我沒有進去過。他們要知道最好的寓處,這我又是茫然的,因為我是寄宿在露天的。他們問我這天我是從那一邊來的,這我一時也答不上;他們再問我到那裏去,這我又是不知道的。這次經驗最奇怪的一點是我雖則從不看人家一眼,或是開一聲口問他們乞討,我還是一樣的受到他們的幫助。每回我要一口冷水,給我的卻不是茶就是奶,吃的東西也總是跟著到手。我不由的把這一部生活認作短期的犧牲,消磨去一些無價值的時間為要換得後來千萬個更舒服的;我祝頌每一個清朝,它開始一個新的日子,我也拜禱每一個安息日,晚上,因為它結束了又一個星期。”

這不禁使我們想起舊時朝山的僧人,他們那皈依的虔心使他們完全遺忘體膚的舒適?苔微士先生發現流浪生活最難堪的時候是在無蔭蔽的曠野裏遇雨,上帝保佑他們,因為流浪人的行裝是沒有替換的。有一天他在台風的鄉間撿了一些麥柴,起造了一所精致的,風侵不進,露淋不著的臨時公館,自信可以暖暖的過一夜,卻不料:“天下雨。在半小時內大塊的雨打漏了屋頂。不到一小時這些雨點已經變成了洪流。又隻能耐心躺著,在這大黑夜如何能尋到更安全的蔭蔽。這雨直下了十個鍾頭,我簡直連皮張都浸透了,比沒有身在水裏幹不了多少——不是平常我們叫幾陣急雨給淋潮了的時候說的‘浸透了皮’。我一點也不沮喪,把這事情隻看作我應當經受的苦難的一件,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在露天選了一個行人走不到的地點,躺了下來,一邊安息,一邊讓又熱又強的陽光收幹我的潮濕。有兩三次我這樣的遭難,但在事後我完全不覺得什麼難受。”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過的,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在露天寄宿,但不幸暖和的夏季是有盡期的,從十月到年底這三個月是不能沒有蔭蔽的。一席地也得要錢,即使是幾枚銅子,苔微士先生再不能這樣清高的流派他的時日。但高傲他還是的,本來一個殘廢的人,求人家的幫助是無須開口的,他隻要在通行上坐著,伸著一隻手,錢就會來。再不然你就站在巡警先生不常到的街上唱幾節聖詩,滾圓的銅子就會從住家的窗口蝴蝶似的向著你撲來。但我們的詩人不能這樣折辱他的身分,他寧可忍凍,寧可挨餓,不能拉下了臉子來當職業的叫化。雖則在他最窘的日子,他也隻能手拿著幾副鞋帶上街去碰他的機會,但他沒有一個時候肯容自己應用乞丐們無心的慣技。這樣的日子他挨過了兩個月,大都在倫敦的近郊,最後為要整理他的詩稿他又回到他的故居,虧了舊時一個難友借給他一鎊錢,至少寄宿的費用有了著落。他的詩集是三月初印得的,但第一批三十本請求介紹的送本隻帶回了兩處小報上冷淡的案語。日子飛快的過去。同時他借來的一點錢又快完了,這一失望他幾乎把辛苦印來的本子一起給毀了!最後他發明了寄書求售的法子,拚著十本裏賣出一兩本就可以免得幾天的凍餓,這才蒙著了蕭先生的同情,在簡短的時日內結束了他的流浪的生涯。你所認的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的人和時間;你所愛的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