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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渺茫中

——蕭紅

街燈完全憔悴了,行人在綠光裏忙著,倦怠著歸去,遠近的車聲為著夜而困疲。冬天驅逐叫花子們,冬天給窮人們以饑寒交迫。現在街燈它不快樂,寒冷著把行人送盡了!可是大名並不歸來。

“寶寶,睡睡嗬!小寶寶嗬!”樓窗裏的小母親唱著,去看看乳粉,盒子空了!去看看表,是12點了!

“寶寶嗬!睡睡。”小母親唱著,睇視著窗外,白月照滿窗口,像是不能說出大名的消息來。小寶寶他不曉得人間的事,他睡在搖籃裏。過道有腳步聲,大名麼?母親在焦聽這足音,寶寶卻哭了!他不曉得母親的心。

一夜這樣過著,兩夜這樣過著,隔壁徹夜有人說話聲。這聲音來得很小,一會又響著動靜了。有點像是大名的聲音;皮鞋響也像,再細心點聽,寂靜了!窗之內外,一切在夜語著。偶然一聲女人的尖笑響在隔壁,再細心聽聽,婦人知道那卻是自己的丈夫睡到隔壁去了!

枕、床都在變遷,甚至聯想到結婚之夜,戰驚著的小婦人呀!好像自己的秘密已經擺在人們的眼前了。聽著自己的丈夫睡在別人的房裏,該從心孔中生出些什麼來呢?這不過是一瞬間,再細心聽下去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一切在夜語著。對於婦人,這是個渺茫的隔壁,婦人幻想著:“他不是說過嗎?在不曾結婚以前,他為著世界,工作一切,現在,也許……”

第三天了!過道上的婦人們,關於這渺茫的隔壁傳說著一切:

“那個房間裏的婦人走了,是同一個男人走的。都知她是很能幹的,可是誰也沒見。總之,她的房裏常常有人住宿和夜裏講話,她是犯了罪……”

小母親呀!你哭吧!

“寶寶,睡呀,睡呀,……”

過去這個時代小寶寶會跑了,又過幾年,媽媽哭他會問:“媽媽,為什麼要哭呢?”

孩子仍是不曉得母親的心,問著問著,在汙濁的陰溝旁投射石子。他還是沒出巢的小鳥,他不曉得人間的事。

婦人的衣襟被風吹著,她望著生活在這小街上同一命運的孩子們擊石子。寶寶回過頭來問:“媽媽,你不常常說爸爸上山追猴子,怎麼總不回來呢?”

夕陽照過每家的屋頂,小街在黃昏裏,母親回想著結婚的片段,渺茫中好像三月的花踏下泥汙去。生活在海上的人們

——穆時英

出去的三十多對船隻回來了五隻。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噯啊,唆啊,噯……呀!

三百多人這麼唱著去的,唱著回家的隻我們三十多個啦。憑空添了幾百沒丈夫的小媳婦沒兒子的老頭兒,老婆兒,沒爹的小兔崽子——天天晚上聽得到哭聲!恩愛夫妻不到冬,他媽的,翠鳳兒好一朵鮮花兒,青青的年紀就變了寡婦咧!她沒嫁給老蔣的時候兒,本來和我頂親熱的,我也頂愛她的;可是,女人這東西嗎,壓根兒就靠不住,三不知的嫁了老蔣了。兩小口兒一條線兒拴倆螞蚱,好得什麼似的,倒把我生疏了——天知道,我可哪裏忘得了她!咱們動身的那天,老蔣還和她沒結沒完的談了半天。他媽的,誰知道呀,老蔣這回兒卻見了海龍王啦。

出岔子的三十多對船全是大腦袋蔡金生的,咱們這兒的船多半是他的。咱們這兒隻這麼大一塊地方兒,四麵全是海,來回不到八十裏地兒。他簡直在這兒封了王,誰敢衝著他出一口大氣兒?公倉是他的,當鋪子全是他開的,十八家米店他獨自個兒開了十五家,酒店又多半是他的。咱們三萬多人,曬鹽的,捉魚的,哪一個不吃他的,喝他的。他要咱們死,咱們就得死!巡官,緝私營,誰不奉承他?他家裏還養著二十多個保鏢的,有幾十枝槍呢!那狗入的鄉紳,馮筱珊,村長邵曉村他們也是和他一鼻孔出氣的。他們家裏不說別的,就女人,大的小的,也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咱們的姑娘,隻要他們看上了,就得讓他們擺布。誰敢哼一聲兒,回頭就別想做人!媽的馮筱珊那老不死的就是刁鑽古怪的鬼靈精兒,專替他們打主意。媽的這夥兒囚攮的咱們三萬多人沒一個不想吃他的肉!

我回來了五天,沒一天沒人哭到大腦袋家裏去,向他要錢養老。你猜那狗入的怎麼著呀?幹脆把人家摔出來!李福全的媽就給摔傷了腰,躺在家裏,瞪著眼兒幹哼唧。咱們半條性命在自家兒身上,半條性命在海龍王手裏邊兒的替他捉魚,讓他發財,翻了船死了,扔下一大堆老的,小的,他一個大也不給,叫咱們心裏邊兒能不把他恨到了極點嗎?咱們還算是好的,還有他們燒鹽的咧。你們知道鹽是怎麼來的呀?有的是燒的,有的是曬的。一隻蘆席編的搽了濕上的大鍋子放在那兒燒,鍋子裏邊兒是海水,燒鹽的光著身子,一個心兒瞧著鍋底,一漏就得讓人家抬著往火裏送,把手裏邊兒的濕土按在那兒了才能出來。你說呀,幹這營生的誰又說得定什麼時候死哪!曬鹽的也要命,一天天的海水,一天天的太陽,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才曬成了這麼二百多斤鹽,他媽的公倉不開——公倉已經好久不開了!這幾天米店不賒賬了,說是沒米啦。他媽的,沒米?那夥兒狗入的吃什麼的呀?左歸右歸還不是要咱們的命罷咧。再這麼過一個月,誰也別想活得了!

可是,也有說他好的人,我的哥子就是一個。咱們倆雖說是一娘養的哥兒,可是我就和他合不上來。他是在大腦袋家裏當聽差的,早就娶了媳婦;我不和他在一塊兒住。那天我跑到他家去。他跟我說道,“老二,你說呀,他媽的那夥兒家夥,平日吃老爺的,喝老爺的,就不替老爺著想。這回老爺翻了這許多船,還哭到他家裏去要養老錢。死了不就結了?還要什麼撫恤?今兒石榴皮的媳婦來過了,我說老爺的心眼兒太好,壓根兒就別用理她。”

這話你說我怎麼聽得進去,又要跟他抬杠兒啦。我的嫂子還說道:“那小媳婦子,人不象人,也守寡咧!那天我向她借條裙到前村喝喜酒去,她左推右推,歸根兒還是不肯。今兒做了寡婦,我才痛快呢!”我礁著她那副高興的模樣兒,那張勢利臉,就一股子氣勁兒往上冒,想給她個鍋貼。人家死了丈夫,她心裏邊兒才痛快呢!我剛要發作,她又說道:“幹脆給我當婊子去就得啦!沒錢守什麼寡?”她冷笑了一聲兒。“死了倒幹淨呢!她也象守寡的嗎?誰希罕她活著?誰又把她當人呀……”

我一股子氣勁兒直冒到腦門,再也耐不住了。

“滾你媽的!誰是人誰又不是人?大腦袋算是人嗎?你這娼婦根也象是人嗎?”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道。

她先怔住了,我氣呼呼地往外走。她跳起來就罵,趕了上來,給老大攔回去了。

“別撒你媽的潑!老大怕你這一套兒;我也怕你嗎?我怕得了誰?”

她一推老大,還想趕上來。

“你來?”我亮出刀子來,我殺人殺多了。“你來,老子不宰了你!”

那潑辣貨還是拍手頓腳的一個勁兒罵,我也不理她,揣上刀子走我的。那天晚上好月亮,不用摸著黑兒走。我跑到小白菜那兒喝酒去,黃泥螺也在那兒。咱們真的沒地方兒去,不是逛窯子,就是上酒店,總得喝得愣子眼兒的,打架淌了血才回來。有錢鬥紙花,沒錢的時候兒就幹瞧著人家樂;除了,這叫咱們怎麼過活?錢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眙著眼幹發愁,還不如灌飽了黃湯子,打一陣子,紮一刀子,淌點兒紫血就完咧。

過一回兒,陳海蜇也來了。

小白菜生得白奶白胸膛,

十字街上開酒坊;

老頭兒現錢現買沒酒吃,

我後生家沒錢喊來嚐。

小老兒肚子裏邊氣衝火,

酒壺摔碎酒缸邊;

我年輕的時候兒沒錢喝白酒,

如今人老珠黃雞巴不值錢!

他這麼唱著進來,大夥兒全叫引笑了,他也咧著嘴傻笑。“喂,小白菜,給拿酒來!”他在我們的桌上坐下了。

“嘻,你這人,欠了三千六,今年還沒見過你半個子兒咧。”小白菜來了,賣俏不象賣俏,半真半假的白著眼兒。“咱們這兒不賒酒給窮小子!”

“老子今兒不單要賒你的酒,還要賒你的窟窿咧!”他樂開了,跟左手那邊兒那個小老頭兒說道:“王老頭兒,你說,這話對不對?”

“噯……噯……”王老兒樂得合不上嘴來,一個勁兒噯。

“噯你媽的!還噯呢!誰跟你鹹呀淡的!小白菜,快拿酒來!”

“蔡老板說的,你的鹽板早就完了,不能再賒給你。”小白菜回身走了。

“滾他媽的老板!真的行不行?”

“不行。”

“成!瞧老子的!”他亮出刀來,嚓的聲兒插在桌上。“行不行?”

“你瞧,跟你說著玩兒的,就急得這個模樣兒了!”小白菜趕忙拿出燒酒來,把笑勁兒也拿出來。

陳海蜇一條腿踐在凳上,一口氣兒喝了半杯,往桌上噔的一拳。“蔡老板!他媽的,多咱老子不割下他的大腦袋來當酒杯!誰擱得住受那份兒罪!半年不開倉了,米店不賒賬了,連小白菜也扭扭捏捏的了。臊他媽的,簡直要咱們的命咧。老馬,你說呀,誰又活得了?咱們燒鹽的,曬鹽的先不提,你們捉魚的活得了嗎?你瞧,你瞧這遭兒死了二三百人,扔下一大嘟嚕小媳婦子,小兔崽子,老婆子、老頭子,大腦袋他媽的出過半個子兒沒有?”他一回頭在王老兒肩上打了一下;王老兒往後一坐,差點兒往後跌了個毛兒跟鬥。“就說你們莊稼人吧。你們活得了嗎?那媽的邵曉村,鬧什麼沙田捐呀,雞巴捐呀,就差睡姑娘,生兒子沒要捐——他媽的,反正是要咱們的命罷咧。”

“可不是?咱們小百姓準得餓死咧。這年頭兒,我也活了六十多年了,就沒碰見過這種年頭兒!狗急跳牆,人急造反,我老頭兒也想造反咧。”王老兒也拍了下桌子,氣呼呼的,那神兒怪可笑的。

誰又不想造反呀?真是的。

“再這麼過一個月,大夥兒再不造反,他媽的,我就獨自個兒子!老子不希罕這條命!”你瞧那神兒!說著玩兒的呢!真會一下子造起反來的?

“別說廢話啦,明兒晚上的事兒怎麼了?”黃泥螺問他道。

“成!有四十多人——喂,老馬,你幹不幹?”

我明白準是運私鹽到縣裏去。

“是帶‘私窩兒’上縣裏去嗎?”

“對!”

“幹!殺人放火我都幹!我有什麼不幹的!”我把酒杯往桌上一砸,說道:“明兒要再碰著‘灰葉子’,他媽的,咱們就拚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反正是活不了!”

你明白的,灰葉子就是緝私營。他媽的,大腦袋那狗入的,這兒故意按著公倉不開,又不許人家運“私窩兒”,怪不得縣裏的鹽賣這麼貴。那囚攮的隻知道獨自個兒發財,就不管人家。

我喝得舌頭硬撅撅的才跑出來;陳海蜇還在那兒跟小白菜胡鬧,一定要賒她的窟窿。

山歌要唱偷私情,

喝酒要喝紹興陳,

摸奶要摸十八九歲牡丹奶,

親嘴要親彎眉細睛紅嘴唇。

紅嘴唇來由挈腮,

又貪花色叉貪財;

貪財哪有貪花好?

野花香來夜夜開!

我嘴裏邊兒這麼哼著往窯子那兒跑,剛拐彎跑進那條太平胡同,隻見前麵有個穿西裝的小子。我是想到小金花家去的,他媽的,誰知道那小子也在那兒停住了,側過身來敲門。他媽的,果然是邵曉村——我早知道除了邵曉村那家夥,就沒人穿西裝的。他敲開了門進去了,一回兒門呀的又開啦。出來了大餅張。他嘴裏咕嚷往胡同的那邊兒走去,也沒瞧見我。好小子,給攆出來了!我不高興到別家去,一回身就走。我可真有點兒喝多了酒,眼珠子也有點兒蒙蒙糊糊地瞧著前麵一棵樹,還當是邵曉村了——媽的,你瞧,那家夥嘴上養著一朵小胡髭,架著眼鏡兒,一張瘦臉瓜子,兩隻烏眼珠子在眼鏡兒後邊兒直衝著我咕嚕咕嚕的轉。滾你媽的!我一刀子紮去,正紮在他臉上。他嚷也不嚷一聲兒。我的刀子雪亮的在黑兒裏邊兒哆嗦,哪裏有什麼邵曉村呀!

我拔了刀子沿著海灘往家走,大月亮正在腦袋上麵,照在海上直照幾裏遠。遠遠兒的有幾隻刁船在那兒,桅杆就象是個高個兒的瘦子,瘦影子在水麵一晃一晃的象蛇。浪花兒盡往沙上冒,嘩嘩的吐白沫兒。月亮在我的後邊兒,影子在我的前麵;月亮跟著我,我跟著影子——嘻,媽的,你瞧她老比我快一步兒!一拐彎,我轉到山根那邊上,隻見一個影子一閃,咚的一聲兒。是誰跳了海啦!多半是死了兒子的老婆兒。我一扔褂子,一聳身往漩渦那兒鑽去,我抓住了那家夥的發兒,扯了上來。是翠風兒!我讓她平躺在沙灘上麵;她的衣服全濕透了,平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我往她身上一陣按,她那軟軟兒的身子一我按著按著,她給我按得胸脯兒一高一低的,氣越喘越急,腮幫兒也紅啦,我自家兒可按得心裏邊兒有點兒糊糊塗塗的啦。還好沒喝多水,她哇的一聲兒醒過來了。她坐起身來,望了望我,哭起來啦,哭得抽抽咽咽的。他媽的,你哭你的,可教我怎麼著呀?陪著你哭不成?我站在一旁愣磕磕地瞧她哭。他媽的,一個濕身子,衣服全貼在身上——我有點兒愛她呢!我本來是愛她的,嫁了老蔣,才不好意思再愛她了。老蔣,那家夥,把個花朵兒似的媳婦扔在家裏,自家兒到龍王宮裏去樂他的!我真舍不得讓她哭,可是也沒法兒。她哭了一回兒,站起來,一邊哭,一邊走,把我扔在那兒,我跟了上去。

“翠鳳兒,我送你回家吧?”

她不做聲,我也不言語,陪著她往回裏走。那道兒真遠,走了半天還沒走了一半,她哭著哭著也不哭了。我搒著她走,越走越愛她,越走心裏邊兒越糊塗。

月子彎彎照九州,

我陪著你在山道兒上走;

看到你胸前奶子兀兀抖,

我馬兒不由心難收……

我瞧了瞧她,她低下腦袋笑。

“誰教你救我的呀?我自家願意死,幹你嗎事!”

“鮮花兒掉在水裏,我怎麼舍得……”

“呸!”她忍著半截哭勁兒啐我道。

“翠鳳兒,你的衫子全濕透了,你瞧!”我往她胸脯兒上按。

“呸,別缺德了……”

我抱住了她……滾他媽的老蔣,我可管不了這麼多!你瞧,我捉住了一條美人魚!

我回家的時候兒口頭剛冒嘴,一覺直睡到晚上,好香甜。醒來時已經不早了,我揣著刀子,先到船上去守著。我躲在艙裏邊,探出半個腦袋來瞧著。今兒晚上有風,海在發氣啦。霧也夠大的,好天氣!運“私窩兒”,就要這麼的天氣。好一回他們才悄沒聲地挑著鹽包來了。陳海蜇腦門上綁了條布,碰了“灰葉子”,給打破的。

咱們一夥兒十多隻小船開了出去。陳海蜇,麻子和我在一條船上,我是劃船的。浪多高,大山小山。咱們一回兒上山,一回兒下山。我劃船的本事就大,隻一槳。就到山頂上去啦。海裏邊隻聽見浪聲;浪花兒一個接著一個,黑壓壓的盡掃過來。

猛的麻子悄悄兒地說道:“緝私船來啦!留神!”

那邊兒霧裏邊兒有一隻桅燈正在向這邊兒駛來,他們多半是聽見了咱們的打槳聲。有人在那兒喝道:“誰呀!停下來!”接著就是碰的一聲槍!幸虧今兒晚上霧大,他們還瞧不見我們的船。

“別做聲!”陳海蜇悄悄兒喝道,亮出了刀子,望著那隻鬼鬼啾啾的桅燈。

我攢一股子勁,身子往後一倒,又往前一撲,打了兩槳,往斜裏躥出了三丈多遠,又往前駛去。浪花兒嘩啦嘩啦的濺到船裏來;我們在緝私船的前麵了,還有十多隻船全跟在我們後邊兒。

我們走了半裏路,隻聽得後麵碰碰的兩槍,有誰喝了聲兒:“停住!”我們往後一看,隻見隔一丈路有一隻船,頂後麵的幾隻看不清了,不知誰給攔住啦。到了縣裏,我們從後山上岸,排小道兒走到石橋鎮去,悄沒聲地走。離石橋鎮沒多遠,一邊是田,一邊是河,田裏邊兒猛的躥出一張狗腦袋來,叫了一聲兒。黃泥螺撲上去,一把抓住那狗嘴,隻見刀光一閃,連人帶狗滾在田裏邊,也沒聽見一聲兒叫。黃泥螺再跑出來時,渾身是泥。我們從田裏抄過去,悄悄兒的各走各的,摸著黑兒跑到黑胡同裏,敲開人家的門做買賣。

隻一晚上,我們帶去的“私窩兒”全完了。

早上,天沒亮透,我們分著幾夥兒回到船裏,搖著船往家裏走。錢在咱們荷包裏邊兒當啷當啷的響,《打牙牌》,《十八摸》也從咱們的嘴裏邊兒往外飛。得樂他媽的幾天哩!到了家,一納頭便睡。晚上我買了一匣香粉,一瓶油,到翠鳳兒家裏去。她頭也沒梳,粉也沒擦,見了我有點兒難為情。她說昨兒晚上抓住了一隻船,三個人,石碌碡也在裏邊兒;船給鋸斷了,人今兒在遊街。她知道我昨兒晚上也在那兒幹這勾當,便說道:

“你也得小心哪!”

“管他呢!我怕誰?”

“你累不累?”

“我不累,可是厭了……”

“厭了什麼呀?”

“搖船搖厭了,想換個新鮮的,我想推車。”

他媽的,我推車的本領真大,從地上直推到床上。她說我象牛,我真象牛,象牛在推車,車在鋪子上,牛也在鋪子上。你說怪不怪?末了,車一個勁兒的哼唧,牛也隻會喘氣。累也忘了,愁也忘了!

接著五六天,白天睡覺,晚上當牛。錢又完啦!我到老大那兒去借錢。剛走到上莊,還沒到大腦袋家,遠遠兒地瞧見一大夥人在那兒笑著鬧。老大還站在門口那兒,指手畫腳地罵道:“滾你媽的,沒天良的狗子們!老爺沒向你們要船,你們倒向老爺要起人來啦!還有王法嗎?前兒搶了米店,今兒索性鬧到這裏來了!”

我一瞧就知道是那夥兒死了丈夫,沒了兒子的。他媽的,你瞧,咱們老大那神兒!狗奴才!還向他借錢嗎?我可不幹!

大夥兒鬧起來了。

有人拿石子往老大身上扔。

“衝進去!”有人這麼嚷道。

門開啦,搶出二十多個小子來,拿著槍就趕,大夥兒往外退,擠倒了好兒個孩子,給踐在腳下。一片哭聲!我拿起腳下的一塊大石頭扔過去,正扔在老大腦勺上。他往前麵倒,他媽的,老子回頭不搠你百兒八十個透明窟窿!狗入的!我管你是誰?

我可不能再往下瞧,再瞧下去腦門也得氣炸啦,我跑到小白菜那兒喝酒去。麻子,黃泥螺都在那兒。咱們好幾天沒碰著了,你一杯,我一杯的盡灌。

“老馬,昨兒大支山又搶了一家米店,真的要反哩。”麻子說道。

“不造反怎麼呀?我趕明兒把家裏的馬刀拿出來殺人去,他媽的,蔡金生,馮筱珊,邵曉村這夥兒狗入的家夥一個也別想活!”我真氣。

過了一回兒,咱們三個人,一邊喝酒,一邊鬥起紙花來啦。他媽的,我簡直喝的不象樣兒了,手裏的牌,一張變了二張,全在那兒搖頭晃腦的。這麼著還能贏錢嗎?我的錢,沒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麼的給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經聽張了,隻要來隻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拚命的等著,他媽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沒人打。黃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兒聽張。我們倆全等急了,拉一張罵一張,睜著四隻眼,一個心兒想和,好容易麻子拿著張娥牌在外一揚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和啦!”

“慢著!”我也把牌放了下來,我娥牌從他手裏搶了過來。他先一怔,回頭看了一回兒我的牌,就說道:“為什麼不早說?不給錢!”

“怎麼能不給?”

“不給就不給!”

我一股氣往上衝,酒性發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麼的,我一瞧,他的腦袋也大了,象蔡金生。我拔出刀子來,噌的一聲兒,連桌子帶手掌兒,把他給釘住在那兒。

“拿出來,我說!”我直著眼兒,扯長了嗓子就嚷,他殺豬似的叫了一聲兒。

“好家夥!”他瞬大著眼把刀子拔了出來,就往我身上紮。我一躲閃,粲的一下,一陣涼氣,刀子紮在我左胳膊上麵,在那兒哆嗦。我不嚷一聲兒疼,拔出刀子來,紫血直冒。黃泥螺也亮出刀子來,咱們倆眼珠子都直啦!大夥兒圍了上來瞧熱鬧,也沒人勸。紮一刀子冒紫血,誰嚷疼就丟臉,誰勝了就誰有理,咱們這兒死幾個人算不了一回事兒,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給我們把桌子什麼的一腿踹開了,騰出片空地來。我往後退了一步,黃泥螺也往後退了一步,剛要往前一衝,死拚在一起啦,陳海蜇跑來了,分開了看熱鬧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別!讓我治治這小子!”

“你也來!”他又拖住了黃泥螺。

“滾你媽的,誰來勸架就打誰!”我們倆都這麼說。

“別打你媽的!我高興來勸打架嗎?別累贅,跟我來!”

準是出了什麼事咧,我們跟著他,跑到外邊,麻子也跟了出來。我問他什麼事,他一個勁兒嚷:“造反。”成!要造反,我有什麼不幹的!我們直跑到山頂東嶽宮前麵那塊坪子上麵,跑得氣都喘不上來,四麵都有人在望風。黑壓壓的在那兒有十多個人。他媽媽的呀!我喜歡得要跳起來。大餅張,陸耿奎,帶魚李,他媽的,從前咱們這兒的漁×××長,鹽×××長,農×××長,一古腦兒全在這兒了。我胳膊上還淌血,從土褂兒上割下一條布來,綁在那兒,忙著嚷道:

“怎麼個鬧法呀!”

“悄悄兒的,別做聲!聽唐先生說!”帶魚李說道。

唐先生也在這兒呢!還是從前打縣裏來的,教我們組織漁×××什麼的那個唐先生!他年紀還輕哩,心眼兒頂好的,生得挺大方的。我滿心歡喜的,哪裏能聽得他們的話呀。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還沒說完呢。

往底下望去,上莊大小支岔那兒一片燈火,海麵有霧,數不清的桅燈,螢火蟲似的在那兒閃呀閃的,遠遠兒的能看到在黑兒裏往上冒的浪,聽得見唏哩嘩啦的浪聲。

“明兒非殺了大腦袋不成!”

“他媽的,一刀子結了他,倒便宜了那狗入的,老子就想咬他一口兒呢!”

“聽著,呃!我已經把條件想好了,我們明兒別殺他,要他答應我們的條件,殺了他,一則沒什麼用;二則要鬧出大事來的。”這是唐先生在說話,不用看,聽也聽得出。

“管他媽的!殺了他又怎麼樣?造反就造反!我們管不了這麼多!”

“不殺那家夥嗎?不成!”

“馮筱珊,邵曉村那夥兒狗入的全要殺!”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的爭起來了。

“聽著,呃!我把條件念一念。殺了他是不中用的,我們隻要他答應就好了。”

大家慢慢地靜了下來,一個心兒聽著。唐先生念了一遍,大家又爭了好久,才議定了。他媽的,陳海蜇又來了,他嚷道:“還有蔡金生的媳婦女兒全拿出來讓大夥兒戳!”你瞧他多得神兒!還以為自家兒說得真有理呢。

唐先生隻望著他笑了笑。

我問帶魚李明兒怎麼個鬧法,他說道:“明兒不是三十嗎?大夥兒全到東嶽宮來拜菩薩,咱們就趁勢兒鬧起來,不就成嗎?誰又不想鬧?明兒咱們派人分道兒去繳緝私營的槍,……啊,鬧法多著咧,說也說不盡,全是唐先生想的。你單聽他吩咐就得了。”

“我幹什麼呢?”

“你到大腦袋家去捉人。”

嘻,他媽的,真想得不差。趕明兒不鬧他個天翻地覆?咱們有三萬多人哪!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大腦袋哪知道明兒有人要捉他!我瞧著上莊大腦袋的家心裏邊兒樂得什麼似的,頂好天立刻就亮,咱們馬上就跑到大腦袋家去把他捉了來。

咱們散的時候兒,月亮已經在西邊了,上莊那兒燈火也全熄了。陳海蜇跳起來抱著我,就腮幫兒上嘖的一聲兒親了一下,咧著嘴笑開啦。黃泥螺跑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老馬,咱們別再打他媽的架咧。”我們二路跳著回去,月亮也在笑哪!我本來想到翠風家去的,回頭一想,別去吧,去了明兒沒勁。

我那天晚上直做了一晚上夢,那把馬刀不知怎麼的長了腦袋,搖搖擺擺地跑來叫我和他一塊兒上大腦袋家去。迷迷糊糊的我好象在大腦袋家裏拿著馬刀和他對打,翠風兒在一旁呐喊。我一刀砍去,他的腦袋飛在半空中,咕嚕咕嚕的轉了半天,往我腦袋上一撞,就長在那兒了,他的脖子又長出顆腦袋來,我再一刀砍去,腦袋又飛了上來,長在我的腦袋上麵啦,我跟他打了半天,腦袋上長了一大嘟嚕的大腦袋,有屋子那麼高。末了,索性連翠鳳兒的腦袋也長在他的脖子上啦,怎麼也砍不掉,那腦袋笑著嚷道:“你砍呀!”我真急了,陳海蜇卻站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幫場,他回身走他的!我一急,往前趕,一腳踏空,跌了下去,咚的一聲兒,我一睜眼,卻落在地上。我爬上床去再睡,怎麼也睡不著啦。我就象小時候,明兒要去喝喜酒了,晚上躺在床上似的,一肚子的不知什麼東西在那兒鬧,頂好跳起來喊幾聲兒。我幹躺在鋪上想明兒咱們怎麼衝進去,怎麼跟他的保鏢打架,怎麼把大腦袋捉出來……

天慢慢兒的亮了起來,我跳了起來,臉也不洗,先磨刀。他媽的,誰知道,那條胳膊昨兒給黃泥螺紮傷了筋,抬不起來。沒法兒,隻得扔了那把馬刀,洗了臉,揣上尖刀,跑到陳海蜇家裏去。媽的,你瞧,他光著身子,正睡得香甜,胸脯兒一起一落的,雷似的在那兒打呼嚕。我噌的給他一腿,他翻了個身,眼皮也不抬一下。好小子!我拿紙頭搓成了紙撚兒往他鼻孔裏一陣攪。他鼻翅兒搧了一搧,哈啐!醒了過來。一支黑毛手盡搓自家兒的鼻翅兒,腮幫兒上睡得一片口涎子。

“早著呢!下午做戲的時候兒……”他一合上眼又打起呼嚕來啦。

我推了推他:“喂,別睡你媽的了。”

“滾你媽的,留神老子揍你!”粘涎子又從嘴犄角兒那兒掛下來啦。

我跑了出來,沒地方兒去——到翠鳳家去吧。我還沒到她家,她遠遠兒的來了,打扮得花朵兒似的。嘻,滾他媽的老蔣,她早就忘了他咧!

“喂,這麼早上哪兒去,呃?”

“啊,你嗎?這幾天不知給哪個臭婊子留住了,怎麼不來?”

“媽的婊子留住我!好朵鮮花兒,這麼早就跑出來了,道兒上冷清清的鬼也不見一個,留神碰著采花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