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胸中的蛇
——霍桑
“他來啦!”街頭一群孩子嚷嚷著,“胸膛裏有條蛇的家夥來啦!”
赫基默爾正要走進埃利斯頓家的大門,孩子們的喊聲留住了他的腳步。馬上要與昔日的朋友相見了,他卻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僅僅闊別五年,青春時代的好朋友,卻變成一個為幻覺所苦的病人,或者說是可怕疾病的受害者。
“他胸膛裏有條蛇!”年輕的雕塑家重複道,“一定是他,世上除了我,恐怕再也沒有人有這樣的好朋友了。唉,可憐的羅西娜,願上天賜我智慧,順順當當地完成這趟使命!女人的信念真是堅強,因為你的信念,上天才給我一次機會。”
這麼想著,他佇立門首,靜候那位被他人以這麼奇怪的方式宣告來臨的人露麵。不一會兒,就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病容滿麵的男子,頭發又長又黑。走路時好像在模仿蛇的動作,在人行道上擺過來擺過去,做波浪似的曲線運動。赫基默爾暗想,要麼是他的精神,要麼是他的肉體,發生了蛇變成人的奇跡,蛇的本性仍被人的麵目遮掩,隻是遮掩得不夠完美罷了。
這麼說也許太離奇。赫基默爾注意到,此人蒼白病態的麵色還有點兒發綠,令人想起一種大理石,從前他自己就用這種大理石雕過一尊妒嫉女神頭像,當然頭像上少不了蛇一般扭曲的鬈發。
被蛇附身的人走近大門,沒進門卻突然停步,他亮閃閃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雕塑家同情而沉著的麵龐。
“它咬我!它咬我!”他叫著。
頓時一陣嘶嘶聲清晰可聞,但這聲音是源自狀如瘋子的嘴,還是真有條蛇在發聲,難以確定。但這已使赫基默爾從心底打了一個冷戰。
“喬治·赫基默爾,認識我麼?”這個不幸的人問道。
赫基默爾當然認識他。但雕塑家要從眼前這個人的形象中找出羅德裏克·埃利斯頓的特征來,還需要通過用粘土塑造一個真實的人物形象,從而對人臉獲得直接與實際的認識。眼前的這個人與他從前的那個朋友差距實在太大了,然而的確是他!想到自己在佛羅倫薩逗留還不到五年,這位一度神采奕奕的青年,就發生了如此可憎可怕的變化,著實令人驚異。這變化既已成事實,不論是怎樣演變而來,其過程肯定都是痛苦難耐的。雕塑家感到無法言傳的震動,但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想到表妹羅西娜。這位典型的溫柔女性,卻將自己的命運與這麼個似乎被天意剝奪了人性的家夥永遠聯結在一起。
“羅德裏克!”他痛心地喊叫道,“我聽說過這件事,可我的想像與親眼所見相去甚遠。你遭到了什麼不幸?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哦,不值一提!是條蛇!是條蛇!世上最普通的東西。一條蛇盤踞在我胸膛——就這麼回事。”羅德裏克·埃利斯頓回答,“可你的胸中又如何呢!”他極其敏銳且洞察一切的目光直視雕塑家的雙眼,雕塑家還從沒福氣被人這樣看過。
“純潔健康,什麼也沒有。憑我的忠誠和良心發誓,憑我心中的魔鬼發誓,這可是個奇跡!一個胸中沒有蛇的人!”
“冷靜些,埃利斯頓。”喬治·赫基默爾輕言細語,伸手按住被蛇纏身的人肩頭,“我遠渡重洋來見你,咱們好好談談,我帶來了羅西娜的消息——你妻子的消息!”
“它咬我!它咬我!”羅德裏克低聲抱怨。
伴隨這老掛在他嘴上的呼聲,不幸的人雙手狠抓胸膛,恨不能將他那被咬噬和受折磨的胸膛一把撕開,以放出活生生的禍害,哪怕這東西與自己性命攸關。隨後他敏捷地擺脫赫基默爾的手,溜入大門,躲進自家古老的大宅。雕刻家沒追他,明白此刻與這人交談沒指望了,便希望在下次見麵之前深入了解羅德裏克疾病的本質,查明害他到如此地步的原因。經過努力,他從一位有名的醫生處,得到了所需的情況。
約摸四年前,埃利斯頓與妻子離異不久,熟人們便發現他的生活籠罩了一層奇怪的陰沉氣氛,就像那種灰蒙蒙的冷霧有時會遮蓋夏日的晨曦。出現於他身上的種種症狀令人大惑不解。也許是身體不佳奪走了他的輕鬆活潑,也許是心靈的創傷——這種創傷通常如此——正逐漸侵蝕他的精神,戕害他的肉體,總之,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從他已經破裂的家庭幸福中尋根究底——他自己任性胡為一手造成——也沒找到可信的原因。有人認為,這位一度才華橫溢的朋友已處於神經失常的早期階段,他急躁易怒的性情便是預兆。還有人說他會有一次大病,然後日漸衰弱。從羅德裏克嘴裏什麼也問不出來。的確,人們不止一次聽到他在喊——“它咬我!它咬我!”還有雙手在胸口一頓亂抓——但是不同的聽者對這種不吉利的話理解各不相同。什麼東西會咬羅德裏克·埃利斯頓的胸膛呢?悲傷麼?還是肉體病痛的侵害麼?抑或是他為過去放蕩生活感到內疚,為可怕的悔恨所折磨?種種猜度都有其理論依據。還有一種設想不應隱瞞,有一位尋歡作樂懶惰成性的老先生很權威地宣布,全部事情的奧秘就在於消化不良!
與此同時,羅德裏克好像也已覺察,自己成了人們普遍好奇與閑話的對象。對這種眾目睽睽或不論什麼關注,他一概深惡痛絕。於是他不與任何朋友來往,因為人們的注視令他恐懼,朋友的笑容讓他害怕;就連聖潔的陽光,這上帝普照眾生,傳播愛心,光芒四射的麵孔也令他恐怖。昏昏暮色對羅德裏克·埃利斯頓來說勝過白晝的陽光,漆黑一片的午夜才是他的出門時間。現在能經常見到他身影的,也隻有打著忽明忽暗燈籠的巡夜人。每當此時,他總是沿街悄然而行,雙手揪胸,口中喃喃自語:“它咬我!它咬我!”到底什麼東西在咬他呢?
過了一陣兒,大家聽說埃利斯頓求醫成癖,專找那些橫行城裏名聲聒噪的江湖醫生,或那些老遠為錢而來的家夥。其中一位得意洋洋大肆吹噓,說治好了尊貴的羅德裏克·埃利斯頓先生的病,他腹內的一條蛇已被驅除!此事憑借傳單和髒兮兮的小冊子傳播得沸沸揚揚。這一下荒唐的秘密水落石出,人們似乎終於知道了埃利斯頓的病因。可胸中的蛇並不曾弄出,江湖郎中的靈藥不過是一場騙局罷了。據知情人士透露,江湖郎中用的是一種令人昏迷的麻醉劑,其結果是非但未將病人胸中可惡的蛇藥死,還幾乎斷送了病人的性命。待羅德裏克·埃利斯頓完全恢複知覺,發現自己的不幸已成為全城人的話柄——遠遠超過曇花一現的新聞或轟動一時的恐怖事件。而同時,他感到自己胸中有一個活東西在令人作嘔地蠕動,而且還不停地用毒牙在咬他,似乎它在滿足食欲的同時,還要發泄惡毒的仇恨。
他喚來黑人老仆。羅德裏克尚在搖籃之中,此人就已人到中年。
“西皮奧!”羅德裏克喚一聲,停下來,把胳膊壓在胸前,接著說,“人們在議論我什麼呀,西皮奧?”
“先生!可憐的主人!人家說您胸膛裏有條蛇。”老仆遲疑地回答。
“還有什麼?”羅德裏克可怕地瞪著他。
“沒什麼啦,主人。”西皮奧回答,“噢,還說那大夫給您服了一種藥粉,那蛇就跳了出來,掉到地板上。”
“不,不!”羅德裏克自言自語,他一邊搖頭,一邊用雙手更劇烈地壓住胸口,“我覺得它還在我胸中,它一直在咬我!咬我!”
自從那以後,倒黴的人兒開始在眾人麵前亮相,他強迫自己麵對熟人生人的注意。因為他絕望地發現,自己胸中的洞穴還不夠深不夠黑,不足以隱藏這個秘密,雖然它對鑽入其中的那個可惡的魔鬼是個安全堡壘。更糟的是,這種對惡名的向往,是如今已滲透他個性的嚴重疾病的症狀之一。一切慢性病人都是極端的自我主義者,不論那病來自精神還是肉體,不論它是罪孽還是憂傷,或隻是身體的疼痛所帶來的可以忍受的苦難,抑或生命中種種桎梏帶來的危害。這類病人由於遭受折磨,自我感覺尤為敏銳,結果自我膨脹,不由得把自己的感覺暴露於每個人麵前。這能帶來快感——許是受害者所能感受的最大快感,例如將殘廢或潰爛的肢體,或胸中的毒瘤展示他人。罪過越醜惡,犯罪者越難阻止這罪過抬起它蛇一般的腦袋嚇唬世人,因為正是那毒瘤或那罪過,深入於他們的器官和血液。羅德裏克·埃利斯頓不久之前還自視甚高,對凡人命運不屑一顧,如今卻對這條恥辱的規律俯首帖耳。他胸中的蛇就是窮凶極惡的自我主義之象征,他一切都得聽命於它,而且他還得日日夜夜縱養它、寵慣它。
很快,他的言行舉止讓多數人視為不容置疑的精神失常。而他自己卻懵然不知,而且發作起來,他還會因為與眾不同而自鳴得意,以自己擁有雙重人格,雙重生命而沾沾自喜。他似乎認為胸中的蛇是個神——當然不是天上的神,而是黑暗的地獄之神——並因此居然名聲大噪,神聖非常。不錯,它是令人討厭,卻比立誌欲奪的任何東西都稱心如意。於是他將自己的痛苦王袍包裹在身上,得意洋洋地鄙視那些五髒六腑之中不曾養育致命魔鬼的芸芸眾生。然而,在他的心中,人性還是維護著絕對統治。他表現得渴望與人交往,養成了終日閑逛街頭的習慣,他漫無目的地窺視著大街小巷的芸芸眾生,以他倍受摧殘的機智,在每個人胸中尋找著他們的疾患。雖說他已近瘋癲,但對意誌薄弱、道德過失與罪惡卻具有極為敏銳的觀察力,令許多人認為他不但被毒蛇纏身,而且還惡魔附體。這惡魔將妖術傳授於他,使他能辨出人類心中最醜惡的一麵。
舉個例子,他遇到一位對自己兄弟懷有仇恨長達三十年之久的人。在街頭熙攘的人群中,羅德裏克伸手按住此人的胸膛,打量他陰險的麵孔——
“今天那蛇怎麼樣啦?”他會問,滿臉挖苦的神色。
“蛇!”仇恨兄弟的人驚呼——“你什麼意思?”
“那蛇!那蛇!它沒咬你麼?”羅德裏克纏住不放,“今早本該祈禱的時候你卻在同它商量心事吧?你一想到你兄弟的健康、財富和好名聲,它就咬你了吧?你一想到你兄弟的獨生子揮霍放蕩,它就高興得直扭吧?不管它咬你還是在你胸中跳舞,你是不是感到它的毒液流遍你的靈與肉,把一切都變得既尖酸又苦澀?這種蛇就是這樣子,我有親身體會,我已了解了它們的全部天性!”
“警察在哪兒?”受到羅德裏克騷擾的人吼道,同時本能地抓一下自己的胸膛,仿佛確有一條蛇在裏麵舞蹈。“為什麼讓這個瘋子到處亂跑?”
“哈!哈!”羅德裏克大笑,鬆開那人的手,“這下他胸中的蛇在咬他啦!”
發生在這個不幸的年輕人身上的鬧劇還很多,這種譏諷貌似輕鬆,其實如蛇一般惡毒。一天他遇到一位野心勃勃的政客,就一本正經地問人家壓在胸口的蟒蛇是否平安無恙。因為羅德裏克認定,這位先生胸中必有一條蟒蛇,而且這類蟒蛇胃口極大,足可以一口吞下整個國家和全部憲法。另一回,他攔住一位摳門兒的老頭。這老頭財富如山卻破衣爛衫,穿一件陳舊的藍外套,戴一頂褐色的帽子,蹬一雙發黴的長靴,賊頭賊腦地在城裏亂轉,搜括銅板,撿拾鏽釘。羅德裏克故作誠懇地端詳這位可敬老頭的肚皮,向他保證,說他肚內有條銅斑蛇,是他一天到晚沾撿破銅爛鐵弄髒手指後生出來的。下一位有幸受到羅德裏克光顧的是位受人尊敬的牧師。此君當時碰巧參與一場神學大論戰,當時人的憤怒倒遠遠超過神的靈感。
“你已從聖酒中吞下了一條蛇。”羅德裏克道。
“瀆神的壞蛋!”牧師叱道,可還是心虛地用手去摸他的胸膛。
他遇到一位多愁善感的變態者,此人早年受挫,遂意氣消沉,閉門謝客,終日抑鬱不樂,或情緒激動,長期沉湎於無法挽回的往事中。倘羅德裏克的話可信,此君的心已化作一條蛇,他說此君終將與蛇一道折磨至死。一次他注意到一對夫妻的家庭糾紛已遠近皆知,他安慰人家說,他們胸中泛濫的蛇已逃出他們的身體。有位滿腔妒嫉的作家,對自己始終無法與之媲美的作品大加貶抑,羅德裏克對他說,你的蛇是整個爬蟲家族最粘滑最肮髒的,好在這種蛇對人傷害不大。一個下流坯,臉皮三寸厚,問羅德裏克他胸中是否有條蛇,他回答說有,而且與從前折磨過哥德族的唐·羅德裏戈的蛇一模一樣。他拉住一位美麗少女的手,憂傷地注視她的雙眸,警告說,她溫柔的胸懷中養育著一條最致命的蛇。數月之後,可憐的姑娘為愛情悲憤而死。世人這才發現這些不吉利的話原來並非空穴來風。兩位社交場上的名媛相互以女人惡毒的隱私攻擊對方,被羅德裏克點悟道,她倆各自的心都是一窩小蛇的巢穴,這些小蛇與大蛇的毒害相差無幾。
但是,似乎沒比逮住一個心懷妒嫉者更讓羅德裏克開心的了。他說妒嫉就是一條碩大的綠蛇,渾身冰冷,除一種蛇外,哪種蛇也沒它咬人疼痛。
“那是種什麼蛇呢?”一位無意聽到的旁觀者問。
問話者是個眉毛濃濃的家夥,整日鬼鬼祟祟,多年來他的目光從未敢透視過任何人的麵孔。此人品行曖昧——名聲有汙——但無人確切知道到底屬何種性質。盡管城中男男女女飛短流長,種種猜測惡毒至極,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到底幹過何種勾當,此人一直航行海上。其實,他就是喬治·赫基默爾在希臘群島某種特殊情況下遇到過的那位船長。
“哪種蛇咬起來最疼?”這人追問,他的神情有點迫不得已,口氣也是結結巴巴,而且麵無人色。
“幹嘛問這個?”羅德裏克回答,他不祥的臉上仿佛隱藏著神秘的智慧,“瞧瞧你自己的胸膛,聽聽!我的蛇在動啦!它認出了眼前的一條大蛇!”
此後,一些旁觀者證實說,他們分明聽到一種嘶嘶聲,而且那聲音來自羅德裏克·埃利斯頓的胸膛。據說,船長的胸膛也傳出嘶嘶的響聲,仿佛真有條蛇盤踞在那兒,被自家兄弟召喚醒了。人們猜測說,倘若確有這種聲音,也八成是羅德裏克心懷叵測練習口技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