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走到華租交界處,他又站住了,在那兒他記起了一件事:那是好幾個月以前,一群流氓在那兒向華界的警察投石子,大概也是為著檢查違禁品吧,他們反抗著,打破了一個警察的臉,傷了一個行人的頭,警察吹著哨子追,追到水門汀的界線上卻沒有衝過去,流氓們在租界的巡捕的槍底下竟安然的得意的通過了。

達明體驗著華租交界處的神秘,羨慕著流氓們那英雄氣概,在那裏留連了一下,就打算進租界溜一溜再說。總之,他的方針是早已決定了,幸福就在眼前,人也就不像先前那樣焦憂的。

夕陽軟弱的攤在店家屋簷邊,快要和夜神辦交代了。達明在馬路邊信步的踱著,身上雖是冷,肚子雖是餓,然而這已經習慣了,無窮的希望充滿在心靈的深處,包裹著他的全身,這冷與餓不過是留作飽暖之後的極堪回味的事,他是窮苦透了的人,在飽暖之前是很歡喜有那種回味的。

沿著電車路一直走,達明大概是想到先施永安去逛逛,借此度過殘的白日,然後趁著黑夜去實行他的計劃吧,然而前麵的弄堂口驀然奔出一群巡捕來,手槍高高的擎在手裏向兩旁搖擺,電車停了,行人止了步,一個一個的在他們的槍底下受著嚴密的檢查,於是一種濃霧在達明的眼前迷濛著,一個一個的凶惡的雷神都從雲端跳出來,監視在他的天靈蓋上,於是他的身上即刻浮出一種虛熱,這種熱在每個寒毛孔裏攢擠著。起首他驚呆了,但即刻記起自己是攜帶武器的人,而且絕對不肯讓他的東西白白的送掉,於是他慌亂的轉過背,踉蹌的逃,但是在萬般恐懼中,卻不曾忘記一件事:就是即令逃不脫,他們頂多把他的那假家夥奪去,但是也總能換到手一個“關著”的。

忽然“破”的一聲,從他的後麵發出,他簡直來不及思考那霹靂是不是那雷神幹的,就覺得背上受了一拍,眼花爆炸了一下,即刻疲乏了,癱軟了,兩條腿無論如何也不能勝任,他幾幾乎要跌倒,兩個巡捕即刻開足馬力奔上前,把他捉住,粗魯的在他的口袋裏把那家夥奪了去,並且威武的嚷著:

“帶走——把他關起來。”

這聲音達明是清楚的聽見的,他覺著自己是在慈母的擁抱中,摩撫中,有說不出的快慰,這快慰把他麻醉著,雖則巡捕又臨時變了計把他放倒在地上。赤黑的水從他破的夾襖上潮湧出來,他的愁而黝黑的臉變成慈祥的美麗的灰白色,頭正正經經挺在水門汀上,眼睛半開著,癡癡的瞧著蒼天,折皺的麵頰上嵌著最後的微笑。一切安靜了,僅僅那赤黑的嘴唇略略抽扯兩下,仿佛是呶呶的對他的好友說:

“大狗,這一來,我可生活了。”

教訓

——彭家煌

“1”路電車轆轆的前進,似專為迎接她而來的,她遠遠的矚眺著,覺得很快慰。月台上的群眾紛紛的移動,為著省三五枚銅板,冒著熱汗在她身邊擠過去又擠過來,失了魂一般的可憐又可笑,而她卻是鶴立雞群似的站著不動,隻待“頭等”車廂安安穩穩的停在自己的腳邊恭候,這很可顯出她是高貴超乎一切了。“頭等”“三等”在她的心房參差的樹著,於是她那快慰的容貌上自然而然的又染著一層濃厚的傲慢的顏料,這像是耶穌賜給她的恩典,是新加了皇後之冠,她是多麼的偉大,眼前一切人物的晃動如蟲豸一般的微細而渺茫,在她那蔚藍眼的視線中顯不出確定的輪廓。

車身驀然在月台前停止,乘客愈聚愈多,候著上“頭等”的也不止她一個,匆忙的下的下,上的上,但她像是個參觀者,泰然的站著,希望群眾讓出一條給她上車的路,甚至還盼望他們的口中誠虔的唱出一聲“請”。但他們毫沒反省自己是應該這樣,隻怕司機者推落他們在柵門外,各顧各的擁上車去,“跟孩子們擠什麼,讓他們先上去吧!”於是她的念頭不得不這樣一轉,轉得非常得體,直等車上腳鈴響了,提醒她是最後上車的,她才從容的移動那雪白而疊成一股一股的肉體慢慢的攀上車身,快慰的笑臉暫時沉下,換上一幅莊嚴的峻峭的,挺著胸脯在車門口,目光在車廂裏來回的掃射,掃射兩排的座位,似乎是預告乘客們現在是她來了,誰在她的附近得誰立起來,難道沒有人瞧見她嗎?有的,他們是光眼瞎,瞧見,不過瞧見而已,也瞧見別的,也瞧見別的女人。難道沒有人起身嗎?有的,他們起身扯扯褲子衣服,又泰然的坐下,不會再起身了,除非下車。

她用綢巾掩口咳了兩聲,兩眼活溜溜的巡視,露出不滿意的表情,她是上車好久了,雖則年富力強,腳力不壞,到目的地的距離也不遠,但這不關別人的事,她總是至少應由一兩個男子讓出座兒來給她坐的,男人對女人的禮貌規定是如此,甚至她的鞋上的半顆灰塵也應有個人替她撢撢,喉間的濃痰還沒有唾出的動機就得有個人捧著痰盂候著,男人對女人的職務是如此,但可惜他們絕對不識貨,不懂得什麼是高貴是尊嚴,不懂得在女人前麵周旋是怎麼一回事,隻慶幸著自己也公然在車上了,有座兒的那還用說,“立起來”除非是下車!

她的臉上浮起了點沮喪的神色,漸漸的又太平下去,為維持她那身體的重心起見,和命運相同的女人一樣開始手握額頂上搖擺著的藤圈,脖子伸得很長,不值一顧的,眼左右射了一下又轉向窗外,窗外的一切如閃爍的流星,如浮幻的煙雲。

一站過去了,二站過去了,都在她的搖晃著的藍眼睛裏閃過去的,車到一站,她並不灰心的仍然關注著時局的變動,但他們死東西一般的不動,上車的、隻是向車廂裏湧。她驟悟到身不是在倫敦,在紐約,車中人不是效忠女人的歐美的紳士,而是不將女人當鮮牡丹供在琉璃瓶的Chinese,在一切都洋化了的上海,他們不追逐潮流,放棄他們的國粹,於是她像受了奇恥大辱一般,眉頭繃起來,繃得像隻鞋刷,雖則即刻要下車,終於將不屑在許多坐著的狗男人中站著的神色表彰出來,當第四站到了,她步出車廂,兩手雄糾糾的攀住車門,不得不報複似的側轉頭來,張起櫻唇給他們以嚴格的教訓:

“Chinese never stand up when the ladies come!”

但這尖脆的話音,隻不過是一隻小鳥兒的清歌,在車廂外雜嘈的市聲中,是不會輕敲許多人的耳膜之一片的,於是她悵惘的跳下車。

她不瞅身邊宮殿一般的馬車,馬車,她不屑坐;她不瞅身邊如梭的汽車,汽車她不高興坐,她隻狠狠的瞅著那專為迎接她的長蛇似的電車,那上麵曾使她受了洗不清的恥辱。她茫然的,口裏隻是不斷的咕嚕著“Chinese!Chinese!”

在回答全無的馬路中,她還是讓自己那雙很富精力的腿兒,一蹬一蹬的載著她昂然的前進!汾河的圓月

——蕭紅

黃葉滿地落著。小玉的祖母雖然是瞎子,她也確確實實承認道已經好久就是秋天了。因為手杖的尖端觸到那地上的黃葉時,就起著她的手杖在初冬的早晨踏破了地麵上的結著薄薄的冰片暴裂的聲音似的。

“你爹今天還不回來嗎?”祖母的全白的頭發,就和白銀絲似的在月亮下邊走起路來,微微地顫抖著。

“你爹今天還不回來嗎?”她的手杖格格地打著地麵,落葉或瓦礫或沙土都在她的手杖下發著響或冒著煙。

“你爹,你爹,還不回來嗎?”她沿著小巷子向左邊走。鄰家沒有不說她是瘋子的,所以她一走到誰家的門前,就聽到紙窗裏邊咯咯的笑聲,或是問她:“你兒子去練兵去了嗎?”

她說:“是去了啦,不是嗎!就為著那蘆溝橋……後來人家又都說不是,說是為著“三一八’還是‘八一三’……”

“你兒子練兵打誰呢?”

假若再接著問她,她就這樣說:

“打誰……打小日本子吧……”

“你看過小日本子嗎?”

“小日本子,可沒見過……反正還不是黃眼珠,卷頭發……說話滴拉都魯地……像人不像人,像獸不像獸。”

“你沒見過,怎麼知道是黃眼珠?”

“那還用看,一想就是那麼一回事,……東洋鬼子,西洋鬼子,一想就都是那麼一回事……看見!有眼睛的要看,沒有眼睛也必得用耳聽,看不見,還沒聽人說過……”

“你聽誰說的?”

“聽誰說的!你們這睜著眼睛的人,比我這瞎子還瞎……人家都說,瞎子有耳朵就行,……我看你們耳眼皆全的……耳眼皆全……皆全……”

“全不全你怎麼知道日本子是卷頭發……”

“嘎!別瞎說啦!把我的兒子都給擲了去啦……”

汾河邊上的人對於這瘋子起初感到趣味,慢慢地厭倦下來,接著就對她非常冷淡。也許偶而對她又感到趣味,但那是不常有的。今天這白頭發的瘋子就空索索地一邊嘴在咕嚕咕嚕地像是魚在池塘裏吐著沫似的,一邊向著汾河邊走。

小玉的父親是在軍中病死的,這消息傳到小玉家是在他父親離開家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祖母從那個時候,就在夜裏開始摸索,嘴裏就開始不斷的什麼時候想起來,就什麼時候說著她的兒子是去練兵練死了。

可是從小玉的母親出嫁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不說她的兒子是死了。她忽然說她的兒子是活著,並且說他就快回來了。

“你爹還不回來嗎?你媽眼看著就把你們都丟下啦!”

夜裏小玉家就開著門過的夜,祖父那和馬鈴薯一樣的臉孔,好像是浮腫了,突起來的地方突得更高了。

“你爹還不回來嗎?”祖母那夜依著門扇站著,她的手杖就在蟋蟀叫的地方打下去。

祖父提著水桶,到馬棚裏去了一次再去一次。那呼呼地喘氣的聲音,就和馬棚裏邊的馬差不多了。他說:

“這還像個家嗎?你半夜三更的還不睡覺!”

祖母聽了他這話,帶著手杖就跑到汾河邊上去。那夜她就睡在汾河邊上了。

小玉從媽媽走後,那胖胖的有點發黑的臉孔,常發出現在那七八家取水的井口邊。尤其是在黃昏的時候,他跟著祖父飲馬的水桶一塊來了。馬在喝水時,木桶裏邊發著響,並且那馬還響著鼻子。而小玉隻是靜靜地站著,看著……有的時候他竟站到黃昏以後。假若有人問他:

“小玉怎麼還不回去睡覺呢?”

那孩子就用黑黑的小手搔一搔遮在額前的那片頭發,而後反過來的手掌向外,把手背壓在臉上,或者壓在眼睛上:

“媽沒有啦?”他說。

直到黃葉滿地飛著的秋天,小玉仍是常常站在井邊;祖母仍是常常嘴裏叨叨著,摸索著走向汾河。

汾河永久是那麼寂寞,潺潺地流著,中間隔著一片沙灘,橫在高高城牆下。在圓月的夜裏,城牆背後襯著深藍色的天空。經過河上用柴草架起的浮橋,在沙灘上印著日裏經過的戰士們的腳印。天空是遼遠的,高的,不可及的深遠的圓月的背後,在城牆的上方懸著。

小玉的祖母坐在河邊上,曲著她的兩膝,好像又要說到她的兒子。這時她聽到一些狗叫,一些掌聲。她不知道什麼是掌聲,她想是一片震耳的蛙鳴。

一個救亡的小團體的話劇在村中開演了。

然而,汾河的邊上仍坐著小玉的祖母,圓月把她畫著深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

家鄉的竹子會跳舞

——袁群

1997的夏天是一條爬過我胸膛的蛇,冰冷的死亡的氣味把我的身體緊緊地裹在一層堅硬的蛇皮裏。我陪同著我的記憶愈墜愈深。

楊自立跑來告訴我整個村子的竹子都像爆米花一樣瘋狂地炸開了。當時我正釣起一隻紅色的青蛙,他興奮地跑來的樣子讓人輕易地想起不明所以就掉進了我的圈套的紅青蛙。紅青蛙!紅青蛙!我驚奇地對著他的興奮叫喊。他身後的陽光像整個夏天的塵土一樣冒著嗆人的味道,夏天的味道,死亡的味道。我說,你瞎說什麼啊,竹子它怎麼可能會開花呢。他說,真的開花了,你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騙你就不得好死。

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在那個下午像塵土一樣飛揚著的死亡的氣息,它就像某種預言或者誰早就設計好的圈套,1997年的我和楊自立的生命,恍若那隻被我們莫名其妙殺死的紅青蛙被什麼東西無緣無故地抹去。

1997年我十五歲,楊自立十七歲,我在1997年的夏天釣到了我生命中唯一一隻像血一樣紅色的青蛙,楊自立在1997年的夏天參加了他一生中的唯一一次高考,我們村裏的竹子在1997年的夏天長出了一輩子的語言。

1997年的夏天我們在凝固著陽光的下午殺死了一隻紅色的青蛙。像血一樣紅著的青蛙,楊自立說。

村子裏的竹子竟然真的開花了。我現在才知道竹子一生隻開一次花,開過就是一生,就像一種鳥一輩子隻能停留一次,竹子花高昂著的頭顱沒有一絲臨死的慌亂,反而傍隨著肆無忌憚地撕裂的竹子花,村民們的生活開始陷入一種汗濕了的恐慌。大家都在等待著應該發生的事情快點發生。窒息的等待讓大家在1997年的夏天終日體會著一種剝皮的感覺,開始的時候老老少少們還隻是覺得無窮無盡的熱,有些太老了的人終於被夏天剝死了。而木匠楊根強卻開始過上了一種充實而忙碌的生活,一副又一副的棺木在漫天飛舞的哭喊聲中順利誕生。楊根強在死亡的氣息中飄來飄去。然後人們就開始覺得無窮無盡的寒冷,在夏天發了狂的太陽下如墜深淵般的寒冷。他媽的真冷啊,這個缺德的夏天。1997的夏天,我的家鄉像空氣一樣密布著這樣的咒罵,一片一片的竹子花像紙錢一樣在咒罵的上空悠然地搖來搖去。

我對楊自立說,我釣到了一隻紅色的青蛙。他說,我看看我看看。然後就撲上來搶我的裝青蛙的袋子,你急什麼。我擋著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袋子。你看到了嗎,那隻紅色的瞪著眼睛的青蛙。我指著那隻閃著詭異的紅光的青蛙說,它就像一個穿著紅袍的巫女。你懂個鳥,它應該是一顆人的心髒,他用指甲迅速地劃過紅青蛙的脊背興奮地說,怪不得村子裏的竹子都開花了。在稻子開始無限地膨脹著欲望的下午,我和楊自立進行著一場關於紅青蛙的比喻的論爭。那個下午就像一幅永恒定格的照片或者一個電影鏡頭,而我現在隻是在撫摩這張始終不會發黃的照片,它就像某種銀製的浮雕,在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中越來越亮,越來越能清晰地反射那個夏天的冰涼的死亡的氣息。

我說,它是剝了皮的兔子。

說,它是剝了皮的人。

我見過剝了皮的兔子。

我見過剝了皮的人,在電影裏。

它是你媽的耳朵。

它才是你媽的耳朵呢,它是你爸的小雞吧。

它才是你爸的小雞吧呢。

你等一等,我再想一想,它是,它是,它是你卷子上的零蛋……

我說過那個下午就是一張照片,照片是沒有聲音的。當我現在再去回想那個彌漫著稻子的秘密的下午,我就隻能看到兩個高矮胖瘦不一的孩子在一陣子的指手劃腳後,肆無忌憚捧著肚子大笑的聲音從遙遠的深處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和著青色稻子的馥鬱的馨香遊蕩。在無聲的金屬般的世界裏,我還可以看到一絲絲淡淡的聲音在緩緩靠近,靠近,然後突然緊緊地纏繞著楊自立的笑聲,救命一樣地纏繞著。直到我現在才知道那是無數的蛇在天空爬行的聲音。

我提著袋子和楊自立走進了一片竹林。怎麼辦,他說,我覺得這事有點怪。我從來沒有見過竹子開花,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見到竹子開花了。一簇一簇的白色的眼睛對我們的闖入是如此的冷漠,陽光從眼睛的縫隙裏擠下來,流淌在我們年輕而幼稚的臉上,它們都在告訴我那個下午是沒有聲音讓人迷惑的下午。我打開袋子,陽光像水一樣湧下去,紅青蛙好像突然有了勇氣,它咕咕地叫喊著,奮力地往陽光跑來的地方跳躍,往可以自由的地方跳躍。“咕——咕——咕”,那是我在那個無聲的下午唯一能夠記起的聲音。它的響亮現在一如繼往地震動著我的耳膜。快點關住,楊自立竟然驚恐地大喊大叫。我如夢初醒般趕緊把袋子緊緊捏住。你說怎麼辦,我撿起一片白得殘忍的竹子花說,要不我們就把它放了。他也撿起一片更白的竹子花說,不行,不能放,它是妖怪。楊自立的臉竟然和手中的小白花一樣慘白。那你說怎麼辦。把它搞死。怎麼搞。“剝皮”他說得如此堅定而響亮,就像紅青蛙的鳴叫又突然在我耳旁炸開,就象一夥一夥的竹子突然在我耳旁開放,都顯得如此遙遠而空洞。我晃了晃頭。你說什麼。我說要把它剝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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