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1 / 3)

尾聲

望著他的背影,我有了個主意,我奇怪這主意似乎早就有,太簡單了,我為什麼一直不敢想它。兩個安徽的木工幫我實現了它,這年的夏天,我正躺在它上麵呼吸著藍天。至於看他最後一眼之後,我和老馬他們在海南轉了一圈,以及後來的幾個月辦的事,我都記不太清了。我隻記得我沿著梯子上到屋頂,仰靠在躺椅上,天空的藍色晶亮地向我漫過來。房東吳大媽好說話,加上木匠幹的巧,架子鋪得均勻,一片瓦也傷不著。老有人望著這個架子說我怪,我奇怪,怎麼有這麼多人這樣,越是舒心的事越忍著不做。

我中學的時候,試著想把星座認下來,幸虧沒認全,我現在眼前的才不是一塊塊圖形,我才能看著星空發呆。有時候,我抓緊扶手,覺得自己要掉向天空深處。

我帶上房頂的無繩電話響了,一個生硬的聲音,先問了我的名字,問了兩遍我的職業,然後說出一個名字問我認不認識。

“我不記得這麼個人,您是哪位?”

“我是,法院。”

我猜到一點了,“您說的是個犯人?”

“明天執行。”

“我知道是誰了”,我記不住他的名字,因為他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你願意見他嗎?”

出門前,我帶齊了證件。辦出人手續的人語調輕緩的挺和氣,我心裏發癢。院子深得讓我真想扯嗓子喊。

法警上下打量了我一通,我聽出是打電話的那位,“來吧,隻有十分鍾。”

我在長台子邊坐下,隔著台子上的鐵欄杆望著對麵的牆。那麵牆的牆角有個小門,牆挺厚,小門陷進去有一尺深。

門開了,“喇啦啦”的鏈子聲,進來個警察,然後是他,兩手並攏垂在前麵,套在銬子裏,腳也一樣,走路一拖一拖的。

“你好。”他在門口停了停,出我意料,他沒笑笑。

“你好。”

腳鐐的聲音在四壁間來回亂竄,像要找件什麼東西撕碎。“謝謝你來。”

他請我坐時我才發現我不知什麼時候站起來了,也許就是他進門的時候。

他的目光,他的眼睛,我注意到有一絲變化,我還不敢肯定。人腦子裏常不明不白地回響著什麼,哪怕你正在考大學的考場上為一道數學題冒汗,腦子裏仍會有一段歌被一個像你自己的聲音唱個沒完沒了,而且怪的是你壓根就沒發覺過,可是這幾個月在我腦子裏響著的那句話,我一閑下來就能聽到,“死有用處”。他眼裏的平靜是不是死給的還不好說,不過我知道我一直盼著這個。

“忙什麼呢,最近?”

“嗯―沒什麼大事。”

他雙手拱到胸前,掏出一張疊著的紙,伸過欄杆這邊。“那幫我個忙吧,把這個做出來,打開看看。”

我看了一眼在他左後方四米遠的法替,打開紙,一張設計圖。

“永動機”,他看著我,“我知道你不會笑話我。―木杆頂端的方塊是水桶,水漏到下一個桶裏,轉到最高點正好還剩五分之一的水。你再看側麵圖就懂了。”

“是,我懂。”

“能幫我做出來吧?”

“……怕來不及。”

他笑了,“不用給我看,做出來就行,不用做太大,木杆長五十五公分就夠了。我想了一個月了,覺得能行。―終年四十一歲,隻活了這幾個月―我覺得能行。我知道你能懂。”

“是,我幫你做。”

“太謝謝你了”,他小聲說了一句給自己聽,“也謝謝鳳龍。”

他抬起臉來,“我弟弟來了,帶我的骨灰回去,出來三十年了,該回去了。我家鄉有個山坡,有塊大石頭,一半埋在山坡裏,像個半圓的太陽,我會在那兒,那次你一說‘家鄉亮土’我就想到這個地方……”我聽見他說大石頭時沒吃驚,這世界本來就好像沒有多少人,沒有多大地方,隻有一個地方吧。

“如果可能,明年清明我去,掃墓。”

“別燒紙錢。”他笑了。

他笑時眼睛閃著亮光。我憋了一會兒,問:“你怕嗎?”

“我捐眼角膜了”,他低了下頭;“―真盼著有天堂。”

我捂了下嘴,把那股勁頭咬下去。

“對,還有。我又想起一件事,比那次說的更早,沒準不是真的,是我幻想出來的,我在搖籃裏,熱熱鬧鬧的一屋子人,有的端著碗看我,碗晃來晃去,比半個房頂還大。有東西滴在我臉上,好像是酒,我想也許是我周歲生日,也許是滿月,不會記得那麼早吧”,我剛點下了頭,他又說:“我開始長頭發了,你相信嗎?越長越密。”

“時間到了。”

“我信。”我急忙說。

“時間到了!”

“再等一下”,他沒回頭,兩手往左邊一堵,鏈子嘩啦一聲,“你那個遊戲,咱們再做一遍,說一個詞,說吧,請快說啊。”

法警過來拽他,一手向我揮揮催我走。

他起來,倒退著隨法警往門口走,臉還衝著我。

門開了,我反應過來,趁他站了一下沒有鐵鏈聲時,我說:

“靈魂,”

“藍色。”

我一時想不出下一個詞,他已在門外了,陽光照著他,他像被光晃得,又像微笑,在門被關上之前,兩手抬起來,左手張著搖了搖。

會見室裏又暗下來,我的手還舉著,剩下我一個人,我站了一會兒,沒人轟我離開。

給我打電話的法警現在口氣和緩多了,聊了幾句,送我到院門口,我領回證件時,他靠過來小聲說,“他弟弟,那邊,坐那兒呢。”

靠牆的一溜長椅,坐著個人,拘樓著身子垂著頭,哪也不看。

我湧起股怨氣,馬上又泄了。誰都可能有兄弟,不能怪他。我想是不是該去和他說說話,可想不出說什麼。我走了。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找吵鬧的地方去,一個人的時候也用錄音機把怪叫聲亂嚷的曲子不停地放,我不想聽見那聲槍響。到了晚上才靜下來,我拿著幹白上到房頂,真有流星,不隻一顆。每天都有。

那架機器做出來了,有個小毛病,轉了幾圈以後,最上邊小桶裏的水就不夠了,老得添上一點,添水的時候,我總是用那個小鋁碗。

注 釋

一、關於字詞聯想

馬亭在本案中使用的字詞聯想法是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在本世紀初期使用的一種探索無意識心理世界的方法。這種方法後經榮格的改進加上了機械電子裝置的使用,成為測謊器的先驅。我們知道,盡管測謊器甚至招來了意識形態上的爭論,但是實驗表明其使用價值遠非否定論者所貶低的那樣,不久前發生的轟動全美的親母殺子案,就是在一片對喪子的母親的憐憫同情中,通過測謊發現疑點的。

字詞聯想法的效果在《人獅》一案中並沒有被誇張,事實上,榮格本人的實驗更加有趣驚人,有一次,一位犯罪學教授問起這個實驗,表示不相信,並願親自作一次實驗對象,僅僅十個單詞之後,他就不耐煩起來,說:“你能用這十個詞做些什麼?什麼也做不出!”榮格告訴他,靠十來個單詞是不要想有什麼結果的;他應該聽完一百個單詞,這樣才能發現某些東西。他說:“你能用這些詞做什麼?"榮格說:“隻能做一點,但我能告訴你某些事情。近來你為錢的事發愁,你的錢快告罄了。你擔心死於心髒病。你一定在法國念過書,你在那裏有過一段戀情,它常常襲上你的心頭,當一個人懷有死亡念頭時,舊時的甜蜜回憶就會縈繞心間。”他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其實連小孩子都看得出。他是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他由心髒想到了病痛―擔心死於心髒病。他由死因聯想到死―一種自然的反應,他由錢聯想到太少―一種很常見的反應。隨後的聯想更令人吃驚。對付款這個詞,他在拖延了很長時間後說了一個法文單詞,“播種者”是法國錢幣上的有名的人物形象。那麼這個老人何以要說這個法文詞呢?當聽到念接吻一詞時,反應時間較長,於是榮格就有了整個故事的梗概。如果不是與一種特殊的情感相聯係,他是不會用法文的,所以必須探究他的動機何在。是不是他在法郎上有所損失?但那些日子卻未聽說有通貨膨脹與貨幣貶值的傳聞。線索不可能在這方麵。榮格暫時拿不準這事與金錢有關還是與愛情有關,但當他聽到接吻並作出“美”字的反應後,榮格就明白了那原來是愛情。他不是那種上了歲數才去法國的人,他一定在巴黎做學生,念法律。餘下的工作是把整個故事聯綴起來,而這是比較容易的事情。(引自三聯書店 成窮·王作虹譯《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有關章節。萊格著)

字詞聯想測驗主要是通過尋找反應時間過長的詞進行的,加上一些察顏觀色的本領就可以作一個初學者了。

二、關於初次記憶

A阿德勒在(自卑與超越》一書中強調了兄弟排行及初次記憶在心理研究中的意義。關於排行學的專利恐非某個外國人士所屬,我國早有“憨大,精二,猴三,壞四,刁小五”之說,精辟之處自不待言。當然,在《人獅)中凶手性格形成的分析是極簡化了的,特別是忽略了父母對孩子們不同態度的影響,從已知的經驗看,這個影響是巨大的。關於初次記憶,首先我們應該肯定一點,即弗洛伊德所說“遺忘是有動機的”。此論中包含兩個意思,一是我們記憶比日常感覺要好得多,事實上過目不忘是每個人的能力之一,我們記住了所經曆的一切;除了古今博聞強記的記憶大師之外,許多瀕死體驗者的敘述同樣提供了這方麵的佐證,他們記得在死前的一個短時間內,重新經曆了以往所有的(不是有選擇的,而是所有的)經曆。歲月磨去的所有細節都曆曆在目,什麼也沒有被忘卻;二是遺忘係一種有選擇的遮蓋行為,我們隨心(這裏的心多指潛意識的願望)所欲地把不願想到的事物遮住,這便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忘了”。

麵對同樣的心理現象,弗洛伊德強調過去,阿德勒強調未來,也就是說弗洛伊德強調被壓抑忘卻的部分,而阿德勒強調記住的部分。兩位心理學大師都有道理,而且依據的是同一個道理,遺忘既然是符合願望的,那麼記住的也一定符合願望的。

昨天發生的事在我們記憶中的影響可能僅限於24小時,上星期的事仍被我們記住,說明那事的影響更大更久,依此類推,在我們這一生影響最大的顯然就是記憶最久遠的,這樣很簡單地,我們開始理解阿德勒了,他的研究表明許多醫生的初次記憶與家人或自己的疾病有關,據此而認為他們成為醫生就是被初次記憶驅使尚嫌武斷,因為許多人都會遇見生老病死,可並沒有形成初次記憶,顯然左右命運的力量要上溯初次記憶之前去追尋。這片神秘的土地至今還沒有被人類的理智照亮,我們僅能通過初次記憶的內容來窺見她對某個人的命運的影響。

當然,對初次記憶內容的解釋路徑具有很大的靈活性,如同樣的疾病記憶有可能並不促使這個人成為醫生,而是做出了出世的選擇,去關注靈性問題,成為修道士、僧人等等。這樣我們隻好把這種心理學工作當做藝術而不是技術看待。《人獅》一案中凶手的初次記憶的解釋是通過對比他後來的人生經曆進行的,並且參照了排行學的知識,相對縮小了解釋者的局限造成的誤差。

三、關於《人獅》

在這之前馬亭在對他一無所知的茫然中,投出一枚問路的石子:關於他最美好時刻的詢問。回答裏透露出人際關係的焦慮。這種焦慮後來在初次記憶裏找到了根源。妒嫉為他的一生確立了方向,特殊的經曆和禿頭的缺陷像一對促狹鬼,化成一幅失真的鏡片罩在他眼上,荒誕不經的竺毒氣室”和古怪的離婚理由,顯示出不可理喻的傾向,心理健全者在對偏執毫無認識的情況下,很難理解他的言行。禿發對成人的刺激不大,不易形成偏執,所以脫發可能是他年紀尚輕時開始的,偏執症狀“可能是由於早先的病態人格和所引起的社會隔離等因素所決定的”(引自《實用精神病學》,p. 174,華夏出版社,葉漢基主編譯)。蝙執的表現可用民間俗語:“一根筋”,“不撞南牆不回頭”概括,包含思想偏狹,行為固執兩層意思。人獅的嫉妒心理導致了人際關係中孤立狀態,甚至引發了對整個外部世界的敵視,這道敵視的目光成了他與世隔絕的內心和社會唯一的係帶,像黑夜中的一點熒火,在這微弱的光線中他的所見必定是歪曲的形象,這就是他蝙狹的思想方式的形成原因。可能每個人都有殺人的欲念,但很少有人去為此策劃,在這些很少的策劃者中又很少有人去實施。人獅在現場麵對空手而來的獵物仍不放棄,采取殺人之後冒險上鋪的選擇,這舉動顯示出的罕見的固執正映照出他嫉妒的強大力量。嫉妒的主題遠非我們想象的那樣永恒。至少我們知道人類第一次嫉妒之前的某些情況,從而確定了嫉妒的時間性。嫉妒產生於對缺失的恐怖,缺失來自有限。據《聖經》記載,在伊甸園內與無限的上帝同在的日子裏,人是沒有妒意的。撒旦魔鬼的名字中“阻擋”的含義正符合人類走出伊甸園之後,它在上帝與人間所起的作用。阻擋住無限的光芒,人便進人了有限。“愛是什麼”的疑問困惑了人類幾千年,多數人隻在稍縱即逝的瞬間感受到她,除此之外,人們通常是在阻擋的陰影裏把懷裏的妒意當做愛玩味,這也是在物質的限製中的一種無奈,“愛不妒嫉”的真理已告訴人,愛是無限的。相反,在物質的限製下妒嫉便是普遍的現象。‘人獅的妒嫉在母親有限的乳房被侵占後生成,隨著一個個壓迫,沉重地限製了他的心靈。他的妒意一直保持,而且是明確的保持著,沒有出現成長中常見的壓抑變形,始終懷著戰勝他人的鬥誌。他的堅定果敢都來自昂揚的鬥誌。但是可以從鏡子背麵的雄獅照見他堅定心態中空虛的內核。迫於自身缺陷而向外界的一個形態認同,顯然是一種屈服,事實上,更大的屈服是他對潮流的追逐,這對把世界作為對手的他來說,不能不是個諷刺。

除此之外,還有需要強調的一點,關於他的“毒氣室”,似乎可以作為人性本惡的鐵證,但是據報載的二戰回憶文章,毒氣室內還常有另一種現象:高唱國歌和虔誠祈禱。

最後順便提一句,煙草在《人獅》中的一再出現,實在是作者對情節需要的屈服,有違作者的良心。在此不得不以一位世界級煙草巨商的話予以糾正。這位靠煙民的惡習,生活得富有又健康的商人,在回答有關他為什麼不吸煙的問題時說:“我們把吸煙的機會留給年輕人、黑鬼、窮人和蠢貨。”盡管作者不是擁有大把歲月可以傲視年輕人的種族歧視者,仍不得不同意此語道出了一半真理:吸煙使人變得貧窮和愚蠢。

致謝:除了《人獅》中出現的朋友之外,還要感謝兩個人。郭大華先生,他從對話上給了那位貴州老師貼切的方言;柳毅先生,可以說沒有他的友誼,也就沒有《人獅》。

老虎的嚎叫聲或殺手的故事

海 男

記憶強烈地影響著肖恩的情緒,快到動物園的圍牆了,一九八0年那年冬天動物園的老虎在深夜兩點鍾的嚎叫曾經使肖恩目睹了一場人命案。一九八〇年的那年冬天肖恩剛進人十八歲,肖恩住在外祖母家正在徹夜不眠地想著母親和父親離異的事情。動物園的老虎開始了它們在冬眠過程中的憤怒而寒冷的第一聲嚎叫時肖恩正穿過房間裏的黑暗來到陽台上,就在他的耳朵被老虎的第一聲嚎叫震撼著時,他看見一個黑影攀上了鄰居家的陽台,肖恩剛想叫喚,那黑影隔著陽台輕聲對肖恩說:我已經看清你的麵孔,請你最好不要惹我。他的話音剛落,動物園的老虎的第二聲嚎叫帶著淒涼的聲音第二次彌漫著整個夜空。 肖恩再也無法克製住那種內心的恐怖。他從陽台上衝進了自己的臥室。第二天早晨,肖恩剛進人睡夢就被外祖母的聲音驚醒了,外祖母站在肖恩的床邊驚悸地說: 肖恩,你快醒來,鄰居家的小凡被殺了。

肖恩沒有像外祖母那樣驚悸是因為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情景,他驚異於那個黑影在攀越鄰居家的窗戶時閃亮的目光。此前肖恩從未看見過那種在黑暗中會發出光芒的目光,當然,那光芒是令肖恩恐怖的。 肖恩起床的時候屋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外婆是在他回憶那兩道閃亮的目光時離開他的。他穿上衣服後聽到了鄰居家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從窗戶外麵傳來,肖恩掀起窗簾的一角,陽台上和陽台下都圍滿了觀眾和警察。

肖恩拉開門來到陽台上,他感到在眩目的陽光照射下有一道目光正在下麵凝視著他,肖恩仔細地回憶到底是在哪裏看見過那樣的目光:明亮而銳利、絕望而悲憤。正當他想透過陽光將目光再一次投擲到那個人的目光中時,外祖母的聲音正從鄰居家的陽台那邊傳來: 肖恩,你在那裏愣著幹什麼。他的內心被外祖母的聲音弄得有些混亂,他不明白外祖母的意思是什麼,因為外祖母同樣在毫無目標地觀望那場殺人案。由於他的目光惶惑不已外祖母的聲音又一次從陽台那邊傳來: 肖恩,快過來,快來幫幫李阿姨家的忙。 肖恩現在終於有些清楚了,外祖母是在叫喚他。外祖母是在阻擋他別做一個觀望者,外祖母一生似乎都是一位參與者,她總是邁著顫抖的步伐去參加各種各樣的事件。外祖母喜歡在事件中經曆反反複複的變遷和導致命運轉折點的悲劇和喜劇。比如,現在外祖母就會帶著十分悲憫的心情去協助受害者的家庭。然而,外祖母忽略了她的肖恩僅是一位少年,讓他參與這樁殺人案未免太殘酷了一些。再說,肖恩又能幹些什麼呢?是啊,他僅是一位少年。 肖恩剛想轉身進屋然後去鄰居家時。他感到陽台下的那雙目光仍然在追蹤他,那雙眼睛從一隻舉起的手臂後麵高高地不可回避地揚起來,肖恩禁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就在這一刻,肖恩突然高聲叫道:就是他。警察和圍觀者都在一刹那揚起頭來,一位年輕的警察用同樣的聲音高聲問道:你剛才在說什麼?你快下來,我有話問你。

肖恩正在下樓,他隻知道警察在叫喚自己,警察有話需要問自己,但是他馬上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他不知道自己剛才說的是什麼?而警察正在根據那句話而追蹤自己的,當他站在警察身邊時,他一直低著頭在聽警察的敘述。警察說了半天話,那些話沒有一句不是圍繞著這樁殺人案而說的。但是,肖恩聽得最清楚的就是後麵這句:你是不是叫肖恩、你剛才在陽台上說什麼?你是不是看見過凶手?

凶手?誰是凶手,誰是這樁殺人案的凶手? 肖恩搖搖頭。他告訴警察他並不知道凶手是誰。警察問道:那你剛才站在陽台上瞎嚷什麼? 肖恩說:我並沒有瞎嚷什麼,我隻不過自己告訴了自己一句話。警察說:我明明看見你是在對我們說話,你說就是他。 肖恩說:我是在回憶一件過去的事情。警察說:請你將你回憶到的事情告訴我們好嗎?你說你是不是看見了凶手?你告訴我們,我保證你不會有任何事情。 肖恩說:問題是我不能告訴你任何事情。警察說:你是不是在害怕,其實你不應該害怕,你告訴我們後我們就會馬上抓到凶手。 肖恩說:我真的不能告訴你什麼事,我發誓我不可能告訴你什麼事。昨天晚上動物園的老虎在叫。我回憶的是老虎的聲音。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昨天晚上趴在陽台上聽老虎嚎叫。警察說:是啊,是啊,你聽到了老虎在叫喚,你還看到了什麼。 肖恩說:是啊,我在老虎叫喚時看到了一雙眼睛。警察說,我現在需要你回憶的就是這雙眼睛。 肖恩說:那雙眼睛難道跟殺人有些什麼關係。警察說:是啊,是啊,隻要你講清楚那雙眼睛。眼睛是講不清楚的,你知道嗎?警察說:我隻需要你講清楚你到底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看見那雙眼睛的。 肖恩說:你真要我的命,你可真要了我的命。我看見的那雙眼睛閃耀在老虎嚎叫的那一時刻……警察說: 肖恩哪肖恩,我是要你講清楚那雙眼睛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的眼睛,他是不是在老虎嚎叫時殺死了小凡姑娘。 肖恩說:我要是能講清楚我肯定能講清楚,問題的關鍵是……警察說:問題的關鍵是你一直在隱瞞你看到的事實,這是一個態度問題。 肖恩說:無論你怎麼說這件事我是講不清楚的。警察說:你是不是害怕,如果你害怕你跟我們上公安局一趟。你要知道,肖恩哪肖恩,眼下隻有你是唯一的目擊者。 肖恩說:剛才我明明看見了一個人。警察說:這就對了,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剛才,你指的剛才是什麼?你是不是看見凶手就在周圍。 肖恩說:哎呀,我可真的不可能再繼續告訴你什麼了。警察說:這是一個態度問題,你是老實交待還是要上公安局? 肖恩說:請你相信我,我也說不清楚什麼。警察說: 肖恩,能說清楚一點就說一點,你隻要把你所看見的如實地告訴我們,你是什麼時候看見那個人的。 肖恩說:我隻看見過他的眼睛,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我隻看見過他的眼睛。警察說:他到底是誰? 肖恩,你指的他到底是誰? 肖恩說:我並不知道他會是誰?要不我會告訴你名字。警察說:那麼你描述一下你看見他的時刻,你是在哪裏看見他的。 肖恩說:是在老虎嚎叫的那一刹那我看見那雙眼睛的。警察說:你是說你看見的是老虎的眼睛而不是他的眼睛。 肖恩哪肖恩,看樣子,你這樣的態度隻能跟我們去一趟公安局了。 肖恩說:我要告訴外祖母一聲。警察說:你外祖母在哪裏。我去告訴她。 肖恩仰起頭來看到了外祖母一直站在陽台上,他高聲叫道:外祖母,我要去一趟公安局。警察說:對不起,你的肖恩可能會幫助我們調查這件殺人案,所以,他需要跟我們走一趟。

肖恩聽到了外祖母的那沙啞的聲音:警察,你說什麼? 肖恩能幫助你們,他才年僅十六歲,昨天晚上出事時他正在做夢哩。

但是,肖恩還是被帶到了公安局。當天晚上,他和拘留所的人住在一塊。

第二天一早在公安局的一間房子裏,肖恩麵對三位工作人員重複了上麵的每一句話,這是一份十分荒謬的口供筆錄,事後,他們在這份筆錄後麵作了如下的補充: 肖恩年僅十六歲,有輕度的精神病。他的口供隻是為我們的這件案子提供了一種互不相連的夢遊症的情景,很可能凶手殺人的當天晚上,十六歲的肖恩正在老虎的恐怖的叫聲中掙紮,於是他把夢幻中老虎的眼睛當作了一種現實環境,也就是一個人的眼睛。

肖恩就在那天午後被釋放了,老外祖母站在公安局的門口等待肖恩,當她握住肖恩的手時輕聲說: 肖恩,今後碰到這樣的事件時,你的嘴巴可別亂說話。我告訴你,最好是沉默,哪怕你確實看到了殺人犯也要學會沉默。

肖恩一邊跟外祖母上樓梯一邊說著一些跟案件風牛馬不相及的話語,他說:外祖母,其實你沒聽見那隻老虎叫喚,對嗎?外祖母說:我怎麼會沒有聽見老虎叫,隻不過這兩年我的年歲增長,我已沒有興趣聽老虎叫喚了。 肖恩說:外祖母,你今天晚上就可以聽一聽,好嗎?外祖母終於爬上了二樓,肖恩現在才知道外祖母上樓梯時的艱難,外祖母扶住金屬扶手大大地喘了一口氣說:我已經八十五歲了,我已不需要聽老虎的叫喚了。 肖恩嚇了一跳,外祖母已經有八十五年時間了,自從父母離婚之後,母親就將肖恩送到了外祖母的家,隨後,母親另外嫁人了,而父親卻音訊杳無,肖恩在平時從未感到外祖母的蒼老,現在他卻感到外祖母確實已經很老很老了,就在當天晚上,肖恩站在陽台上等待老虎發出嚎叫聲時,外婆就躺在他的床上悄悄地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肖恩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斑駁的陽光從窗戶中灑進屋來,滿壁金暉的景象使肖恩突然想起來這是外婆唯一沒有叫醒他的一天。 肖恩站在外婆的臥室門口叫喚了一陣沒有外婆的聲音,當他推門進去時肖恩發現外祖母已經死去多時了。在鄰居們和居委會的幫助下埋葬了外祖母,當外祖母的屍體送進火化場的那一瞬間肖恩強烈地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怖,十六歲的肖恩帶著這種恐怖接受了外婆已經死亡的事實。

三天後的一個夜晚,動物園的老虎再次發出了嚎叫。 肖恩沒有去陽台,外婆死後的恐怖一直像一種陰雨連綿的氣候一樣久久拂之不去。他是在黑暗中緊閉著雙眼傾聽著動物園的虎嘯震蕩著玻璃窗發出的聲響。他還似乎聽到一層層樹葉在瑟瑟地顫抖。就在這時候肖恩看見一個黑影在窗戶外晃動,那個黑影伸出手指敲著玻璃,全神貫注地輕輕地敲擊著一種秘密交談的聲音,他似乎在叫喚肖恩的名字,他叫出這個名字時仿佛是從老虎的一層層金黃色的皮毛中彌漫開來的柔軟而堅決的一片噓聲。 肖恩在這種聲音的叫喚中,下床站在冰冷的地板上猶豫了三分鍾後來到了麵向陽台的門口,他膽怯而鎮靜地用嘴已貼著門輕聲道:“喂,什麼事?”門外的那個人同樣用嘴巴貼著門輕聲說:“你別害怕,我是來幫助你的。”

肖恩打開門時,那個人仍然站在黑暗中,肖恩剛想說話,老虎的第二聲嚎叫又開始了,肖恩對那個人說:你聽見老虎的叫聲了嗎?陌生人說:我叫朝霧,你就叫我老朝吧!我想在今晚帶你離開這裏,老虎嚎叫後的那種共嗚仍然在彌漫著肖恩,他抱著雙臂說:你說什麼?你想帶我離開這裏。老朝說:我知道你的外祖母已經死了。 肖恩說: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外祖母死了,你住在附近嗎?你住的地方會不會聽到老虎的嚎叫?你喜歡聽老虎的叫聲嗎?老朝說:我住的地方聽不到老虎的嚎叫聲,我想讓你到我那裏去住,肖恩說:為什麼?我還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讓我到你那裏去住呢?老朝說:我剛才已經告訴了你我的名字,我們已經相互認識了。你一個人住在這裏無依無靠,你應該到我住的地方去住。 肖恩說:你說的話很有道理,自從我外祖母死後,我總感到有一種黑壓壓的東西往我身上襲來,除了外祖母我似乎就沒有親人了,這幾天我正考慮我是不是應該到母親身邊去。老朝說:你的母親已經嫁人了,你不應該去幹涉你母親的生活,你應該到我那裏去住。我會教會你一種本領。 肖恩說:我還是應該去讀完書,外祖母和母親都告誡過我隻有讀完天下所有奇書才會有本領。老朝說:你可能繼續念書,但我會慢慢地教會你另外一種本領。 肖恩說:我好像認識你,你的聲音好熟悉,還有你的眼睛。對哩,你的眼睛……老朝說:我們現在就離開這幢房子,好嗎? 肖恩說:我已經打算跟你一塊去了。問題是外祖母這幢房子怎麼辦。老朝說:我們將它鎖起來,如果你有一天想聽老虎嚎叫的話,你仍然可以回到這裏住幾天。肖恩說:這是一個最好的辦法了。不過,我應該從這裏帶走我的東西,我的課本必須帶走,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你知道我並不喜歡念書。我喜歡看許多東西,前兩天我們這裏發生了一樁殺人案,有一個叫小凡的小姑娘被殺死了。有一個秘密我一直解釋不清楚,那天晚上動物園的老虎嚎叫之後我似乎看見一個人攀上小凡家的陽台,對了,那個人的眼睛……我捉摸不清楚的問題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殺死小凡的凶手。老朝說:殺人是經常的事情。這個世上什麼職業都有。殺手也是一種職業。肖恩說:你是說殺死小凡的那個人是職業殺手。老朝說:我想是的。肖恩。我們現在開始走吧! 肖恩說:我們應該到公安局去。你應該把你剛才的想法去告訴他們,他們正在調查那件案子。老朝說:那你為什麼不把你在陽台上看見的那個人告訴他們呢? 肖恩說:我沒有證據,我隻是看見了一個人影,但我後來記住的卻是他的眼睛。我已經向那幫警察講了那雙眼睛,但他們聽不清楚我在講些什麼?他們後來好像認為我是一個瘋子。老朝說:好吧!這件事到此已經結束了,現在收拾一下你的東西。.

肖恩收拾東西時,老朝一直在看著他,肖恩感到不好意思,他將東西收進一隻外婆的舊皮箱中對老朝說:我外祖母的這隻皮箱已經有六十多年的曆史了。老朝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使肖恩想起一種記憶中的東西,但是他感到記憶是一片噓聲。他就這樣跟著老朝在黑暗中下了樓梯。

肖恩的那隻舊皮箱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老朝的手中,他覺得老朝一直走在最前麵。而他總是跟在後麵。夜色是那麼漆黑,即使是這樣肖恩也會感到老朝的身影很高大。他的身影晃動在墨汁般的黑暗中,肖恩聽到了腳步聲,老朝的腳步聲就像刀鋒般在風中旋轉。 肖恩想:他將把我帶到哪裏去哩?說實話,老朝的那雙眼睛真像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雙眼睛,但是證據在哪裏?世界上的眼睛是那麼多,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無聲地跟隨著雷鳴般的聲音,而目光就在茫茫然的城市中帶著一種陰森森的冷酷的秋意無所畏懼地相互碰撞。 肖恩還想:我害怕一個人住在外祖母的那幢大房子裏,外祖母剛死我就感覺到了這種害怕。所以,我必須跟著老朝走,除了跟他走,有誰又會帶我走哩。走吧!走吧!瞧,老朝那麼高大,比我記憶中的父親和任何男人都高大,這是一種安全感也好,別的什麼東西也好,總之,我已經跟老朝踏上了一條道路。 肖恩跟著老朝穿越了一條街道又一條道路之後終於來到了一座舊式大樓的院子裏。老朝在掏鑰匙時,肖恩感到有一片樹葉吹下來從耳邊落下去。 肖恩說:我知道這是什麼樹,這是銀杏樹葉。老朝說:你說的對,這確實是一棵銀杏樹。可你怎麼知道這是銀杏樹哩? 肖恩說:我從前跟母親居住在一座小城裏,那座小城栽滿了銀杏樹。老朝說: 肖恩,我們上樓去吧!這是一座木樓,你必須習慣紛亂的腳步聲,就像你已習慣動物園的老虎嚎叫聲一樣。 肖恩說:這座樓還有誰跟我們住在一起。老朝用平靜、均勻的聲音告訴肖恩:過去隻有我一個人,現在除了你還有我。現在,肖恩開始跟老朝上樓,他們的腳步聲仿佛從一片模糊不清、十分遙遠後來逐漸清晰的嘈雜聲中傳來。老朝將肖恩帶到一間寬大的房間裏說:從今以後,你就住在這裏,我住在對麵。 肖恩環視了一下四周對老朝說:這麼多的房間怎麼隻有你一個人居住。老朝沒有說話。他正站在窗口將窗簾拉上,肖恩又說:我指的是你怎麼不跟家人住在一塊。比如,你的妻子、孩子。老朝說:你說的這些人我都沒有。今後你就別問這些了,現在隻有你跟我住在一塊,除了我就是你。 肖恩點點頭。他現在開始知道老朝為什麼讓他來這裏住了。他想到了兩個簡單的字眼:孤單。於是,他掀開被子準備睡覺。

肖恩的一覺跟未來似乎有錯綜複雜的聯係。正是從他走進這座舊式木樓的那一時刻,他就陷人了如煙的歲月之中。當然,自從他跟老朝居住在一座樓宇以後,他完全沒有想到他的命運已經交給了這位身材高大,雙眼深邃的男人去操縱。事情是緩慢而又有序的展開的。沒過幾天肖恩就上中學去了,他隻是在放學回家的時間中跟老朝生活在一起,外祖母逝去的陰影和恐怖很快就從肖恩的眼前消散了。 肖恩跟老朝生活的方式都是極為單純的,老朝請來了一位保姆,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總是慈祥地麵對著木樓裏居住的兩位主人。她的任務也極為簡單,除了打掃院子裏的落葉之外就是負責肖恩和老朝的飲食。因而這位叫伊奶的人總是早晨來晚上回去。

肖恩生活在一種溫暖之中,但有一點是他始終不明白的。那就是老朝為什麼會這麼對待他,想想看肖恩跟老朝從前素不相識更沒有血緣關係,他不明白老朝為什麼對他這麼好。伊奶有一次曾對肖恩說: 肖恩你父親總是匆匆忙忙的,他到底是幹什麼工作的。 肖恩搖搖頭說不知道。他也沒有否認老朝不是自己的父親。但是,從那以後他對老朝突然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老朝有時候回來得很晚,肖恩經常為老朝擔心,那是肖恩十八歲那年,肖恩夜裏三點鍾上衛生間時碰到了老朝,在過道懸掛的燈光輝映下,老朝滿臉血漬,肖恩驚訝地抬起頭來注視著老朝的麵龐,這部小說所要講的事物的端倪此時此刻才被顯露出來。 肖恩的麵龐一定流露出了恐怖和驚慌。老朝正在向肖恩輕輕地走過來,可以設想一下滿麵血汙的老朝此刻麵對著十八歲的少年肖恩的心情,但是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他唯一感受的就是肖恩正用一雙異常清醒的雙眼凝視著他,他們的對話是這樣開始的。老朝已經來到了肖恩身邊,老朝說: 肖恩,我傷得很重,對嗎? 肖恩說:老朝,你到哪裏去了,(很顯然,肖恩唯一追究的就是老朝的麵龐為什麼會流血,這時候的肖恩已經被老朝臉上的血跡弄得有些暈眩,他像一個迷途的孩子一樣懼怕看到血腥味的東西,從某種生理上講他不喜歡看到有血腥味彌漫的場麵。現在,他正在麵對著四周的信號,它們提供給他的正是老朝的那張臉,它猶如某種令肖恩顫栗的樂曲使肖恩不知所措。)老朝,你的臉上怎麼會有這麼多血,你跟誰打架了? 肖恩的最後一句話提醒了老朝,他的嘴角閃過一絲輕蔑而平靜的微笑,他說:是麼,今晚我跟一個朋友打架,由於憤怒我們兩人都傷得很重,你知道男人打架是不肯輕易罷休的。 肖恩說:要不要上醫院,你傷得真厲害,你是怎麼回來的,瞧你的身上這麼多血……老朝說: 肖恩,你明天要去上課,你不用管我,你還是去休息吧!我房間裏有藥水我會自己處理。 肖恩說:我真為你擔心。老朝伸出右手輕輕碰了碰肖恩的手說:你睡去吧。那天晚上肖恩一直在彌漫著血腥味的黑暗中久久地不能進人睡眠。他聽到院子裏風吹著銀杏樹葉簌簌發響,並且還有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肖恩掀開窗簾的一角看見老朝正在院子裏走動,老朝手中的鏟子就會向地麵鏟去,肖恩覺得老朝的行動很奇怪。他決定下樓去看個明白,肖恩穿上衣服剛想下樓時,老朝已經上樓了。

肖恩說:我看見你在院子裏。老朝說:我在鏟除那些血漬,我發現你很害怕有血的東西。 肖恩:院子裏麵都流了你的血,那你傷得一定很厲害。 肖恩又說:你應該到醫院去,我現在陪你去好嗎?老朝說: 肖恩,我受傷的事你一定不要告訴任何人。明天你就會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 肖恩說:你把你的對手打死了。老朝說:有些事情你不要知道得大多。但是我要告訴你我確實將那個人打死了。 肖恩聽到這句話沉默了很久後才說:你不應該打死他。老朝說:我必須打死他。否則我就不是老朝了。 肖恩抬起頭來,晨曦已經降臨,剛才他跟老朝已經由樓道口來到了肖恩的房間。老朝說:你瞧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經離我們遠去了。 肖恩站在窗口看著銀杏樹的幾片樹葉在孤單地被風吹來吹去,他覺得一種含含糊糊的事實正在提醒他說出下麵的這些話來,當時,他是麵對著老朝開始說話的:我現在想起來了,那個殺死小凡的人是不是就是你,我記憶中的那雙眼睛跟你的眼睛那麼相似,另外,你剛才告訴我又殺死了一個人,你為什麼要殺死那個人。難道你不知道殺死人是犯罪的嗎? 肖恩的雙手一直在痙攣之中,他很高興自己終於說出了壓抑很久的話語。他希望聽到否定的聲音,也就是說他希望老朝否定符合肖恩判斷的一件又一件事實,但是肖恩聽到了老朝的另一種背道而馳的聲音: 肖恩,是的,你說的都是事實。我就是殺死小凡的那個人。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在這座城市殺死過許多人。 肖恩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幾個字來:老朝,你是不是職業殺手?老朝走到窗前: 肖恩,你不要那麼脆弱,我雖然殺死過許多人,但我殺死的每個人都是罪該萬死的人。比如你鄰居家的小凡她曾經殺死過另一個人,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事實,小凡曾經將她的私生女溺死在護城河中。小凡是一個經常出人精神病院的人,我殺死她是為了幫助她得到解脫。

肖恩沒有說話,老朝後麵的話使肖恩感到自己已經伴隨著老朝走過了一段漫長的道路: 肖恩,你可以離我遠去,但是你永遠都不會這樣做。從我決定將你帶到這裏來的那一時刻我就預感到隻有你,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可以證明我在活著時是一位勇敢的殺手。

老朝說完這些話就出去了。那天早_L肖恩繼續去上學,當他坐在教室中時,老朝後麵的那些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畔。當數學老師在黑板上正在演算一道幾何題時肖恩似乎看到了一條布滿網絡的道路,這些網絡中肖恩卻一次也沒有想到過要離開老朝。晚上回家時肖恩用兩毛錢買了一份晚報然後將自行車寄存到一家公園的門外麵,他忐忑不安地翻著那份晚報,仿佛那張晚報就像老朝的麵龐一樣濺滿了血漬。

那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鍾,肖恩坐在一張木椅上展開了那張晚報。在晚報的頭版消息中一名記者講述了一個叫曠達的人被人從窗戶中摔下樓時死亡。 目前警方正在追蹤著這件案子,記者在消息的最後傾訴了自己對近來殺人案件頻頻增加的憂慮。 肖恩將那張報紙揉皺後拋進了公園的人工湖中時已經是黃昏了。他覺得遠方的夕陽正在輝映著一張麵孔,那是一張他不能抹去的麵龐。那麵龐狡黯、消沉、憂鬱而殘忍。他就是老朝。他回到那座木樓時,老朝正坐在沙發.上獨自喝酒,他看到肖恩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令肖恩感到窒息的聲音: 肖恩,我在等你,我已經陷人了一種殺人的災難之中。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真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 肖恩,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離開我。 肖恩:我看到晚報了,警方正在追蹤凶手。老朝說:隻要你別說出去,任何人也找不到我。 肖恩說:你別這樣,老朝,答應我,你別再去殺人了。老朝說:我不能答應你,肖恩。

肖恩說完最後一句話電燈就熄滅了,那天晚上整座城市都在停電,當然路燈是不會熄滅的。因為黑暗使他們相互都看不清楚對方的麵孔,肖恩又餓又困,他突然鄭重其事地注視著老朝站在窗口的身影,在黑暗中老朝的軀體仿佛又散發出那天晚上彌漫著肖恩的腥紅色的氣味,肖恩悲傷而又迷惘地總結出了在他十八歲這一年看到的關於老朝的全部命運的文字:老朝生下來就是一個殺手,他必須去殺人(顯然,這是電影和書籍幫助肖恩總結出的最簡潔的文字,他曾經同這個時期的電影和書籍度過了最為困惑的時光,在那些進入了畸形而沒有程序的銀幕上,殺手的雙手將陷人錯誤的命運扭轉了―那多數是一些有結果的死亡的可能性,它們揭示了命運的聯係無非就是死亡的出路的聯係,最為斑斕的人生就像動物園的老虎咆嘯的那一瞬間,然而,我們永遠都難逃離一個人與一件事物殺氣騰騰的動機,在銀幕和小說中,一個殺手可以無聲地將一個人送在出殯的路上)。因此,當肖恩嗅到那股血腥味時,他仿佛看到了一片銀幕上波動的水窪中血流如注的情景,最為重要的令肖恩為之恐怖的是他不僅沒有抗拒那個殺手,他還探察著那個殺手的勇氣―他們為什麼有勇氣輕易地去殺死一個人?於是,他離開了老朝後便獨自回房間睡覺去了。當他在漫長的停電中再度審視自己與這座小樓的處境時,肖恩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都離不開老朝,他已經明白有一種宿命是無法改變了,他留下就是因為一種命運的安排,有一點肖恩是不會忘記的,那就是他曾經在一次麵對銀幕中那個冷酷的殺手時悄悄地詢問過自己:假如我想成為一個殺手,我會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殺手?也就是說肖恩已經在思考殺手到底是怎樣成為殺手的,這是一個問題。

第二天早晨老朝喚醒了他。老朝站在肖恩的床邊,肖恩睜開雙眼時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老朝的年齡,至少他感受到老朝已經不是一個年輕人。在老朝的麵孔上布滿了迷人的陷阱和更為迷人的複雜多變的情緒,那些清晰而閃現在眼角和嘴唇邊緣上的皺紋仿佛幫助肖恩在拂曉中推測著老朝已有的絲絲縷縷般的曆史斷片。 肖恩仿佛第一次告訴自己:老朝開始殺人的時間大約是二十多年前,大約是十五年前,也許我已經出生,也許我還在母胎中掙紮。就在這個早晨,老朝向肖恩講述了一種殺人的遺傳史。老朝的父親在少年的時候就被仇恨所驅使而殺死了自己亂倫的繼母奔往一條劫數難逃的路上。在這條路上老朝的父親殺死的第二個人便是阻礙他逃亡的一位瞎子,當老朝的父親走到瞎子麵前時,瞎子悄聲告訴他:你曾經殺死過你自己的母親,你還要殺死你自己和別的其他人,因為殺死一個人就會殺死第二個人,因為你被恐怖占據著,所以你必須殺人,直到你精疲力盡最後殺死你自己……老朝的父親研究瞎子告訴他的話以後就在那個晚上殺死了瞎子……老朝告訴肖恩:我曾經目睹過我的父親殺死的最後一個人竟然是我自己的母親,後來我才明白,當時的父親已經很疲倦了,他準備殺死母親後再殺死自己,然而他沒有想到當他殺死母親後我卻殺死了他,我的父親在臨終前告訴我他殺人的故事。正像那個瞎子所講的那樣殺死一個就意味必須去殺死第二個人,因為這是一種魔法的原則,每一種魔法無疑都會給人帶來延續下去的必要性。就像一個人生下來後他會尾隨自己的影子走過一生一樣,殺死一個人就必須再殺死第二個,第三個。

老朝的麵龐垂下來,他撫摩著自己身上的一顆鈕扣時的神情使他顯得有些蒼白和心不在焉。 肖恩開始穿衣服。而老朝現在站在窗前,他在幾分鍾前曾經解釋了肖恩不解的一個問題,那個問題確實是一個問題,但老朝後麵的那句話:“就像一個生下來後他會尾隨自己的影子走過一生一樣,殺死一個人就必然會再殺死第二個,第三個。”這些話使肖恩在穿衣服時仿佛觸摸到了一根紮進皮膚最深處的冰冷的針。老朝轉過身來,他的目光湧現出從未有過的溫情,仿佛被細雨洗過一樣濕潤:“肖恩,你別害怕,我對你講的都是事實。但是,這個問題隻要你稍微分析一下,沒有一件事不令我們恐怖。但同樣沒有一件事可以拋棄恐怖。像我這樣的人隨時都可能死去,但是我已經走上了這條路,我已經沒有另外的選擇,我的職業就是去替別人殺死另外一個人。” 肖恩聽完這段話又耽擱了十五分鍾,那天早晨肖恩遲到了。語文老師嚴肅地問他為什麼遲到,肖恩站在進教室的門口,他輕輕搖搖頭,語文老師是班主任,他對肖恩的態度大為不滿,於是讓肖恩在教室門口整整站了一小時,這一小時徹底改變了肖恩的命運。上第二節課時肖恩就離開了學校,當時,肖恩的雙腿已經脆弱得像兩根被風吹拂的樹枝,在被罰的一小時裏肖恩的思緒早已拋離了語文老師的身影和娓娓動聽的聲音的連貫性,他用麵龐抵製著六十多名同學的各種各樣的目光。下課的鈴聲敲響時,肖恩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並且背著書包離開了學校,從那天開始他就永遠離開了那所中學。老朝並不知道肖恩的這些變故,因為肖恩每天都像以往那樣背著書包出門。現在我們來講述肖恩在這些日子的一些情況。

肖恩知道要想瞞過老朝就必須一如既往地上學念書,但是他已經不可能再進那所中學了。從那天被罰站的一小時開始,他就對學校充滿了一種深深的恐怖和厭惡,誘使他逃離學校的是學校背後的那一片小樹林,肖恩在下課鈴聲敲響之時就決定到那片小樹林裏麵去。

通過操場才能走進小樹林,下課鈴聲剛一敲響肖恩就迫不及待地想逃往那片小樹林,這是因為他知道在學校這個環境裏麵,隻有那個小樹林是沒有多少人去的地方。他很想到那片小樹林的草地上讓站酸了的兩條腿休息一下,再就是他想在小樹林深處想一想他目前的處境。當然,在被罰站的一小時之內他就下決心離開學校了。 肖恩來到小樹林時正是上午九點半鍾左右,學校的這片小樹林非常茂密,肖恩聽同學們私下議論,每到黃昏,小樹林就是那些談情說愛的戀人們的天下了,而白天這裏隻有候鳥在裏麵嘰嘰喳喳地飛翔。 肖恩帶著自己的影子走到樹林中去時想起了老朝的聲音:“就像一個人生下來他會尾隨自己的影子走過一生一樣,殺死一個人就必然會再殺第二個,第三個。”老朝的聲音就像小樹林候鳥們翅翼下摩擦樹葉的時候所發出來的,肖恩怎麼也無法擋住老朝的聲音。那些聲音一遍遍地回響著,有時候似乎是從肖恩的空胃中發出來的,有些時候則是從樹林的深處噓上來。 肖恩走到小樹林深處,他幾乎一直是踉蹌地移動著步子,一些樹枝差一點將他絆倒,另一些樹枝則幾乎將他的雙眼弄傷。 肖恩在一片密林中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很想佇立一會兒看一看是不是離教室越來越遠了,他還想窺視一下小樹林到底有沒有另外的人。但是他已經支持不住,他已經無法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和內心的錯亂,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已經招架不住老朝的那些聲音。於是他便坐在草地上,隔一會兒他便躺了下去。

他已經不再想剛才想過的一些事情了,他剛才一直穿行在老朝的聲音中,他拖著兩條虛弱而疲倦的雙腿不單是穿行自己的身影,跟著自己的影子前行,他還同時被老朝的聲音帶走了。現在,那些影響他身體的聲音和自己的影子都消失了。 肖恩躺在草地上望著一塵不染的天空,潔白的雲塊仿佛音樂老師讓他們上音樂課時欣賞過的一段古典名曲,緩緩地如泉水般流過他的內心和軀體。他伸手抓住一根草放在嘴裏咀嚼著,眼睛仍然跟隨空中的那些分散移動的雲彩前行著。

耳畔原來吹拂著風和樹葉的婆婆聲,現在似乎還有一陣寒寒竄竄的聲音在草地上移動。肖恩對自己說一定是有另外的人進人了小樹林,好像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對,好像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但是那些腳步聲是那麼混亂不堪,如同從一堆封閉的石頭裏發出來的,尖銳而慌張,肖恩側起身看見了離他二十米之外站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似乎在爭吵,兩人的雙手都在樹影中晃動著,肖恩想今天倒黴透了,到哪裏都不舒服,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但他已記不清今天是幾號,他隻記得今天是星期五,一個很不吉利的黑色的星期五。 肖恩從草地爬了起來,他已經決定離開小樹林,他不喜歡在小樹林聽到那對男女爭吵的聲音,那些聲音雖然聽不清楚,但是已經使他不堪忍受聲音中的混亂的穢語,仿佛穢語已經布滿在小樹林的綠色的枝葉和一些昆蟲之中,肖恩感到身體爬滿了一些軟體小動物,他剛想移動身影就看見這祥一幅圖景,那個男人操起手臂將身邊的女人壓在身下。 肖恩聽到一陣絕望的掙紮聲,隨後他看見那個男人鬆開了手臂,小樹林平靜極了。 肖恩想,那個男人掐死了草地上的女人,所以那個女人沒有了聲音。 肖恩突然感覺到一陣恐怖。他撒腿就跑了起來,但是他剛一跑起來就驚動了二十米之外的那個男人。

肖恩的命運就這樣發生了極其重大的轉折,從他撤腿奔逃的那一刹那,另一個男人就注定跟隨著肖恩的影子奔跑。 肖恩在小樹林中奔跑時突然被一個塑料帶子絆住了腳,也許是在這時候,追他的那個男人抓住了肖恩的手臂。 肖恩回過頭來,他們在幾秒鍾內都彼此看清了各自的麵孔,肖恩突然低下頭咬住了那個凶手的手臂,他接觸到了一種刺鼻子腥味。當那股令他惡心的血腥味布滿口腔時,那個男人放開了他的手臂,就在這時肖恩就像一隻免子樣猛烈而果斷地再次奔跑起來。他已經越過了小樹林奔跑在操場上,一群上體育課的學生們正在陽光下集體投籃,幾十個淺紅色的籃球砰砰―砰砰―砰砰地蹦跳著。一個球滾到了肖恩的腳下,肖恩趁機抱起球用了一個彈跳的姿勢將它送進了球欄。正是這個球使肖恩逃避了那個男人的追蹤。 肖恩同操場上的學生上完了一場體育課之後已經汗流滿麵,下課鈴聲響了起來,肖恩暗自竊喜,當學生們蜂擁而出教室時,肖恩在人群的混亂中離開了學校。

撒退逃跑隻是肖恩的一部分生活,從那以後肖恩總感到那個追蹤他的人就在自己的身邊,在他不斷出人的每一個地點等待著他。有好長時間,肖恩的嘴裏總升騰起一股令他惡心的鮮血的氣味。他不斷地對自己說:就是那股血液味道,天啊,正是那股令我惡心的氣味讓我帶著恐怖尾隨著自己的影子奔逃的。他不斷地埋怨自己:我那一天為什麼偏偏要去那片小樹林,我應該到另外的地方去想想學校的事情和別的一些事情。現在事情就這麼發生了,那個凶手肯定會一如既往地追蹤我,因為我是唯一的目擊者,我本來應該到公安局去的,但是我又能證明什麼呢?城市這麼大,我帶公安局的人到哪裏去找這位凶手去哩!這些事情很麻煩的,我現在隻希望不在任何場所遇到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臉上好像有一道痕,那麼他走到哪裏我也會認出來的。其實我應該到公安局去,我真的應該到公安局去報案才對。

肖恩就這樣決定了要上一趟公安局的計劃。他站在鏡子前麵看著自己的模樣既笑不起來也不是那麼悶悶不樂。老朝來到了他的身邊,這是一個星期日老朝回來得比平常要早得多,老朝點燃一根煙說:“肖恩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肖恩搖搖頭,他看見了老朝跟他都被同一塊衣鏡照耀著,老朝手中的煙飄動在鏡麵中,老朝說: 肖恩,今天是星期天我們出去玩玩怎麼樣? 肖恩說:上哪裏去玩呢?老朝說:上街逛一逛,走到哪就到哪? 肖恩想了想說:行啊,就這麼辦吧!於是,肖恩和老朝就來到了街上。他們倆並肩走到一塊時,就像父與子,老朝不時看看自己又看看肖恩說: 肖恩哪肖恩,你的個頭已經跟我一樣高了。 肖恩說:外祖母告訴過我,我會長得很高的。老朝說:人長到一定的時候就不會再長了。

他們來到了街心花園,老朝指著街心花園的一片露台說我們應該到上麵去坐一坐,從上麵可以烏瞰街心花園的每個角落,他問肖恩去過上麵沒有。 肖恩想了想說他從前從街心花園通過時老是抬起頭來看一看那片建築頂上的露台,但是他隻看見露台仁麵的紅色太陽傘,那些傘麵的顏色從下麵看上去好看極了。

老朝已經帶領肖恩走上了通往露台的台階。這片台階總共六十六級,用淺灰色的純天然大理石構成的台級可以使行走者的身影相互交叉地映在上麵。 肖恩感到一個身影從上台階的第一級時就奇怪地跟自己的身影交織在大理石明亮的光滑台階上。而且那影子是在肖恩的後麵,肖恩對於影子有特殊的感受,他最初是從老朝的聲音中想象著自己的身影的,不言而喻,那是一種難以表達或者難以最後完成的一種敘述過程。然而,他經曆過那片小樹林―那個現實使年輕的肖恩有機會找到了一個具體物,就像找到了一條潮濕的街道可以想象附近的一條黑色的河流在夜晚散發出落潮的氣味一樣。所以,當肖恩的身影被別人追蹤時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一個人的存在可以發現一個場景,可以窺視一具新的屍體,毫無疑問那具屍體就是一場人命案;一個人的存在可以給別人帶來恐怖,因為肖恩是目擊者,凶手必須追蹤肖恩。然而,一個人的存在為什麼會影響別人的生活,比如,那個無名的凶手影響了肖恩的生活狀態。而肖恩的存在同樣影響著那個追蹤者的生活,肖恩每每想到嘴裏的那股血液,他就強忍著莫名其妙的惡心感。

現在他轉過身來,他想證實一下後麵的那個影子到底會是誰?但是他剛轉過身,老朝就叫他看台階最上麵的那幅廣告畫,老朝說:那是香水廣告,但是在香水中卻插人了一把雪亮的刀刃,你知道這幅廣告是推銷什麼嗎? 肖恩搖搖頭,他想了想說:難道香水和刀刃同樣可以去殺人。老朝發出了噓的一聲小心地說道: 肖恩,不可以在任何場所都說殺人這個詞彙,而且這個詞彙你應該避免說。在這幅廣告中廣告製作者是想告訴人們,最柔軟的是香水,而最尖銳的是刀鋒,插人香水液體中的刀刃使得水就像刀鋒身上的一樣鮮明。

到了露台上肖恩終於喘了一口氣,他現在想竭力消除自己最後的一點疑慮,他抬起頭來環視了一下露台周圍的人,他對他自己的又一個現實簡直感到荒誕不經,因為他看到了在小樹林中曾經見過的那個人,他的眼角有一條淡淡的早已痊愈的疤跡,那個人正注視著他,他正坐在露台的一個椅子上,手裏舉著一個杯子。 肖恩隻看了那個人一眼就轉移了目光,他感到疲憊不堪,渾身極不舒服。

老朝遞給他一杯咖啡說: 肖恩,你好像在顫抖,你不舒服嗎? 肖恩。

肖恩長久沒有說話。他看了看下麵的街心花園,從露台上看下去,街心花園奔湧著的汽車就像蝸牛一般向前移動,而人群就像細小的螞蟻,從高處看人行走的姿勢真是可笑。 肖恩感到他總結出汽車像蝸牛在爬行,人像螞蟻在移動的時候,有兩個人的目光一直在觸痛著自己的神經,一個是老朝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在重複剛才的話: 肖恩,你好像在顫抖,你不舒服嗎? 肖恩。這種詢問和關心使肖恩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困難,肖恩記得小時候同樣也碰到過呼吸窒息的時刻,那是母親和父親爭吵時互相操起暖水瓶和鬧鍾抵抗的日子,肖恩就昏迷過一次,然後父親和母親在一片狼藉中抱起了肖恩將他送到了醫院。恐怖從肖恩年幼的時候就顫動著,就像一根針尖隨時都會刺破肖恩的皮膚。恐怖透過一根針尖使肖恩的軀體呈現出昏迷的狀態,所以,當露台的另一雙目光從對麵穿透到肖恩的眼簾中時,肖恩又一次感受到了幼年時代麵對父親和母親摔碎暖水瓶的尖銳的聲音時的嚴峻時刻,他的咽喉仿佛被一雙手緊緊掐住,他在一切嘈雜的聲音和微風中仿佛再一次看到那個女人的脖頸在草地上痙攣著然後軟弱無力地倒下去靜止成一片圖案。肖恩的脖頸幹澀而困難地移動著,他似乎讓脖頸沿著一片有荊棘的籬笆攀越著,他在籬笆牆上看到了荒涼的碎片飛不動而掙紮在空氣中的一群候鳥。

肖恩開始昏迷的時候已經再一次到來,他起初是發現自己的椅子突然在陽光中倒了下去,自己的身影受到露台的限製,它們在漫不經心之中包圍著肖恩的心髒和大腦―這是兩個人的目光拘囿了肖恩的肉體的殘刑之一。 肖恩開始昏迷的時候已經到來。他被兩個不同類型的殺人犯包圍在街心花園的露台上。四麵是美麗鮮豔的太陽傘在晃動著,露台上的人們正在閑談或者眺望城市的建築、樓層,在眺望中他們顯得麻木而遲疑。很顯然當你置身在一座城市最高處時,許多紛紛揚揚的往事和記憶都在空氣中飄走了,剩下來的僅限於一股空氣在許多婉言款語之外把你緊緊地抓住,或者托舉起來。 肖恩在椅子倒下去的那一刻已經忘記了使他悲哀和恐怖的往事,他的意識和肉體被露台上的花香徹底耗盡,或者應該這樣說在他開始昏迷的經曆中這片露台幫助他的軀體慌張地往一把椅子深處退去。所以,當那把椅子倒下去時,這片露台果斷地中斷了使他恐怖的東西。

當肖恩躺在醫院的急救室時,他感到氧氣重新將他從昏迷中拉了出來。

眼前是醫生的麵龐和老朝的臉,他醒過來後醫生對老朝說:你的兒子可能經曆了一段恐怖的事,你應該幫助他放鬆下來。老朝問肖恩需不需要住院,醫生說沒有這個必要,像他這種情況如果住院的話反而會影響他的身體。醫院並不是一個好地方,住進去的人都是不得已才住進去的。 肖恩並沒有病,他隻是恐怖,這是一個脆弱的少年,你應該讓他慢慢堅強起來。就這樣老朝攜帶著從急救室出來的肖恩沿著長廊朝外麵走去。肖恩的嘴裏似乎還有氧氣管道的氣味,那並不是一股好嗅的氣味。他在走廊中段看到了一個人影,但是那人影迅速閃開了,肖恩模模糊糊地感到那個人影就是在小樹林深處掐死草地上的那個女人的凶手。他感到一股冰涼的寒氣隨之飄來,老朝抓住了肖恩的手臂說: 肖恩,你沒事吧!

肖恩突然自言自語道:“那個人又出現了,那個人又出現了,那個人又出現了,他總是出現在我的身邊。”老朝說:“肖恩,你說什麼?那個人是誰?誰出現在你身邊了。” 肖恩與老朝已經穿過了走廊來到了門外,肖恩指了指醫院的那片小花園說:“我想到裏麵坐一坐再走。”老朝說:“好吧! 肖恩,你很虛弱,我們確實應該去坐一坐。”倆人來到花園中,肖恩和老朝坐在同一把椅子上。

老朝說:“肖恩,你剛才說的那個人到底會是誰。” 肖恩說:“我剛才看見一個人了。”老朝說:“你剛才很緊張,肖恩,你到底看見誰了?” 肖恩說:“那個人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是我剛才好像在走廊裏麵看見他了。”老朝說:“肖恩,那麼你從前是不是見過這個人?” 肖恩說:“我看見他的時候是在小樹林裏。”老朝說:“小樹林,在哪裏的小樹林。” 肖恩說:“小樹林就是小樹林,我就是在小樹林深處看到他跟那個女人在一起……”老朝說:“原來是這樣,你在看他們在小樹林裏談戀愛。”老朝笑了起來:“肖恩,等你長大以後,你也會談戀愛的。” 肖恩說:“不。不。不。”老朝說:“為什麼不,難道你今後不會去談戀愛?” 肖恩的嘴唇張開,隨後又閉上了。他現在清醒多了,他已經打算不將那場人命案告訴任何人,這當中也包括老朝。而剛才,他差一點將那件事說出來了,如果說出來會怎樣呢? 肖恩抬起頭來看了看老朝又看了看小花園的樹和陽光,他發現自己現在好多了,神經在慢慢地變得堅強起來,想想剛才昏迷真是可笑。

肖恩站起來對老朝說我們回去吧!老朝看了看肖恩說:“瞧你,已經好多了。剛才我們談到了什麼,好像在談等你長大以後談戀愛的事情,肖恩,會有那麼一天的,等你長大以後你也會帶著女孩子到小樹林深處去談戀愛。” 肖恩突然朝前走了幾步大聲告訴老朝:“請你別再提那片小樹林,我永遠也不會去小樹林中談戀愛的。”肖恩說完這話就迅速離開了花園和老朝。他果斷地拋開了那片醫院的小花園和老朝,他不知道自己拋開它們應該到哪裏去?但是,現在肖恩已經走出了醫院的大門,許多條叉路的拐彎處都在等候著他。 肖恩拐進了右邊的一條小胡同。他選擇這條胡同是想獨自走一走,剛才他與老朝的對話令他心煩意亂,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他本想告訴老朝那片小樹林被掐死的女人和殺人犯的蹤跡,但是老朝卻把那麼陰晦的小樹林的事件想象成是談情說愛。這就是使肖恩心煩意亂的事情,他現在將兩手插在衣袋裏麵,他走得很緩慢。他想穿過這條很長的胡同然後到大馬路中心去,他記得那裏有一家派出所,他如果把那片小樹林徹底拋棄的話隻有找到法律機構,肖恩走完小胡同的時候,這個計劃已經使他的心煩意亂減少了一些。他站在胡同外麵的一條馬路邊上看了看四周有沒有那兩個人。一個人是老朝,另一個就是在小樹林中用雙手掐死那個女人的凶手。在微微的涼意裏,肖恩的頭發被風吹起來,有一縷頭發吹下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將頭發理平後告訴自己: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理發了,我現在先去派出所,然後再找一家理發店。

派出所的銀灰色大門口蹲著一位警察。他正在修理一架自行車的車輪。 肖恩在門口徘徊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問肖恩是不是碰到麻煩事了。 肖恩望著那架蘋果綠的賽車說我是來報案的。修自行車的警察欠起身來:“你說什麼,你說你是來報案的?”替察已經放下了手中的修理工具,他看了肖恩一眼說你跟我去辦公室。 肖恩跟著他來到了一同寬大的辦公室,牆上有一架提琴式的大鍾正發出聲音,已經是一點鍾了。警察讓肖恩坐下後為肖恩衝了一杯茶水。 肖恩開始感到有些渴了,不單口有些渴,肚子還很餓。他想了想,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那場昏迷雖已過去,但那些潛藏在記憶中的恐怖仍在糾纏著他。他獨自一個麵對著小樹林裏麵瑟瑟顫抖的聲音,恐怖是必然的。現在是他擺脫那場恐怖的時候了,他必須向坐在對麵的警察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肖恩抬起頭來看了看警察的麵孔,他真年輕,好像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看樣子他可能剛出公安學校分配到這家派出所來的。瞧,他正襟危坐之後對肖恩說:“現在,我們開始記錄那件謀殺案,好嗎?” 肖恩點點頭後想:殺死一個人是多麼簡單,記錄者僅僅用文字就可以將一樁人命案存在檔案之中讓曆史來證實某年某月某一日的血腥格鬥,比如,那片被我闖人並窺見的小樹林中的青草地,它們在未來的密封的檔案之中到底是什麼呢。難道我的嘴唇一經張開之後就能完整而精確地敘述清楚我所置身的那片小樹林何以會誕生一樁人命案的因素嗎?難道我能夠描述出來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被一片小樹林包圍住時發出的尖厲的聲音嗎? 肖恩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和迷惘。

年輕的警察問到:你剛才說你碰到了一樁殺人案。 肖恩說:我剛才確實是那樣說的。警察問道:那麼,請你具體地說說時間、地點。 肖恩說:這個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也記不清是什麼時間。警察問道:那麼,你記得是在什麼地點發生的嗎? 肖恩說:當然,那是一片小樹林。’警察說:那麼你一定知道這片小樹林是在什麼地方? 肖恩想了想說:在我們學校的操場後麵。警察說:噢,在你學校的操場後麵的那片小樹林,那麼,你那一天去小樹林是去幹什麼的。 肖恩說:我想去小樹林睡覺去。警察說:那麼你沒有上課嗎?你的老師不管教你嗎?肖恩說:沒有人知道我上小樹林去。警察說:這麼說你是自己逃學去的。你不喜歡上課嗎? 肖恩說:這些東西跟我看見的人命案沒有任何關係。警察低下頭記錄了上述的話之後說:好了,現在我們來談那樁殺人案好嗎? 肖恩說:“那麼,我到底應該怎麼談?警察說:你是怎麼看見一男一女走進了小樹林,當時你睡在草地上。你看見那一對男女走進了草地,他們離你到底有多遠。 肖恩說:好像有二十多米遠,我在草地上聽見他們在說話。警察說:你能聽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嗎? 肖恩說:哦,那很困難,我根本無法聽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再說我也不想聽清楚他們說什麼話,對他們的存在我感到厭煩,因為我隻想單獨一人呆在小樹林裏。警察說:你那天好像情緒不佳,你為什麼隻想單獨一個呆在小樹林裏呢? 肖恩說:我呆在小樹林是想看見候烏在樹枝中間穿行,我喜歡在林子裏飛翔的候鳥,難道你不喜歡嗎?警察說:哦,我當然喜歡,我們小時候經常跑到森林裏麵去找烏巢。 肖恩說:如果一個人連鳥都不會喜歡的話,那麼,他要麼就是太自由,要麼就是快死了。

肖恩說完最後一句話後倆人陷人了沉默,年輕警察擱下筆來到窗口,肖恩望著他的背影,喃喃自語,我剛才說了一句什麼話,我心裏變得沉甸甸的,我不應該在警察麵前胡言亂語的,如果這樣說下去那真是太糟了,說來說去仍然沒有擊中事情的要害。 肖恩疲倦地聳了聳肩對警察說:剛才我可能說得不對,有些與案件無關的話,請你千萬別記錄在案,好嗎?

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年輕的警察去接電話,他的麵孔變得突然陰沉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擱下電話對肖恩說:我的父親在醫院裏快死了,他想最後見我一麵,所以,我們的談話隻得中斷。湊巧上午外麵出了一件案件,我的同事們全都奔赴出事現場了。請你明天再來好嗎?

肖恩喘了一口氣走出派出所,他想,明天再來,他告訴我明天再來,但願我明天還有勇氣來到派出所。 肖恩邊走邊尋找著理發店,他覺得那件報案的事不但沒有結束還要延續到明天,很顯然一個案件的目擊者是不幸的,它會將另外的災難和麻煩事延續到你的生活之中去。 肖恩走進了一家老式理發店,他在鏡子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的麵孔,他覺得自從在小樹林中成為一樁殺人案的目擊者之後,所有的陰晦之氣便集中到了他的麵孔上,他看不順自己的雙眼,那裏麵有無數的秘密,那些窺視到的別人的秘密使他的雙眼變得膨脹而渾濁不堪。當肖恩在鏡子中發現那張有疤痕的麵孔時不由得吃了一驚,但是他仍然鎮靜地告訴自己:很顯然,這樣的時刻在劫難逃。

理發店的鏡子映現出那雙眼睛,肖恩被那雙眼睛的光長時間地籠罩著,眼睛的光並不是一種明亮的光芒,而是遊移在一種危機四伏的遭遇中的與日俱增的寒冷的光。 肖恩聽見了理發師剪刀的聲音,理發師似乎不住地重複著跟旁邊的另一名理發師在交換著鈔票之類的話題,那些話題從剪刀的聲音中彌漫出來,有一時刻肖恩似乎看見一迭迭鈔票被理發師剪碎。從他們的交談中,鈔票成為兩位理發師所麵臨的最為嚴重的問題。然而,那些問題離肖恩畢竟遙遠。他壓根兒對這些問題不感興趣。使他深感優慮的並不是鈔票,而是哪麵鏡子中的另一雙危機四伏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道,兩位理發師的談話卻為身後那個人提供了機會,使用鈔票的機會,於是就發生了下述的事情。

當理發師摘下肖恩肩上的毛巾時,肖恩在毛巾上看見了大量的頭發。理發師說:“小夥子,好啦,你可以去度過最快樂的時光了。” 肖恩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覺得理發師的那句話給他帶來了一種身心的愉快,他離開理發店時嗅到了頭發上的一股香皂味。

在他剛開始思忖應該到哪裏去喝杯冷飲時,一個聲音如同冰涼的寒氣般飄動到身邊:“肖恩,我現在已經知道你叫肖恩了。” 肖恩沒有說話,他繼續往前走,但是那聲音仍然在繼續:“哦,肖恩,我想跟你談一談,肖恩,別走得那麼快,我們談談草地上你看見的那件事好嗎? 肖恩,你選擇一個地方吧!到哪裏去都行。” 肖恩看了他一眼說:“我想我餓了,我們到大酒店去怎麼樣,你剛才說的,到哪裏去都行。”

大酒店是這座城市最為豪華的飯店,肖恩想到大酒店去是因為他聽他的一位同學講過大酒店的一家啤酒花園,裏麵有美國小姐唱歌,他的同學告訴他唱歌的美國小姐是世界上最漂亮而性感的女孩。 肖恩夢見過那位美國小姐對他微笑,那是在一場四處奔逃的夢境之中,美國小姐站在一座台階上對他說:“肖恩,對我笑一笑,我就讓你走。”從那以後他就想象著有一天能到大酒店的啤酒花園去看那位漂亮的美國小姐唱歌。現在,既然有一個人讓他選擇一個地方,肖恩自然會奔赴大酒店的啤酒花園去。他以往隻是幻想,因為他手中沒有鈔票,去一趟大酒店的啤酒花園得花一筆數量不小的金錢,而肖恩衣袋裏的零用錢隻夠看幾場電影,買幾瓶冷飲喝。

他們來到了啤酒花園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鍾了,肖恩剛坐下就尋找著他在夢中看見過的那位美國小姐,但在前麵唱歌的卻是一位美國小夥子。 肖恩感到有些遺憾,那位美國小姐今天大概是休息了。他沮喪地低下頭,美國小夥子正在演唱著電影《人鬼情未了》裏麵的那支愛情歌曲。在優傷的聲音中肖恩聽到了那個男人說的話:“肖恩,現在我們來談談小樹林發生的那件事。” 肖恩說:“你說吧!我告訴你,我根本不認識你,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個人說:但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聽見別人叫你肖恩,我想說,那天草地上的事你有沒有告訴給別人。 肖恩說:草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那個人說:難道你不是進人那片小樹林的那個男孩? 肖恩說:我如果是那個男孩跟你是不是有關係,我如果不是那個男孩是不是就跟你沒有關係了?那個人說:話可不能這麼說,我隻是問你有沒有將草地上發生的事告訴別人。 肖恩說:我如果告訴別人了你是不是很害怕?你害怕又為什麼要掐死那個女人?那個人說: 肖恩,你聲音放小一些,好不好,讓別人聽見了對我們都不好。 肖恩說:原來你也很害怕,我以為隻有我害怕,從我撒腿奔跑的那一天我就感到你在追我,我真的很害怕。希望你別再追蹤我了。那個人說:“你這樣想我真高興,但你答應我一件事,你別告訴任何人,可以嗎? 肖恩,你能發誓不告訴別人嗎? 肖恩說:我從來沒有為任何事發過誓,我的意思是你休想讓我為這件事發誓。那個人說: 肖恩,那麼說,你會將這件事告訴別人,這樣吧!我可以給你一筆錢,我們就將這件事私了了怎麼樣。 肖恩說:錢就是鈔票對嗎?那個人說:是的,我可能給你一筆數額很大的鈔票。你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旅行,據我所知,你好像離開了學校,你可以逃走―帶上這筆錢去任何一個地方。 肖恩說:你讓我離開這座城市,這確是一個好主意,然而,你知道我無論到了哪裏,我都能保守著你的秘密。我是說,你為什麼不殺死我。那個人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小夥子。聰明極了。我已經殺死一個人了,我不可能再殺死第二個人。肖恩說:不對,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殺死一個就有可能殺死第二個人。那個人說:我不這麼想,我掐死那個女人是因為嫉妒和憤怒,我喪失了理智,但是我已經把她掐死了。我想活,我害怕讓警察押往刑場,你知道嗎? 肖恩。

肖恩沒有說話。 肖恩看到了一個人,他正穿過大廳走進來。此刻的啤酒花園正回蕩著美國小夥子演唱的另一支愛情歌曲。 肖恩看到那個人已經坐下去,他要了一杯啤酒後仿佛被一條河流所阻隔,因為進來的另外幾個人擋住了肖恩的視線。他看到那個手握啤酒杯的男人正在觀察著進來的幾個人中的一個人,那個婦女,大約已經五十多歲,手裏挎著一個精美的皮包。 肖恩現在如同在一場虛構的事件中正在向那個手握啤酒杯的男人接近,因為那個人正是老朝。

“肖恩,你在走神,你看到什麼了?我剛才跟你說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

肖恩說:你剛才說什麼了。那個人說:見鬼,你難道要我重述我們剛才說過的話嗎? 肖恩說:你剛才說你很害怕,如同我一樣,對嗎?你害怕是因為你用雙手掐死了一個女人,我害怕則是因為我的腦海中裝滿了記憶,你知道記憶嗎?我的腦海中現在就再現著你掐死那個女人時的全部情景……

肖恩的記憶中斷了,他看見那個女人站了起來,她好像是去上洗手間,因為她沒有背包,最讓肖恩困惑的不是那個女人的離去,而是肖恩看見老朝麵龐上出現了一種難以察覺的微笑,隨後老朝也站了起來。肖恩的心突然跳起來,他想站起來去某一個地方,但是他的雙腿好像被釘子徹底釘死了一樣,不能挪動。他盯著啤酒杯裏翻轉的白色泡沫想:老朝已經跟隨那個女人去洗手間了,電影裏麵的許多凶殺案都是在洗手間發生了。

“肖恩,我發誓,我可以給你許多鈔票,讓你遠走高飛。相信我,隻要離開這塊地方,你就會忘記你看見過的東西,你的記憶裏麵就會抹去那片小樹林。” 肖恩說:你要我走,要我離開這座城市,那麼,你為什麼不走開,你幹了那種事情你卻要讓我走,你如果害怕那你自己走好了。那個人說: 肖恩,你說得對,走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應該是你。問題是你是唯一的目擊者,那件事發生在這座城市,你如果不離開這座城市,我永遠有一種恐懼,那就是你隨時都有可能將那件事告訴給別人。因為我們倆都心存恐懼,你擺脫恐懼的辦法就是將那件秘密轉述給別人,而這樣做事情隻會更加糟,別人又會將這件事告訴另外的人,一旦公安局知道就會調查這件事,那時候我會在劫難逃。我擺脫恐懼的辦法隻有找到你,一個最好的辦法可以讓你永遠滅口,那就是殺死你。但我已經說過,我現在必須再說一遍,那就是我決不會再去殺死第二個人,聽我的話,為了我們的將來你離開這座城市好嗎? 肖恩說:我剛才看見了另一樁事,你的聲音總是阻礙我。現在,我想去一趟洗手間,想必你不會阻擋我,我肚子痛得很厲害,我必須去方便。

肖恩就這樣站了起來,剛才他一直在想那個女人的身影和老朝跟蹤而去的過程,這不是一樁好事情,老朝為什麼要跟隨那個女人而去,一想起來肖恩的嘴裏就直冒涼氣,他想去看個究竟,他想讓老朝看見他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身邊就可以延誤老朝的時間,隻有這樣可以阻止老朝實現他的計劃。 肖恩走出了啤酒花園來到大廳。洗手間在右前方,肖恩已經來到了門口,一個人匆匆地從過道上走來拉走了肖恩,他就是老朝,肖恩幾乎是被老朝有力的手臂摸走的,他的力量可真大,肖恩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老朝就將肖恩塞進了門口的一輛黑色轎車中。老朝原來會駕駛車輛,他屏住呼吸將車馳人一條窄小的胡同後才開始跟肖恩說話,老朝說: 肖恩,你解釋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來到大酒店。 肖恩說:我來啤酒花園聽美國小姐唱歌,這有什麼錯,我喜歡這個地方我就來。老朝說:你自己一個人,還是跟另外的人來的,我去過你學校你已經好久沒有上課去了,你一定瞞著我在幹什麼事。 肖恩說:你同樣也瞞著我在幹另外的事,現在,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將那個女人殺死了。老朝說:胡說八道,什麼女人,你看見我幹什麼了? 肖恩說:那個去洗手間的婦女,年齡大約五十來歲,你是不是把她掐死了。老朝說:你怎麼知道我已經掐死了她。肖恩說:這麼說,你果真已經掐死了那個女人。

老朝將車開出了飄動著灰暗光線的胡同時他變得麵色蒼白,但是他仍然緊握著方向盤,肖恩第一次看到在老朝的麵龐上有一層細細的汗珠。他將車子向新區開去,高速公路在前麵伸展著。 肖恩開始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在幹擾著老朝的行動。老朝不得不屈從於命運的安排。他們已經將車子開進了一片深廣的丘陵地帶,鮮紅的植被和小樹林鬱鬱蔥蔥,老朝將車子駛進一片山崗的小路上時,他仿佛看到了將來的種種厄運,他將車停在一個山窪中對肖恩說:我但願從現在開始忘記過去的生活,我已經很累了,肖恩,我的雙手已經不能繼續殺人了。 肖恩:老朝,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你過去的事情。老朝說:可你知道,隻有你知道我殺人的故事,我以往並沒有打算將我的故事告訴任何人,但我卻告訴了你。 肖恩說:你後悔了,你為什麼要將你的故事告訴我。老朝說:因為你在那天晚上看到了我臉上的血痕,天啊,那些血痕嚇壞了你,我還記得你被嚇壞時的模樣;我告訴你是相信我會繼續完成我的故事,所以我並不害怕你的存在。就在剛才,我看見你穿越在大酒店的客廳時我突然害怕了。 肖恩,我從未那樣害怕過,而就在我們的車子駛人郊區公路時我突然想帶上你離開這座城市,讓我們一塊忘記過去的往事,去另外的地方生活。

生活,什麼是生活。肖恩突然開始在這個詞彙中停留。他過去從未想過這個詞彙。一隻鳥正在草地上跳來跳去,肖恩想那隻鳥有沒有在李活,在純淨的清晨空氣中,鳥群從巢穴之中向空中飛去,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肖恩的內心此刻就像那隻鳥一樣的簡單。他還想:我想讓老朝明白一隻鳥的生活狀態,這種狀態好極了,不是嗎?但是,當他抬起頭來時老朝的麵孔是那樣僵硬而疲倦。從他的眼神看上去,老朝似乎正在一陣枯燥的散發出幹草似的寒竄聲中穿行,老朝並沒有看見那隻蹦跳在草地上的鳥,肖恩遲疑地來到老朝身邊,老朝說: 肖恩,你願意跟我一塊離開這座城市嗎? 肖恩說:你看見剛才的那隻鳥兒了嗎?

老朝說:什麼鳥?原來我跟你說話時你在注意一隻烏。 肖恩說:這有什麼不好,你沒有看見那隻蹦跳在草地上的鳥,你把它嚇走了。老朝說: 肖恩,你在跟我玩什麼遊戲,我跟你商量的事你聽見了沒有? 肖恩說:你想走就自己走吧!我並不想離開這座城市。老朝說:為什麼? 肖恩,你已經跟我生活好久了,我去哪裏你也應該跟我到哪裏去。 肖恩說:難道你去殺人,我也應該去殺人嗎?老朝說:我已經告訴了你關於我自己的全部秘密,所以,你必須跟我一塊走。 肖恩說:你可以將你的秘密全部收回去,我其實並不想收藏你殺人的故事。老朝說: 肖恩,別孩子氣了,我們應該離開這座城市,不是嗎? 肖恩說:我們現在就分手嘛!老朝。

這句話對於老朝來說無疑是一個夢魔,他似乎被這個夢魔所推動著走在一條虛無的路上。老朝想了想說: 肖恩,時間過得真快,我沒料到現在你就想離開我。 肖恩說:我也沒有想到過要離開你。老朝說:不過你應該想到,我既然把秘密告訴了你,我就不會輕易地讓你從我身邊走開。 肖恩說:我發誓,你的秘密跟我沒有關係,我決不會將你的秘密再告訴第二個人。老朝說: 肖恩,我前麵已經說過了,我保證不會再殺任何人。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生活。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會生活得很好,我們會像朋友一樣相處。 肖恩說:我決不收回我的話,現在你將我送到我外祖母的那座房子裏去吧!

肖恩很感激老朝驅車離開了那片山崗,他嗅到了從窗外飄來的丘陵潮濕的氣息和野栗樹花瓣的香味。 肖恩無疑已經看到了自已的自由,毫無疑問自由是多麼重要。比起自由來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變得微不足道,它們隻不過是一種記憶。他很慶幸現在自己選擇了那座聽得見動物園的老虎嚎叫的外祖母居住過的舊房子,也許是半夜老虎嚎叫的聲音在召喚著他,誰知道呢?他感到自己會重新站在陽台上,以從未有過的自由去生活並傾聽老虎的嚎叫。而此刻。他真的很感激老朝,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將相互忘記。 肖恩相信自己能在很快的時間中忘記一個殺手的故事。當老朝與肖恩站在肖恩外祖母舊房前分手的那一瞬間,肖恩想:所有的記憶大概都會慢慢地暗淡,而老朝身上的那股血腥味卻像潮水一樣無法抹去。由於到處都是人群和喧鬧的聲音,就像某種異物徹夜不眠地在上空賭噪不休,到處都是縫隙和凸凹起伏的有棱有角的場景,恐怖和血腥味無所不在,“在各地居住,在四處生活”。生活不是一個詞彙,肖恩在那片山崗上時曾細細地思考生活到底會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他像看到了生活發生轉折時候的偶然性,就像此刻老朝與肖恩務必分開一樣,這樣一個新的轉折點使肖恩鬆了一口氣,但是他似乎已被那些塞得滿滿的記憶弄得不知所措,老朝說過的每件事、每個偶然、每種恐怖都將繼續延長。“每一個詞都是一種偶然,每句話都是同一類型的一係列的偶然,每一則消息都持續一個小時的時間,或多或少,或持續一分鍾,十秒鍾,十二秒鍾。”後一段話是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說的。

當老朝的轎車消失在黃昏之中時,肖恩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種綿延在城市上空的自由,噢,自由,不再是一個窺視者和掌握別人秘密的肖恩了,時間正在否定,時間幫助年輕而虛弱不堪的肖恩正在轉移著視線,以往的舊生活正向後消逝,時間將同肖恩一塊徹底否定被他全麵掌握在手中的一小片小樹林。是的,那片小樹林確實是那樣小,他要奮力否定他看見的那個男人和女人身上一股難以估量的邪氣,他還要否定老朝的那些話:“每一種魔法無疑都會給人帶來延續下去的必要性。就像一個人生下來後他會尾隨自己的影子走過一生一樣,殺死一個人就必然會再殺死第二個,第三個。” 肖恩笑了起來,他告訴自己,他們想殺死的隻不過是自己的影子。

就在他嘴角的十分迷人的微笑中肖恩開始成熟了,一種清澈的氣息已經開始貫穿他的肉體,他找到了好久不使用的外祖母房屋的鑰匙,那串鑰匙似乎從固定的記憶中重新脫穎而出,他看到了自己未來的生活就像一頁飄動在空中的一塵不染的白紙。當他用鑰匙打開門時,一股充滿黴味,然而溫馨的氣息向他飄來,他對自己說:時候已經到了,我將是這些房間裏穿來穿去的主人,生活就是這樣展開的,是的,生活不僅僅是詞彙,生活.是一個人為事物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和親密聯係。但是,那天晚上,肖恩並沒有聽到動物園裏傳來的老虎的嚎叫聲。

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肖恩的生活平靜地穿行著,有一天一個人敲開了肖恩的門,他就是那個臉上有疤痕的男人。他手裏提著一隻小巧精美的箱子。他的降臨使肖恩又一次感到生活是難以描述和難以否定的。他過去以為早已完完全全否定了的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地失去了聯係,這個男人的到來再一次將那片小樹林帶到了肖恩的眼前。此刻,他站在肖恩的麵前,肖恩看到了他麵龐上有著幾條深深的皺紋,而這些皺紋原來好像沒有,毫無疑問的是那片小樹林使他有了皺紋。他說得比較清晰,他重述的隻不過是那天對肖恩說的全部話。他打開那隻箱子,他說:我說過,我將給你一筆錢,讓你遠走高飛。這是一筆數額很大的錢,也許能讓你生活大半輩子。 肖恩聽到他提到了生活這個詞。每個人都在提到這個詞彙。然而,此刻肖恩卻感到一種巨大的孤獨正在使他置身於這個空間,他的房屋的桌子上有一隻裝滿了金錢的箱子,那些錢固守著這個世界。 肖恩看到了一迭迭的鈔票,不錯,那些鈔票如果伴隨他遠走高飛的話肯定能讓肖恩度過大半輩子的美妙時光。生活,肖恩此刻在等待著自己的選擇,已經有好長時間,他不再等待著任何東西地生活著,如果說有所等待的話,他曾經等待過那隻老虎的嚎叫,但那隻老虎從未嚎叫過,這也是事實。此刻,眼前是一箱打開的可以看見的鈔票,鈔票的味道並不像空氣一樣好嗅,它是一種從發黃的黑夜中散發出來的十分混濁的味道。 肖恩想,很多人,沒有一個人不將手伸進鈔票之中去,這同樣也是事實。

然而,對於肖恩來說他從來沒有渴望和等待過這些鈔票的到來,他的身體渾身鬆軟,透明,一起一伏,鈔票對他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作者是想說肖恩從來沒有想過要遠走它鄉,他從別人的房間裏回到外祖母的舊居是想得到自由,再就是能夠在半夜時聽到老虎的嚎叫聲,對於年輕的肖恩來說,這就是他喜歡的生活。但是那個人一直在阻礙肖恩的選擇,他說: 肖恩,你留在這座城市可真的沒有一點兒好處。想想看,你曾經跟另外一名殺人凶手住過一段日子,想想看,這就是你的曆史,如果你不離開這座城市的話那會有多糟,你將會被這段曆史憋死在新生活之中,想想看……肖恩說: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跟老朝的生活?那個人說: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靠的,所以,肖恩,沒有不走漏的消息。現在,公安局已經在追蹤老朝,他在大飯店的洗手間裏掐死了一個女人……這就是你幽暗的夢境,我告訴你這些,是提醒你盡早帶上這箱鈔票遠走高飛,你還這麼年輕,你像一隻鳥一樣可以飛到任何一個地方去,你可以旅行、遊樂,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

肖恩已經置身於在內部的事實之中,年輕的肖恩現在陷人了深深的困境,他不喜歡眼前的困境,因為它使肖恩墜人一片恐怖的夢魔裏,他的內心充斥著兩個殺手的罪愈和秘密,這顯然是一個最壞的困境,肖恩已經動心了,除了遠走高飛之外他又能怎麼選擇。他的沉默在告訴那個人他所作出的選擇是什麼。必須走,必須離開他們,雖然是黑夜,肖恩卻在抬頭的那一刹那看到了外麵被陽光照耀著的樹葉發出沙沙作響的聲音,他看到了火車站旁邊的那條河流既清涼、又溫暖地發出了流淌聲,那也許就是肖恩麵臨的新生活。

肖恩就這樣選擇了離開這座城市的計劃,當肖恩告訴他明天晚上他一定離開時,肖恩看見那個人的臉上的每一道皺紋和疤痕都在如釋重負地微笑,肖恩的決定無疑是幫助這位殺人犯逃離劫數的最有效的舉措。那個人走後肖恩將那隻箱子裝在床下,他熄滅燈光坐在外祖母的舊居裏思緒像河水在穿巡和拐彎,他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決定離開這座城市,他想描述自己在麵對一種困境時隨同困境的令人恐怖的速度在變化時的過程。就在這時,動物園的老虎發出了第一聲嚎叫,肖恩從門走到了陽台上,他感到身體在冒汗,實際上,從那個人敲開門站到他身邊時,他的身體就在冒汗,肉體與汗水混雜在一起。 肖恩目睹著黑夜的遠方,他的嗓於變得幹燥而嘶啞,臉上出現了某種難以確定的東西。

動物園的老虎現在發出了第二聲嚎叫。這就是聲音,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解釋這種聲音,這聲音撼動了黑夜中沉人夢鄉和謊言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四肢、胳膊和胯,聲音回蕩在長夜裏,老虎的聲音漸漸向四周彌漫,肖恩想:我是不是真的要離開這座城市,瞧,這座城市的夜色淹沒了城市的特點,淹沒了夜總會、海灘、酒吧、電影院、教室、公園;淹沒了煤氣、監獄、罪犯的臉。難道我真的要到別處去,噢,別處有沒有動物園的老虎發出嚎叫,就在這時,就在動物園的老虎發出第三聲嚎叫的時刻,有個人從陽台上跳了下來,他將肖恩拉進了房間。

肖恩以為永遠告別了的一個人和他的全部秘密現在又重新回到了身邊。此時此刻。 肖恩麵對著老朝,他已經知道老朝是在逃避警察的追蹤,他跑到這裏來無疑是想讓肖恩將他藏起來,但是老朝說: 肖恩。我已經無法逃離這座城市了,但是我要幫助你離開這座城市,我給你帶來了我一生的全部積蓄,你雖然不是我的兒子,卻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相信我的話,我決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卻告訴了你。因為我的全部秘密就是罪惡,我用一生創造了我的罪惡。現在這種罪惡已經達到了極限。 肖恩,有些事你還太小我不能告訴你,但這次會麵是我們一生中的最後一次見麵,咯,這是我在外省銀行的存款單,無論你今後幹什麼,金錢都會幫助你。現在,我該離開你了。

老朝說完就從後麵的陽台上跳了下去,肖恩的耳前飄忽著老朝的聲音:“……就像一個人生下來後他會尾隨自己的影子走過一生一樣,殺死一個人就必然會再殺死第二個,第三個。”肖恩想:我曾經告訴過自己。他們想殺死的隻不過是自己的影子,現在,老朝已經累了,他的故事已經快要結束了。而我的故事卻沒有結束,床下的那箱鈔票和手中的外省存款單就在這間房子裏,他突然感到一種厭倦,他將存款單丟在桌麵上,他聽到一隻小小的蚊子在發出討厭的聲音,肖恩打開燈光,他感到了深深的厭倦。對這座城市留給他的記憶,被他窺視和掌握的秘密的全部厭倦。 肖恩開始收拾東西,他準備現在就出發到火車站去。此刻,他仿佛在麵臨一片枯燥的景象,他收拾了幾件衣物裝進提包裏,然後他坐在椅子上想這間房子裏還有什麼東西必須帶走的。幾本他喜愛的書已經裝進旅行包裏了,現在他想到了床下的那一箱子鈔票,他必須用那些鈔票中的幾張去購買車票,想一想,如果不從裏麵抽出幾張錢,他的衣袋裏確實沒有一分硬幣了,果然不錯,鈔票能幫助肖恩遠走高飛。 肖恩把箱子從床下拉出來,又把桌子上老朝留下的存款單放在箱子裏麵,現在似乎再沒有另外的東西可以帶走了。 肖恩淒涼地感到外祖母的這座房子是不可以帶走的,還有動物園的老虎的嚎叫也不可能帶走,為了避開去理解這是為什麼,肖恩背上了旅行包,提起了箱子,他就要出門,其餘的任何東西他都來不及去想,隻有出發在催促著他,肖恩拉上了門,把鑰匙裝進了包裏。

肖恩提著箱子背上旅行包來到了馬路上,天似乎已經快要亮了,肖恩不知道昨天夜裏到底是怎麼過來的,一切都消逝得這麼快,這一過程使肖恩感到拂曉已經到來,這一過程使肖恩感到世界就像一個大密碼箱,而密碼箱到底是什麼樣的。 肖恩有意識地估計了一下手中那隻箱子裏麵鈔票的重量,這個重量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適用一切,而隱藏在世界之中的密碼箱卻是人看不到的。 肖恩已經步行到了市中心的花園,他看到了那座高高的露台,同時也看到了另一場事件,公安人員正在圍著一具墜樓而死的人,當肖恩走上前時,他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昧和腦漿味。那個跳樓自殺的人就是老朝,他就是從那座高高的露台上往下跳的時候最終達到了自己的歸宿―死亡使老朝獲得解脫。當肖恩久久地站在圍觀的人群之中時他想起了那個記錄他聲音的年輕警察,從來沒有任何力量驅使肖恩想出發到那家派出所去,他現在就開始出發。他忍受著街心花園的劇烈的血腥味。這場死亡使肖恩看到了一木檔案冊中關於老朝的文字,他有一個強烈的念頭,那就是想讓記錄者記錄下老朝的曆史―隻有這樣一個殺手的命運才會完整地描上一個黑點,才會成為永恒,罪惡被固定在一個黑點時,就像“物質不可分離又彼此獨立,各成一體”。老朝的死將使許多殺人案真相大白,這無疑同樣是一種破譯密碼的方式,隻不過這個密碼代表荒誕和罪惡。 肖恩又一次感到了一種惡心。他帶著他的惡心和恐怖敲開了派出所的鐵大門。開門的正是那位年輕的警察,他很快就認出了肖恩,他說:歡迎你來,我正四處尋找你呢?那天我們見麵太匆忙,我連你的住址也來不及問,怎麼,你好像要出門? 肖恩說:我有些餓,你能給我一些東西和水嗎?年輕的警察到街上給肖恩買來了幾個麵包,他將冒著熱氣的麵包放到肖恩麵前的桌子上,並給他倒了一杯水。 肖恩吃完了東西後感到惡心減弱了一些。他對警察說: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請你將我的口供記錄下來,好嗎?

警察說:真是太好了,我們還是接著那天談吧。那天我們講到什麼地方了? 肖恩說,不,我想,所有的事情都該重新敘述。警察說?好吧! 肖恩說:我現在開始敘述昨天晚上從花園的露台上墜樓而死的那個人。警察說:怎麼,你認識那個人。肖恩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這得由動物園的老虎說起。警察說:好吧,不過,看起來你的思路很清晰。 肖恩說:我現在想起來,墜樓的人就是殺死我鄰居家的女孩的凶手。警察說:那麼,你是目擊者,這事發生已經有多久了,你為什麼不早早來報案。 肖恩說:事出之後我就被帶到了公安局,他們也像你一樣記錄,不過,我說不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在動物園的老虎發出叫聲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攀上了陽台,他也許就是老朝。警察說:誰是老朝。肖恩說:他已經死了,他現在正躺在街心花園的馬路交叉中心。警察說:等等!這些問題太嚴重了。讓我想想應該怎麼記錄。 肖恩說:老朝死了,就是這樣,老朝從前是一位殺手。警察說:你這麼小,你是怎麼判斷老朝是一位殺手的。 肖恩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問這麼多,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證明我是怎麼判斷一個人是殺手的。警察說:你平靜些,你容易激動,這不是好事。 肖恩說:難道我不應該激動嗎?老朝墜樓死了,而在此之前,他曾與我見麵,我沒有想到他真的不能再去做殺手了。警察說:你怎麼能這樣說話,憑你這些話,也能讓你坐牢。 肖恩說:我並沒有殺過人,你沒有權利說讓我坐牢。警察說:我當然不能相信你會殺過人。 肖恩說:但是我認識他,老朝確實是一位殺手。警察說:看來,事情很嚴重,我們得去一趟市公安局。 肖恩說:確實不錯,隻有我能證明那個墜樓而死的人到底會是誰。警察拿起電話,肖恩站在窗口聽著樹葉沙沙發響的聲音,因而,他並沒有聽清楚警察說話的聲音。

幾分鍾以後一輛警車來到門口,警察對肖恩說:你千萬別害怕,現在我們上市局去一趟。 肖恩背上了旅行包,並且拎著那隻箱子上了警車。車子穿越在城市的馬路上時,肖恩對自己說:是的,看來我真的不可能遠走它鄉,老朝的曆史現在是應該得到證明的時刻的。

又一場詢問的時刻已經到來,在市公安局八樓的一間審訊室裏,肖恩麵對著三位眉宇英武的公安人員,他對自己說:要沉住氣,首先要從動物園的老虎說起。 肖恩有一刹那微微地閉上了雙眼,他似乎看見那隻從未看見過的動物園的老虎現在正在動物園的欄杆裏麵陰鬱而遲疑地凝視著欄杆外的一小片天空。

肖恩的內心變得極其沉靜,他的嘴唇慢慢地轉幻著那隻老虎叫喊時故事的開始和發展,而老朝在氣霧彌漫的時空中一次次在肖恩的敘述之中接近了一個殺手最衰竭的時刻,那就是死亡。到此,老朝的曆史就像一頭困獸般發出奇怪的叫聲之後便沉寂了。後來,肖恩以盡可能的速度往回走。那片小樹林現在就在眼前,他在開始時有些惡心,但是他還是準確地講述了那件殺人案。

肖恩講述完畢後將那隻箱子交給了警察,在警察打開那隻箱子時肖恩已經消失在公安局的大門之外了。 肖恩此刻有一種更加強烈的願望就是到動物園去找到那隻皮毛燦爛的老虎,他走得很快,他對自己說:已經到時候了,我得到那隻老虎身邊去問問那隻老虎,它為什麼會在半夜發出怒吼聲。

鼻 子

李本深

凶殺案發生的時候,他正在他的那間豬窩似的屋子裏思考有關永恒的一些問題。

沒有誰特別地要求他做這種思考,這隻不過是他自己的一種嗜好而已。這種嗜好僅僅是出於他個人的私生活的一種需要,再要說得深刻一些,那就是他往往靠了這種思考,來逃避他在個人生活中所麵臨的種種窘迫而又無奈的困境。

當然,誰也不好由此責怪他什麼,思考本身,乃是我們人類的一種極為美妙的天賦。不是說,人是會思想的蘆葦嗎?那麼就讓蘆葦去思考好啦。普遍地說來,人們對於別人的思考,往往並沒有什麼特別濃厚的興趣;人們隻關心自己的種種個體的體驗,靈與肉的體驗,隻關注某種轟然爆炸的社會事件,以及在他們周圍生存環境當中,每日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的細微的變化。從另一個方麵講,尋求刺激乃是我們人類的一種共性,拿一句老話說,這叫做:唯恐天下不亂。通常,對於暴力啦,凶殺啦,色情啦,男歡女愛啦,奇聞逸事啦,等等等等之類的事情,倒是人人都非常好奇非常關心的。這恰是我們人類引以自豪的優點,而不是我們的弱點。比如說,對於災難,當然不是指發生在我們自身的災難,也不是指那些跟我們自身有著直接關係的災難,對於那種災難,人們往往會情不自禁地表現出一種抑製不住的幸災樂禍。

是嗎,那座樓真的倒塌了嗎?砸死了幾個人?哦喲哦喲哦喲,還有車禍?當場就壓死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是去打牛奶的?她的小孫子多大啦?他媽的,十歲還許不止?老太太打牛奶,必定是個小腳老太太啦,一扭一扭的,耳朵自然也不咋的好使啦,汽車喇叭唔唔唔哇哇哇地叫喚個不停,老奶奶她又怎麼能聽見?吱兒吱吱兒,急刹車當然是來不及啦,腦袋都壓扁個球子了?哦喲,嘖嘖嘖,不得了,不得了……

大約是在上午八九點鍾的時候,正在思考永恒問題的他,忽然聽到了一聲淒厲的驚叫,他立刻判斷出,那聲驚叫是從他對門兒的屋子裏發出來的。

這裏需要簡單地介紹一下他所處的整個兒環境。他是在這年的早些時候,從外麵搬到這座灰色的老式樓房裏來的。像這樣的樓房,在每一個城市裏,你可以看到成千上萬座。它們的外觀,以及裏麵的構造,幾乎都一模一樣,要是稍稍粗心的人,就簡直分不出它們到底誰是誰。而住在這些灰色樓房裏的人們,又是被冰冷的灰色水泥牆壁互相隔離開來,即便是相互在樓道裏偶爾碰麵,彼此的眼睛珠子也都是瓷白瓷白的,互相之間,誰也不認得誰是誰。更何況人們為了尋求一種安全感,就得越來越將自己整個兒封閉起來,大家覺得人和人還是不要太過於親近為好。尤其是住在緊跟前的人,要是混得太熟了,隨之而來的麻煩也就必然會成倍地增多。

現今的人們就是這麼樣的古怪,他們既喜歡應酬,又討厭應酬;他們討厭孤獨,又習慣孤獨。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住在他對門兒的是兩個老人。在他印象裏,他從來沒見過那兩個老人一同出去過,一點兒也弄不明白,那兩個老人同另外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夫老妻怎麼就那麼不一樣呢,他們好像是一對兒貼反了的門神,雖然同住在一起,但又像是兩棵沉默的樹,彼此之間似乎隻有一種物理空間的關係,彼此之間好似又互相深深地防範著,唯恐被對方在不知不覺中偷走了什麼。

出於這樣的原因,他平常至多能偶爾地碰見他們之中的一個。那個老頭兒又高又瘦,鼻子尖尖的,脖子長長的,活像隻鴕鳥。那張臉,什麼時候見到都是陰森森的,交臂而過的時候,偶爾朝你瞥一眼,就會叫你一整天都不舒服。那個老太太則也跟那個老頭兒比著陰森,進進出出都帶著一股冷氣。至少在他的感覺裏是這樣的。

他在這座樓裏怎麼著說總也住了半年啦,不多也不算少啦,但在他的感覺中,住在對門兒的那兩個老人,似乎從來也沒有聽見他們怎麼大聲地說過話,一天到晚都是靜悄悄的,除了偶爾能聽見一聲兩聲咳嗽之外,便什麼動靜也沒有了。就好像對麵的那屋子裏並不住著人似的,好像那並不是一個單元,而更像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墓。

出事之前幾乎沒有任何的征兆。

如果說是有什麼異常的話,那就是那個查電表的男人了。

他在他的屋子裏,聽見一個男人的腳步聲撲咚撲咚地走到樓上來,腳步聲響得相當的從容,仿佛還帶著點兒彈性。起初,他判斷那準是到他的對門兒登門拜訪的什麼客人,他多多少少覺得這事兒很有點兒稀罕。在他的記憶裏,極少見到有客人登門造訪那兩個老家夥。那兩個老家夥簡直是兩個老絕戶,這話一點兒也不是罵他們,不是的。他在他們的對門兒住了半年了,至今也還弄不清楚那兩個老家夥究竟有沒有兒女,有沒有親戚之類的。

帶著點兒彈性的腳步聲響到了對門兒了。咚咚咚,三下。咚咚咚,又是三下。滿有禮貌的敲門聲。大約過了十分鍾,對門兒的屋裏才傳出了陰森森的問話聲:

誰呀?

他說不準是那老頭子的聲音,還是那個老太太的聲音,那聲音很是難聽,就像是嗓子裏卡著一口痰似的叫人難受。平常,那兩個老家夥的聲音就幾乎一模一樣,你閉著眼睛就很難分辨出他們誰是誰。他常常想,大概人老了便都是這個德性吧,人的衰老,呢,怎麼說呢,最可怕的衰老恐怕要算是聲音的衰老啦―這是他的奇談怪論。

查電表的。那個甕聲甕氣的男人的聲音在門外這樣回答。

後來,對麵的門就開了,開得遲遲疑疑,開得鬼鬼祟祟,那個男人再次說:查電表的。就進去了,好長好長時間,那屋裏都沒有任何聲響。

他對於對門兒的事情,並不那麼關心,這個時候,他心裏隻是怕,怕那查電表的男人待忽兒到他的屋子裏來查什麼鬼電表,他倒不怕查他的電表,他屋裏的電燈常常是不開的。他總習慣於一個人長時間地呆在濃濃的黑暗裏思考問題。那樣,他的思想就比較容易集中。他的思路也便像是野馬般的灑脫了。

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個兒的某種怪僻。這實際上毫無可指責之處。

房子是一樣好東西,房子就像是人的衣服。這個比喻也許不那麼貼切,但是的確如此,你簡直難以想象,有那麼一天,臨街麵上的許多房子突然撤去了四麵牆壁,屋子裏麵的生活就完全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啦,他們的尿片子,奶瓶子,他們的婆婆媽媽的七零八碎,他們床底下的尿罐子,男人和女人在各自心懷鬼胎地相麵,臉對臉心背心,笑裏藏刀,練氣功,大內高手。老人在回憶往日的時光,他們的眼睛,昏黃的落日,就像是兩隻醃了太久太久的鬆花蛋。女人打開了她的衣櫃,那裏麵有幾件啥樣兒的衣裳,街上的行人也都一目了然,女人正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沒有換季節的衣裳,沒有幾件漂亮的花裙子等等。而男人則在那裏默默地抽悶煙,他們有大床,可是到了晚上,他們各睡各的,男人得稍微地委屈一些兒,常常得睡到沙發上去,而女人和他們的孩子睡在一起,唱小夜曲,給小寶寶講天方夜譚……半夜裏,他們之中的哪一個偷偷摸摸地爬起來了,攝手攝腳地在屋裏無聲地遊動,鬼鬼祟祟地將什麼東西悄悄地藏了起來,而另外的一個正在夢裏咬牙切齒……他們怎麼樣地吵吵鬧鬧說說笑笑嘻嘻哈哈打情罵俏,乃至他們的隱秘的性生活等等等等,哈哈,瞧吧,來來往往的行人東張西望,流連忘返,就像是逛農貿市場一樣地看清每一個屋子、每一個角落裏的情形,那會是一件多麼尷尬的事情啊。

他從不想打攪別人的生活,可他也不想讓別人動不動就來打攪他的生活,一向如此。尤其是跟陌生人打交道,他更是有一種天生的懼怕心裏,也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角色,處於什麼樣的動機,他都怕跟他們打交道。

呢呢,他想好了,待忽兒等那個查電表的男人查到他門上來的時候,他一定得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任何一點兒聲音來,要叫那個家夥覺得他這鬼屋子裏麵根本就沒人。是的,他打定了主意要這麼幹,他就一定這麼幹,不管那個男人再怎麼敲門,再怎麼地叫喚,他都要充當一個啞巴。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一點兒也不難的。好久以來,他早已經習慣於將自己鐵桶般禁錮起來,就像緊緊地包裹在一隻蠶繭裏麵一樣。

他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從對門兒那麵,碎然傳出一聲令人毛骨驚然的慘叫。那慘叫聲在他聽來,就如同一把利斧喀嚓地劈開了一段圓木!他感覺到是有什麼人從高處猛然地跌落下來了。

這倒是他原先怎麼也沒有預想到的事情。在他腦子裏,絲毫也沒有應付這種突然情況的精神準備,一點兒都沒有。恐怕事情壞就壞在這一點上。

他到底還是天性善良得不一般。他固然不過是個小人物,但小人物的善良,往往會使人更容易莫名其妙地受感動。他做了一樣他根本就沒想要做的事情,一切都發生在那一個瞬間。換句話說,他壓根兒就不可能來得及過過自己的腦子,便下意識地趕快大開了自己的屋門,衝將出去。當時或許僅僅隻是出於一種下意識的驅使,他不知道出去是要做什麼的,那隻不過是一種本能的條件反射而已。

那喊叫聲還在繼續,不過那喊叫的強度已沒有方才那麼刺耳了。從劈裂似的喊叫變成嗚咽似的呻吟了。那麵的門還開著一道小小的縫兒,他透過那門縫往裏看,卻什麼也看不見,隻看見一隻好大的白貓在那裏左顧右盼,還瞄瞄地叫喚了兩聲,似乎是在給他傳達屋裏的某種信息。

喂,我說,出了什麼事啦?他朝屋子裏問。

沒有人回答。

喂,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啦?他又問了一遍。

還是沒人回答。

連漸漸低下去的喊叫聲也窒息了。

驀然一個麵孔凶狠的男子出現在那道門縫裏了。

他當時還呆頭呆腦地問了一句:喂,到底怎麼回事?誰摔著了嗎?

又是一聲淒厲的喊叫聲,不過這回的喊叫聲不是從那屋子裏發出來的,卻是從他的嘴裏發出來的了。他的眼睛似乎到了這個時候才猛然看清那出現在他麵前的男人,衣服上濺著新鮮的血跡!再一看,那男子手裏還提著一把雪亮的尖刀。他的腦殼便轟然地炸開了一聲焦雷,眼前閃過一片血光。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使他覺得自己的整個兒身子仿佛變成了一隻充氣的皮囊,脹鼓鼓的隨時都會突然地暴烈開來。

哎呀。

當那男子的一隻血手朝他直直地猛然伸過來的時候,嚇得魂飛魄散的他,已經以一般人難以想象的極其敏捷的動作,返身一頭撞進了自己的屋門,並且正好趕在那男子穿著的圓頭野戰靴子的一隻腳別進門裏來之前,砰地一聲關死了自己的門。過後想起來,當時他那動作的靈巧,實在是令他自己也感覺到驚訝。就像經過特種部隊訓練似的,人的應急狀態的確是超乎想象力。不止是這些,在那慌亂之中,他居然還機靈地將一切可以用來頂門的東西―一隻椅子、一隻菜板、一個兩屜桌等等,都搬來頂住了門。

值得一說的是那凶手在離去的時候,還用那隻靴子,將他從裏邊死死頂住的門,吮地踢了一腳,然後才揚長而去,離去的腳步聲也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匆忙急促。他從那凶手朝他門上踢的那一腳裏,從那一腳的重重的勁道兒裏,順摸出了一層可怕的意思:你小子就等著好了,下一次再收拾你。

警察們很快就來了。他們看了現場,並且在樓道垃圾倉裏,發現了凶手作案後扔在那裏的一件石磨藍牛仔服,和他曾經見過的那把雪亮的尖刀。

那兩個古古怪怪的老人自然是被殺掉了,殺得非常徹底。十八處刀口均勻地平攤在兩個人的身上,二九一十八,不偏不倚。他們的屍體分別平躺在兩間屋子裏的涼冰冰的水泥地板上,可見在最後的關頭,他們也還是各不相幹,各自為政的。

他沒有絲毫勇氣去看那兩具躺在冰涼的水泥地板上的屍體的優雅姿勢,他被那紅鮮鮮的血跡,和那個一閃而過的凶手的麵孔,嚇得魂飛魄散。其實被殺了的人僅僅就是被殺了的人,他們不可能再從血泊裏爬起來,再也不可能了。至於他們以什麼樣兒的姿勢躺著,躺在哪間屋裏,腦袋衝著哪個方向,眼睛是否還睜開著之類的等等問題已經毫無意思了。

有意思的是,警察們居然從那兩個老人的床底下發現了整整二十萬人民幣。

這真是叫人無法想象的事情。這事兒一傳開,人們對那凶手的關注和對這二十萬的關注都同樣的熱衷:嗬,這兩個老家夥,從哪兒整來的二十萬呢?瞧他們兩個老棺材瓤兒的樣子,恐怕不是從銀行裏搶出來的,那又是從哪裏來的呢?難說,難說,實在難說,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有數不清的謎。而且全都是死謎。

足足地夠他媽買幾百個棺材的了。

現今這年頭,都是包子裏有肉不露在褶兒上啊。

人們議論紛紛的焦點,幾乎全在那二十萬元人民幣上麵了。他們暗暗地設想著,要是自己擁有那一大筆數目嚇人的錢,將會是啥樣兒。

他作為這場凶殺案的唯一的見證人,一個目擊者,警察自然首先就得找他進行調查。少不了要問他許許多多的問題,而且越細致越好。

關於那場調查的對話是在他屋子裏進行的。四個警察見到這個見證人的時候,他們差點兒忍不住撲味地笑出聲來:長在他臉上的那隻奇怪的鼻子,讓他們足足地欣賞了好大會兒。他們就差問他一句話:喂,你能告訴我們你這個寶貝鼻子是怎麼回事嗎?不過他們到底還是沒有問。但是他看得出來,那四個警察實際上對這件凶殺案和對他的那隻怪鼻子有著同樣濃厚的興趣。

長在他臉上的那隻鼻子的形狀,的確是太古怪了,主要是古怪在那鼻子尖上。他的鼻子尖兒活像是扣在上麵的一隻橡皮蓋兒,眼藥水瓶兒上的那種橡皮蓋兒。在那周圍還可以看出經過手術器械縫合過的痕跡。

四個警察細細地詢問他:那個凶手到底是個什麼人。

查電表的。

真的是查電表的?

我聽見他說他是查電表的,是他自己說的。我想他既然這麼說,那可能,就是查電表的吧,誰知道他並不是真正來查電表的,真正查電表的人是啥樣兒的,我也說不上,我就從來也沒有見過啥查電表的,這回是頭一次,的的確確是頭一次。

他呀呀嗦嗦如是說。

警察說:他是個凶手。 自然不是啥查電表的啦。你仔仔細細地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

是這樣的,聽到有人來查電表,他敲門,大約過了半天時間他們才開了門。那個查電表的人,依你們的話說,那個凶手,他就進去了,呢昵,是的他就進去了,進去了以後怎麼啦,我就一點兒都不知道啦,再後來,我就冷不丁兒聽見了一聲慘叫:哇呀。他盡量地張大嘴巴,模仿當時的那聲淒厲嚇人的叫喊。他的模仿簡直到了維妙維肖的地步,乃至連那幾個警察也被他神經兮兮的模仿嚇了一跳。

好啦好啦,你別叫喊,你先說說那個凶手的模樣吧。

他心有餘悸地喃喃:可怕,簡直太可怕了。

警察們問了半天,終究也還是稀裏糊塗,不得要領。

喂喂,你說那凶手是個方臉?

他說:是的。

警察說:可你剛才說是個圓臉。

他說:哦,對,我好像說過這話,不過也許是我記得不那麼清楚了,凶手沒準兒是個長馬臉。

長馬臉?等一等,你能不能說得準確些兒?到底是個方臉圓臉還是長馬臉?你得說得肯定些兒。

肯定點兒?啊,那是當然啦,也可能是個光頭,這是沒準兒的事。

警察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他。其中一個警察又問他:那凶手的個頭兒有多高呢?

他立即站起來,盡量地伸長了胳膊往高裏比劃了個手勢說:非常的高大,的確是非常的高大。大概至少也得有這麼高。

非常高大是多高?有一米八?

他隻是喃喃:我實在沒法子用一根尺子去量他,你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也不現實,總而言之,的的確確,非常的高大。真的,高大極了,啊,對了,更要命的是,他還要連我也幹掉,撲詠一刀子捅進我的肚子裏來,最好是從肋骨這個部位下手。可是他沒能得逞,假如我的動作要再慢那麼一丁點兒,他就肯定會得手啦,那樣我也就沒法子在這裏跟你們說這些事啦。可他,我說的是那個查電表的家夥,不,那個凶手,他不會放過我的,臨走的時候,你們不知道,他還在我的門上吮當地狠狠踢了一腳,他沒有闖進我這裏來,算是我的萬幸,真是萬幸。

四個警察終於對這個見證人絕望了。其中一個警察問他:這麼說,那個凶手看清你的麵孔了?

這一問,他就開始渾身顫抖了。他心裏對自己說:看來還是我想對了,那個凶手好歹決不會放過我的!警察這不正是在鄭重地提醒我充分注意這個問題麼。

往下警察們再問了些什麼,他一點兒也記不清了。他的思維完全混亂了,就像是一團纏繞不清的亂麻,越撕扯便越撕扯不開,越撕扯便越亂成一團。

警察臨走的時候對他說:喂,你聽著,我的公民同誌,在這件案子還沒有弄清之前,你最好是一步也不要離開這座可愛的城市,為這件案子,我想我們隨時都可能來找你。

他聽到這話由不得苦笑了一聲。他對警察說,放你們的一百二十個心吧,我除了繼續地住在這個狗窩裏,再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啦,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願意收留我,請你們務必相信這一點。但是,你們也別對我指望太高,我要說的話,我想我已經說完啦,我可能給你們提供不了什麼更新鮮的東西了。

領頭的警察做了個下壓的手勢,對他說:聽我說,公民同誌,由於受到了這樣的驚嚇,你的精神顯然是過於緊張了,公民同誌,你現在需要絕對地靜一靜,要盡量地放鬆點兒,等你徹底地冷靜下來,再仔仔細細前前後後地回憶回憶,我們相信你會提供出更重要的證詞的。說罷這句話,四個警察就急匆匆走了,走到樓道裏,那個領頭的警察還又回過身來,再一次望了望他臉上的那隻古怪的鼻子,目光裏麵意味深長。

他的鼻子尖兒是被他的女人咬掉的,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但至於是怎麼樣被他的女人喀嚓一下咬掉的,究竟是為了什麼事而咬掉的,則沒有人真正了解內情。他們編輯部裏的人多多少少地知道一些,但也是影影糊糊的。真正知道其中原故的也隻有他自己。

他是個性無能者。而且是個恐懼性的性無能者。

他總是害怕,怕收廢品的,怕理發的,怕賣菜的,怕釘鞋的,怕收發室的,怕路上迎麵走過來的交通警察,怕農貿市場上賣活魚的,怕戴紅袖箍的老太太,甚至連那些屁事不懂的小孩子,那些總在樓前綠地上踢皮球的小屁孩兒他也怕。說不清他到底怕什麼,反正總是怕,怕一切的一切,但說到底,最怕的還是他自己。

他總是幻想人最好是能夠再生一次,一切都從頭活起,每一件事都從頭做起,那樣,他至少就不會像眼下這麼的狼狽了,然而這是多麼天真浪漫而又荒唐的想頭兒呀。

他越是害怕,便越是把自己一層一層地封閉起來。而越是將自己一層一層地封閉起來,他的世界便越是狹小得可憐,他就越是感到恐懼,這真是一個永遠也逃不出的魔圈。他陷人了一片茫茫的沼澤地裏了,越是掙紮,便陷得越深,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滅頂。

他覺得從前他隻是怕他的女人,現在,他幾乎怕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怕她們莫測高深的笑容,怕她們尖細的說話的聲音,怕他們身上各種各樣香水的濃濃淡淡的味兒,怕她們那尖利雪白的牙齒。怕她們瞧他的時候,那種說不上是什麼意味的模樣。總之是一切。

他說不清這種懼怕究竟是起自何時了。

他的鼻子被咬掉大約是幾年以前的事情了。那真是一場突然降臨的災難。對此,他至今想起來,還有一種雲裏霧裏的感覺,槽借懂懂的。

至於她為什麼要咬掉他的鼻子,當時他怎麼也想不通,想了這許多年,到現今,也還是想不通。咬掉就咬掉了,也許根本就不為什麼,生活裏的好多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為什麼不為什麼,一硬要追尋個為什麼,那就是你的愚蠢啦。什麼都是可能的,也許是出於某種動物性,也許是出於某種惡作劇,這些都不是那樣重要的啦。重要的是他的鼻子已經成了眼下這種怪異的形狀,他已經成了目前的這一副尊容啦。鼻子成了他特有的一種記號一種標誌。即使是將他拋在成千上萬的眾人之中,隨便什麼人也會毫不費力地一眼辨認出他來。這不能不說是她的功勞,為此,他甚至得要對她千恩萬謝麼?

他耳邊一直回響著那一聲脆生生的聲響,當時他甚至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疼痛,一點兒也沒有,奇怪地覺得她是從他的臉上磕去了一片瓜子皮兒。

他想來想去,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她極可能覺得這樣挺好玩兒的,女人多半都喜歡吃零嘴兒,這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她白生生的牙齒“嘎蹦”的一下子,就像是咬開一粒糖炒栗子一樣。問題是,他實在記不清這件事是發生在一次失敗的性生活之後呢,或者正好相反,發生在一次異常成功的性生活之後?記不清了,實在記不清了。他隻記得他的女人的麵孔當時激動得通紅通紅,閃閃地漾動著一層油乎乎的亮光,宛如一隻熟透了的,水分飽滿的西紅柿。

後來他就一個人去了醫院。在那裏,他成了那天唯一一個倍受重視的病人。像他這等的病例,即使是在全世界也並不多見,醫生們興奮得差點兒沒把他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裏。那天,本來常常是愁眉苦臉的醫院裏,破天荒到處都是笑聲了,好多本來哼哼呀呀地來到醫院裏的病人,居然不治而愈。一個醫生問了他這樣的一個問題:您覺得呼吸有沒有什麼問題?他實話實說,說他覺得他的呼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的通暢,更加的自由了。醫生差點兒沒說,那這玩意兒縫上去也是奢侈的啦。醫生是世界上最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人啦,那個時候,他便對醫生產生了一種,怎麼說呢,一種近乎於對父親的那種崇拜之情。

但編輯部裏的情形就不是那樣的樂觀了。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是捂著一隻大號的口罩走進編輯部的,那天也是個大熱天。在那樣的天氣裏,除過瘋子,沒有人會戴那樣的一隻大口罩。他那怪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他的同事們的關注,他們以為準是他的神經出了什麼問題。他們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的聲浪,幾乎將屋頂都快要掀起來了!他們一個個笑得東倒西歪,活像是簸箕裏的一堆土豆,有個外號叫雙黃蛋的同事甚至笑得連同屁股底下的椅子翻轉了一百八十度。

咳,瞧哇,這主兒,精神八成兒出了啥毛病啦,喂喂喂,你今兒個到底犯啥毛病了。

他在那口罩裏回答:嗚哩哇啦嗚哩哇啦嗚哩哇啦……

他們就笑得越發的凶,越發的野了,他覺得頭頂上的天花板隨時都會嘩啦一聲掉落下來,砸在他的頭上。

他自然說什麼也不肯把口罩摘下來。

他們就笑得稀裏嘩啦地說他:喂喂喂,你是不是要到戲劇院裏當戲劇演員啦?滑稽,嘿嘿,絕對的滑稽。

他還是在口罩裏說:嗚哩哇啦嗚哩哇啦嗚嗚嗚嗚……

最後,是他的一個同事,一個染了兩手紅指甲的女同事,趁他不注意,一把將那口罩扯下來了,他的那副尊容便在眾人麵前整個兒暴露無遺了。你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整個兒編輯部成了大雨前的螞蟻窩。

他耳朵裏轟轟亂響。覺得滿屋子都是衛生球一般的眼睛和變了形的歪歪咧咧的嘴巴。隻聽見他們高高低低地驚叫:

嗬,鼻子。鼻子!

在那一瞬間,整個兒世界寂靜無聲。

從此,他的名字就叫鼻子了。而他的真實的姓名反倒很快地被大家遺忘了。

簡單地說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有關這件凶殺案的情況,眨眼間就在這座城市裏風傳開來了。一時間,到處都在談論這個血案,於是,到處也都是“查電表的”了。

一種深刻的惶恐情緒,迅速地在這個城市裏蔓延開去。沒有三天工夫,各個商店裏的鋼鐵保險門,以及在門上安裝的那種貓眼,通統被搶購一空。縱然是在大白天,人們進進出出也都要將三四道門統統上鎖,一點兒也不敢大意。原先,誰家的小孩子在外麵玩野了,家裏的大人們喊叫好幾次都叫不回來,現在可是好了,大人們隻要一喊:查電表的就快來了啊!傾刻間,孩子們耗子似的溜回家去了。

後來,警察果然又找了他好幾次。反複詢問的,仍然是有關於那凶手的事。結果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情況,一次跟一次都不一樣,他們這才對他徹底地不抱任何希望了。

接下去,警察們有好一陣兒沒有來找過他。

但是,有一天,他卻急急惶惶地出現在公安局裏了。

警察問他,我們又沒有叫你,你跑來做什麼?

是這樣的,他匆匆促促地說:你們得幫助我,一定要幫助我,也隻有你們才能幫助我,要不然我隨時都可能會遭到那個凶手的襲擊。

警察煩躁地朝他擺了擺手說:我看你還是先回吧,不會有什麼事的,你不必自己嚇唬自己。

他臉色慘白,看樣子是真的著急了,蝶蝶不休地對警察說:作為你們,你們當然會這麼說,可也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情況,我實際上每時每刻都處在危險之中,他會來殺我的,他一定會來殺我的,你們現在再怎麼也體驗不出我的心情,然而這是千真萬確的,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我簡直怕極了,真得是怕極了。至少是在這案子還沒有破之前,你們得保護我的人身安全,我覺得我提出的這個要求並不算過分,你們說是不是?

警察苦笑說:好我的公民同誌,假如每一個人都像是你似的,那你說說看,中國得有多少警察才算夠?

他一想,也是,一個國家,要是警察太多了,怕是也養活不起的,但轉念又一想,覺得話還是不能那麼說,便一再地堅持自己的意思:

警察同誌,人民的警察自然應該保護人民的自由。我是人民。

警察笑了笑說:你並不是人民;你隻是個公民。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你要搞清楚。

可,我是個人。

誰也沒說你不是人啊。警察淡淡地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人和人,咋的說呢,多多少少到底還是有一些兒不一樣的地方,這麼說你不會太介意吧?

他把警察的這個說法琢磨了好一陣兒之後便慢慢地立起了;我明白了。他喃喃。

警察說,可見你還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明白了就好。

出了公安局,他恢愜地往回走。眼前是花花綠綠的世界,熙熙攘攘的人流,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這是前賢老子道德經裏的話。此話說得真是不錯。

一路上,他東張西望、 自己對自己說:看來,還是警察們說得對,人和人雖說是都長著一個腦袋,都得要吃飯放屁拉屎尿尿,但仔細想來,究竟還是有諸多不一樣的地方的,你就看此刻走在這大街上的人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簡直就像螞蟻一般的擁擠啊,可是你再看一看他們之中又有誰的鼻子像是我的這隻寶貝鼻子一樣呢?你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古怪的鼻子來了。僅僅是這麼一點兒區別,天哪,這是多麼微小的區別,然而卻又是多麼巨大的、差之天壤的區別呢!僅此一點就叫人生出無限的感慨來,至於人和人之間的其他區別,還有必要再說得更加細致、透徹些兒嗎?

看來,我隻有自己想自己的辦法了,他對自己說,要不然那個查電表的男人真的會來殺掉我的,他饒不了我。怎麼也饒不了我。這是肯定的,一點兒含糊都沒有。唉,老兄,這就叫活該你倒黴啊,你還是趕緊想辦法自己保護自己罷,除此以外你別無選擇。國際歌裏說的好: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獲得人類的自由,全靠我們自己―這些可都是至理名言啊,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呀。

一旦他進人他那種哲人似的邀遙冥想之後,他就更加地認識到:從社會學意義上看,某個人的純粹屬於個人性質的某種恐懼心理,以及諸如此類的精神疾病,對於整個兒龐大無比的社會來說,是沒有絲毫意義的,它並不是某種可以作為流通形式存在的商品。因此沒有人會需要它。那就隻好由你自己來消費了。打個比方說,這就好比一個人既不可能也不願意代替另外一個人生病一樣。然而這個比喻也不甚確切,作為一個病人,還可以找醫生看病,而他卻不能找警察看病。

說起看病,他為了看病,的確是花去了不少的工夫。

他曾經悄悄地找人看過他的“難言之隱”。

不管是在早幾年,還是在眼下,每個城市裏的每一根電線杆子上幾乎都可以見到各種各樣的張貼廣告。有些是油印的,有一些是刻寫的,幾乎在每一張那樣的廣告上,你定可以看到“包治男性陽萎不舉遺精早泄”等等的字樣。他就是看了這樣的廣告之後,在某一天的下午按圖索驥,鬼鬼祟祟地找到一個肮髒的小旅館裏的一間肮髒的地下室裏。一個自稱其祖先曾經作過宮廷九代禦醫的外地佬兒,就住在那裏。

他去的時候,那個外地佬兒,正在鬼鬼祟祟地往床低下藏一樣什麼東西。這外地佬兒幾乎連問也沒有問,隻是望了望他臉上的氣色,就一拍胸膛說:老兄,你放心,你這病就全包在兄弟我的身上了。你今天找到我這裏,算是你老兄找對人了。如今這世上,專門兒騙人錢財的把式可是多了去了,你要是吃了他們的藥,準保上當。咱這是祖傳九代的秘方,你不知道,國家去年動員咱獻方子,出價五百萬,咱都沒有點頭。為啥?就怕他們學不到家;我這叫做為病人負責。你這病,這麼說吧,我要是治不好,你來砸了我的店。我不跑,我住在這地界上有好幾年了,就連掃大街的老太太都認得我。這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我老先人是專門給皇上治病的。皇上啊,老兄!三宮六院七十二殯妃,你說他要是那玩意兒不靈還成?咳,這麼說吧,你吃了咱的藥,吃好了,你替咱揚個名;吃不好,你就來砸了咱這店,你來這見啥拿啥,想咋就咋。

外地佬兒說著,從手裏搓弄出幾粒黃褐色的藥丸兒,用張油紙包了說:先收你個半價,算是優惠你老兄,這是一個療程的藥,一共六十元。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也不夠這個數兒。外地人說:行了行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再優惠你老兄個八折,這四毛錢你就揣在身上當車票罷。

他吃了那外地人的藥,立刻就見了效果:他拉了整整三天稀。

從那以後,他每碰到一根電杆子,都恨不得上去踢一腳。

再以後,他轉而改用了自我救治的辦法。他常常鬼鬼祟祟到藥店裏去,爬在櫃台上,從十全大補丸,一直看到腳氣靈―從中搜尋大致可以治他的病的藥。不過,這樣做極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特別是那些女售貨員的注意,她們隻要用異樣的眼光漂他一眼,他就覺得是她們在竊竊私語地說他:哼,這號兒人!

他覺著隻要他往櫃台前一站,她們就已經洞察出了他內心裏的一切隱秘。

那天,他第幾次在那個“已婚者見說明”的櫃台前麵盤桓來去了呢?說不上了,那位早就盯上他了的女售貨員,終於冷冷地朝他硬邦邦地撂過一句話來:要什麼?

他甚至沒敢運用他的語言功能,隻是伸出一根手指朝某一種藥準確而迅速地指了指。

十九塊九毛九!

售貨員傲然挺胸而立,隻冷冷地報出一個錢的數目,卻沒見她的嘴皮子如何動彈。

他馬上就從衣兜裏掏出汗渾渾的一卷兒人民幣來,數目是事先就預備好了的,不必找零,這樣自然也就省略了時間,也就省略了許多的尷尬。

那女售貨員扔出的一盒藥在光滑的玻璃櫃台上旋轉著,當他抓住那藥盒的時候,從他背後卻冷不防伸出一手,突然地德住了他的手!

正是他們編輯部的老黃,外號叫做雙黃蛋的那一位。

雙黃蛋問他:買藥?怎麼啦?哪兒不舒服?

剛剛給他拿了藥的那個女售貨員和另外的一個女售貨員,見到這戲劇般的情節,也忍不住撲味地冷笑出一聲幸災樂禍來。

那笑聲在他聽來,不窗於一聲當頂炸開的雷霆。他渾身一抖,就像是個被人當場拿了的賊,嘴裏吱吱唔唔,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他覺得那兩個女售貨員不懷好意,仿佛她們早就料到會有今天這種極其尷尬的局麵,他的鬼鬼祟祟的行徑遲早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什麼藥?

雙黃蛋也不管他願意不,將藥盒子拿在手裏細細地看了兩遍,臉上便漾開了怪模怪樣的笑。我順便出來轉轉,沒想到在這裏把你給遇上啦,買藥哇?啥藥?雙黃蛋仔仔細細地看了個底兒掉:喲嗬,你,吃這藥啊,嘿嘿?

我,我是替別人買的,替別人……

他的謊話說得極其拙劣,根本無須揭穿他。

他預感到他的日子將一定不會好過的。

第二天,果不其然,他一走進辦公室,便遭到了所有的目光的射擊。誰也沒說什麼,但他的脊梁背後卻是冷趁她的。同事們照例少不了一陣大侃,這個說,德國馬克堅挺,那個說美元疲軟。

他就暗暗地想:人這個東西永遠是幸災樂禍的,你的生活即使是絲毫不關他們的事情,他們對你照樣兒還是殘忍的。我買我的藥,倒是招誰惹誰了?

但那時候,至少他的鼻子還沒有被他的女人咬掉。

就因為出了一樁血案,他的對門屋子再沒有人敢住了。

就連住在這座樓裏的住家戶兒,凡是能想出辦法的,也紛紛想辦法折騰著往出搬家,整個兒那一幢樓幾乎都快要變成鬼樓了。

他哪裏也去不了,他隻有死死地守著這地方。他沒有家,早就沒有家了。這個狗窩一般的屋子便是他的棲身之地。在這裏他才覺得有一種安全感。這裏是他的靈魂的棲息地,這裏便是他的港灣。

可是眼下,情況卻起了絕對的變化。每天夜裏,他都恍恍惚惚地感覺到他的對門兒屋子裏總是有高高低低、各種各樣的響動。恍惚間,有時候影影綽綽還能看到有兩個淺白色的影子,從他麵前飄飄忽忽閃來閃去,等他再定神一看,卻又什麼都沒有。這不能不使他想起那兩個陰森森的老人,尤其是一想起他們的陰森森的眼神,他就渾身禁不住一陣劇烈的顫抖。就像是發了瘧疾似的。

對了,還有那隻白貓,那隻他那天從對門的門縫裏看到的白貓,後來自然就變成了隻野貓。但是它還常常在半夜裏躥回來,在寂靜的樓道裏發出長長的嗚咽。那貓叫的聲音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有時候竟然還有銳利的爪子,喀嗤喀嗤地抓撓他這麵的門板,就好像那兩個被殺的老人的陰魂,就藏在他屋裏的哪個角落裏似的!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嚇得要死要活。他對付那白貓的辦法,是先用一根棍子將自己的門咚咚咚咚地使勁搗幾下,希圖嚇走門外的貓。要是還不頂用,他就氣衝丹田,壯起膽子喊:去去去!走走走!若要再不頂用,那他就隻有唱歌啦,唱的多半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的革命歌曲。因為他再不會唱其他的歌了。那奇怪的情形,就像是一個走夜路的小孩子,用唱歌來壯膽一樣。就這樣,他內心的恐懼還是止不住,那他就趕緊地鑽進潮濕的被窩裏去,將自己的腦袋整個兒捂住,捂得嚴嚴實實,那樣他就能感覺到自己的熱辣辣的呼吸,才好將腹部的顫抖向四肢漸漸地疏散。他往往把這種顫抖的感覺和極度的寒冷聯係在一起。

他使勁使自己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快快快閉上眼睛啊。他對自己這麼說。

但是,隻要一閉上眼睛,他就看見那個小孩子,以及那個像是隻漂色大鳥的老太婆了。

那小孩就是他自己,那老人是小孩的外婆。

他看見自己跟著一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陌生人往黃土疙瘩裏的那個小小的村子裏去。那個冬天非常的寒冷,哦,不,這是他把季節記錯了,他們去的那個時候實際上已經是春天了―當那個麵孔冷漠的陌生人在那個小鎮上將他交給他外婆的時候,他記得他外婆的手裏還拿著一根新鮮的柳條兒.是的,真是一根新鮮的柳條兒。他還能從那柳條兒被折斷的茬口上看到新鮮的汁液。

唉,孽障。

這是小孩的外婆見到小孩之後說的頭一句話。

外婆氣呼呼地抓住小孩的一隻手,領著他往一個更加荒涼的所在走去的時候,小孩奇怪地覺得外婆好像是一隻黑色的大鳥,他從她身上甚至能嗅出一股鳥糞和羽毛的氣味。他的手被她摸得很疼。外婆的另外一個手裏摸著那根柳條兒,她就用那柳條不斷地朝路兩邊抽打著,從癟得極難看的嘴裏不斷發出一串串咕味:走開家,走開家,走開家。王老六,你可別擋咱的道兒。胡家的,你也來了,你來幹啥,趁的啥熱鬧麼,走開家走開家,這不是外人這是咱的小孫娃子,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哩你們可把長長的爪子伸出來幹啥哩,走家走家,我可沒啥給你們的啊,這是我個外孫才搭城裏頭來的個小孽障,淒惶了個淒惶,著實地說哩。

小孩惶惶然四顧,見除了他跟外婆之外整個兒黃土大山裏便什麼人也看不見了。小孩戰戰兢兢地問外婆:在跟什麼人說話?

外婆說:你看不見他們,隻有我能看見他們。

原來,外婆居然是在跟那些鬼兒對話!小孩坪然跳動的心,頓時一陣顫栗!

你用不著害怕他們,他們不能把你咋的。

村裏的人管小孩的外婆叫鬼婆。

他們走進村子的時候,許多在村頭吃飯的人都看見了他們也都在議論他。

有人問小孩的外婆:晦,鬼婆!你領的那娃娃家是你個啥人?長得像是個豆芽兒,黃不拉卿的,看上去像是病秧子。

撞客。外婆說。

小孩後來才知道,“撞客”就是指那些鬼魂附體的人。

於是便有人說小孩:看他那雙小眼睛,陰氣很重哩。

還有人說:是妨父母的命,聽說他爹媽都叫他克死了。

立刻也有人糾正說:他媽是跳樓死了,他爹可是還沒有死,聽說叫造反派們押起來了。

剃的是陰陽頭。唉,這娃,命硬。

小孩就是在那一刻間突然感到了彌漫在心裏的徹骨的寒冷。

在其後的幾十年裏,這種寒冷的感覺,常常會在突然之間漫上他的心來;即使是在熱炎炎的夏天也是如此。

他似乎是生來便懼怕和人打交道。他覺得跟人打交道是世界上最緊張、最累的事情。他輕易不和別人說話,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說幾句。常有這樣的情形:他會突然間絲毫也想不起他剛剛說過的一句話是什麼,再往下說,對方便完全不知所雲了。另外一個問題是,在說話的時候,他常常不知道應該望著對方的什麼地方。當然,必須是望著對方的臉了,然而,人的麵孔乃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概念啊!

他上下班的時候,常常很注意地觀察人們的麵孔―尤其是在公共汽車上,他就更加注意觀察人們的麵孔。車往前搖搖晃晃地開著,車上的人七高八低,各想各的心事,一張麵孔和一張麵孔都不一樣:有的很俗氣,有的很粗鄙,有的很有心計,有的顯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傲慢,有的很隱忍,有的則是咄咄逼人,你隻要望他一眼,他就會用白白的眼珠子掃你兩眼,作為對你的回敬。

那天,他手裏夾著一部作者的手稿去上班,那部手稿在他看來不但毫無可取之處,簡直是不堪人目。那裏麵寫的都是色情和暴力的場麵。尤其是關於色情的描寫,簡直是令人作嘔;無非是一連串的動詞和一連串的象聲詞而已。諸如:哎哎……哎喲哎……嗚嗚呀……嗽傲嗽……哦哦噢呢……啊啊。再不就是什麼:抱、摟、撲、德、摸、捏、脫、插、搗··…最後歸結到一個字:操。

他想把這部手稿毫不客氣地退還給作者。

就是在那趟車土,他無意間發現他身旁的一個穿夾克衫的小夥子將一隻手悄悄地伸進了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的衣兜裏,極為靈巧地夾走了兜裏的錢包。

他當時並沒有多想,就悄悄地告訴那肥胖的中年男人:喂,你的錢包叫人偷走了……胖子摸了摸自己的衣兜,臉色頓時大變,但是剛剛碰到那竊賊的麵孔,胖子剛剛張開的嘴就無聲地閉上了,並且沒再敢回頭。

他又往周圍望了望,其他的人好像是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回事似的。他便立刻就感覺到了事情的全部的危險性。

那時候,那個竊賊便朝他靠過來,笑嘻嘻地衝他作了個難看的鬼臉兒,還朝著他的臉上一口一口地吹氣。

事情是明擺著的,他覺得自己又一次陷入到一個陷阱裏了。

結果是那個竊賊用胳膊肘子朝他的肋間狠狠地搗了一下。他就忍不住發出一聲可怕的呻吟。他手裏的那部手稿便像是雪片也似的散落在車裏了。他極力忍住疼痛從人縫裏彎下腰去收拾那些紙片兒。在那個時候,他又一次感覺到整個兒世界寂靜得猶如一個墳場,而那一張張麵孔則像是一塊塊荒涼的、覆滿著蒼苔的墓碑!

大概有兩頁,或者是三頁手稿終究沒有找到。他當時一點兒也沒有料到這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他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隻有在那個作者找上他的門來,他才知道出現在他麵前的人一點兒也不亞於那個竊賊。那個作者來的時候,還領了一個野雞一樣的女人。

哥們兒,你說吧,這事該怎麼辦,呢?怎麼辦?什麼?你說賠?哈,你小子他媽的就瞧這個熊樣兒,你也賠不起。咱往多裏也別說―你腰裏有那麼三萬五萬沒有?……什麼?你說我的大作不值這個數?你他媽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你別瞧我眼下嘛什麼也不是,我還告你說:五年以後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你知道是何人麼?說出來嚇你一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那就是鄙人!

他說:那就提前恭喜你啦。

嘿,你他媽的少給老子來這一套―賠吧您哪!

他就在那一刻又一次感覺到了那彌漫在心裏的徹骨的寒冷。

小孩和他的外婆的影子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裏。

小孩的名字叫哨兒。他眼前的風景除了黃土大山還是黃土大山,那個陌生大漢帶著他到那個小小的村裏來的路上,那輛破車在半路上拋了好幾次錨。陌生大漢不得不提了隻水桶去到有人家的地方打水。陌生大漢去打水的時候,那個胡子巴茬的司機就罵罵咧咧,不是罵小孩,而是罵自己個兒的運氣,罵那台吭味吭味的老爺車,當然偶爾也無所謂地朝小孩望那麼一眼,小孩發覺了這一點,便極為窘迫了。

喂喂,小家夥,你是個城裏娃?城裏娃家,跑到這山裏來幹啥?

我要找我的外奶奶去。小孩說,他的聲音怯生生的。

外奶奶?那胡子巴茬的司機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又喃喃了一句:外奶奶?嘿。

又過了一會兒,老司機又問他:那你爹你娘哩?

死了。小孩蚊子似地呐呐。

老司機往下便不再問什麼了。抬頭看看連一點兒雲彩也沒有的天空,又使勁兒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幹燥的黃土路上便濺起了一縷土煙,滾成蠶繭似的一個土泡兒。後來,那台破車終於徹底地拋錨了。小孩和那個陌生大漢又換了一輛吱吱嘎嘎的老牛車。白亮的陽光照得小孩的眼睛很難受,他忍不住想要打噴嚏。趕牛車的老漢戴了一頂破草帽,懷裏抱著一根光禿禿的鞭子,他說的話也跟那老司機說的差不多:是個城裏娃娃家。

小孩在牛車上昏昏欲睡,牛車在吱吱嘎嘎地搖晃,晃到那個小鎮子上,小孩就和那個陌生的大漢下了車。那個鎮子很小很小,在小孩的印象中留下了一個建在高台沿子上的供銷社和一家小小的照相館。供銷社裏彌漫著一股煤油、雪花膏和糖果的混合氣味,還有飛來飛去的蒼蠅,一個比一個肥碩。至於那家小小照相館,小孩則沒有進去,隻立在門外看了看。那兒掛著一隻粗糙的鏡框,壓著許多黑白的照片,還有上了彩色的照片背景幾乎都是一樣的,那是一座虛假的公園拱形的石橋、荷花和一些亭台樓閣,都是畫上去的風景,照片上的人大都手裏拿著一本紅寶書。

小孩就在那家照相館的門口等著小孩的外婆。陌生的大漢已經顯得不耐煩了,不停地嘟嘟嚷嚷:這事,嘿這事,說好了的……

小孩直到跟著外婆往一個更加荒涼的所在走去的時候,小孩的腦子裏還似有一種坐車的暈暈乎乎的感覺。他記得眼前的陽光總是像水似的漾動。

那座破敗的窯院壓根兒就沒啥院牆,隻攔了一道柴禾的籬笆,籬笆上永遠掛著一隻不知道什麼年月用過的、已經掉了底兒的破籃子,兩孔黑咕隆咯的土窯和一棵枝枝權權的杏樹,一棵幾乎可以說枯死了的杏樹。

小孩和他的外婆住在同一孔窯洞裏,旁邊另外的一孔窯洞則永遠是上著鎖的,是一把黃銅的元寶大鎖。

窯洞裏幾乎什麼東西也沒有,空空如也。炕上隻鋪了半片破席子。外婆生火做飯的時候,嘴裏不停地嘮嘮叨叨,在煙霧裏大聲地咳嗽,咳嗽的空隙裏還時不時地罵一聲:老不死的綠毛烏龜。

旁邊的那孔窯洞,外婆是從來也不允許小孩進去的,那把大黃銅元寶鎖的鑰匙就掛在外婆的褲腰裏。

夜裏有貓頭鷹的叫聲,總是有貓頭鷹的叫聲。外婆總是在半夜時分悄悄地爬起來,一個人去到隔壁的那孔窯洞裏去,不知道她都在那裏幹啥事兒。有時候,小孩一覺睡醒來,在暗夜裏靜聽,隔壁的窯洞裏就恍惚有人在咕咕喃喃地說話,好像還不止一個人的聲音。小孩想不出,除了外婆之外還會有什麼人在那孔神秘的窯洞裏。小孩一個人躺在冷冰的炕上十分害怕,他總是眼睜睜的望著窯頂發呆,漸漸地就看出有個陌生的老太婆的極難看的麵孔影影綽綽地印在那窯洞的頂上,兩隻眼睛幾乎就是一對兒黑洞,嘴裏的牙齒也全都掉光了。那黑乎乎的影子,就隨了窗外那棵死杏樹的影子的晃動,也在窯洞的頂上晃動。小孩害怕極了,就大聲地喊叫起來: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於是隔壁的窯洞門嘎吱一響,外婆就來了,身上帶著一股冷氣:

小孽障你是喊魂哩麼?

小孩就問他的外婆,她在隔壁的窯洞裏在跟誰說話,有時候還笑?

外婆說:我跟你外爺說話哩。

小孩就嚇得尖聲驚叫起來。

小孩的外爺早幾年就死了。據說,院子裏的那棵杏樹便是在外爺死的同一年枯死的。小孩還問過外婆,他印象裏的那個身材高大的,背微微有點兒駝的外爺到底是怎麼死的。外婆說:胖死的。那年全村裏的男人和女人都“胖了”。小孩始終弄不明白咋人胖了就會死呢?

外婆喃喃:你外爺的魂靈子就還住在家裏的。他哪裏也沒有去。

外爺的魂靈子就住在家裏,就住在隔壁的那間窯洞裏!

外婆說,那個時候你外爺的胃口大得嚇人,一頓飯吃一隻牛犢兒。

那,小孩問外婆,那他現在還吃不吃東西啦?

外婆說,他抽煙抽得可凶哩,他抽一鍋兒,我就替他裝一鍋兒,再抽一鍋兒,我就再替他裝一鍋兒。

小孩哇呀一聲,又趕緊用被窩捂住了自己的小腦袋。

後來有一天,隔壁那間老窯洞的門居然沒有上鎖,外婆不知道慌裏慌張地幹啥去了。小孩記不得當時究竟為了啥事,大概是生產隊裏開啥會吧,外婆走得慌慌張張。於是小孩出於好奇心,冒冒失失地闖進了那間神秘的窯洞。他剛進去的時候,窯洞裏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他隻嗅出一股淡淡的旱煙葉子的氣味,還有一隻碩大的耗子,不知從哪裏撲咚地蹦下地來,幾乎是從小孩的腳旁竄過去的。那之後一切聲響都沒有了。小孩於是就看見了齊整地擺放在土炕前的一雙鞋子―那是一雙巨大無比的山鞋。

在那一刻間,小孩聽見從自己的胸腔裏擠出一聲尖叫。他在極度的驚恐之中抱頭鼠竄,卻一頭撞在了門板上,撞得他靈魂出竅!

奶奶!奶奶!

現在,他內心的這種寒冷的感覺竟然加倍地強烈了。

他眼下必須同時麵對兩個世界―一個是鬼的世界,一個是人的世界。而不管是在鬼的世界還是在人的世界裏,他實際上都是個弱者。

那雙圓頭的野戰靴子時時刻刻總在他眼前來來回回地走動著,一步一聲沉悶的聲響,有如踩在一麵大鼓上似的―不不,是踩在他的心裏。

他每天都坐立不安地擔心那個凶手會突然間在某個時刻、某個地方出現。這種懼怕的情緒幾乎是貫穿在他個人生活的每日、每時、每刻、每分、每秒―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去上班;也不管是在吃飯的時候,還是拉屎的時候,那種恐懼的心理一直未曾須臾離開過,他的神經網絡一直是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

所以,當他從哲學的高度回過頭來看的時候,他就說:恐懼其實是一種激情。是的恐懼的確是一種發自於人類本能的那個黑暗的深淵之中的一種激情,它能使得人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隨時都處於極其活躍的狀態。在這樣的狀態裏,人們的思維往往非常的敏捷,反應也非常的迅速,連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隨時都等待著從大腦中樞發出的指令,以便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做出相應的行動。

他呆在他自己的屋裏的時候,門自然不要說是得關得死死的,窗簾拉得嚴嚴的,就是開燈,也要把燈光弄得暗暗的,就連大聲的咳嗽也不敢,走動的腳步聲也盡量放得極輕,類乎於貓步。總之是要叫人覺得這屋裏壓根兒就沒住人似的。

我不能不這樣做,因為我以前吃的苦頭太多了……我至今還保存著我的一本病曆本兒,那可是我這麼多年以來精心保存下來的一樣證據。以前,當我每一次遭到她的毒打和虐待之後,我都要到醫院裏去請醫生給我驗傷鑒定,把那些詳細的情況一一記錄在案。我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隻是想到時候好有個說頭而已。比如,在那上麵就有這樣的記載:

——“某年某月某日,臉頰右側被抓撓致傷,留下血痕5條,最長達三寸許。”

——“某年某月某日,腿部遭到毒打,局部輕度淤血、青腫,致使行走困難。”

——“某年某月某日,因為要求吃兩隻荷包蛋,而招致毒打,額角頓時起了紫色包塊3枚,形如金桔,疼不敢觸,凡七日乃複。”

——“某年某月某日,在夢吃中,被一腳瑞到床下,致使腰部肌肉挫傷,三日不能直立行走。”

他自言自語的毛病,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常常會在大街上,見到一些走著走著就自己笑起來的人,這種人往往叫人羨慕不已,因為他們一定是遇上了什麼好事。也有一種人,在大街上走著走著,忽然就自己同自己說起話來了―這種人多半是精神類型不那麼健全的人―他大約就屬於這種人。當有一天,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也把自己賊死地嚇了一跳。

但眼下的情況則多多少少地有一些不同了,他現在常常是在屋子裏有意識地這樣做。這樣做的好處是能夠造成一種幻覺:好像這屋裏並不止是他一個人,卻像是有兩個人;而且那個人又是和他如此親密無間,他們之間完全可以無話不談。

恐懼。他對那個人。

恐懼,是的,十分恐懼!那個人對他說。

怎麼辦?他問那個人。

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那個人這樣說:反正那凶手會找到你的。

他知道我住在哪裏,而我卻不知道他在哪裏。他即使是在月球上也會認出我來,而我就是麵對麵和他碰到一起,也未必能一下子認出他來啊!

他肯定會對你進行襲擊的,趁你一點兒也不注意的時候。

對,肯定會的,這點誰一點兒也不懷疑。那他可能先從哪裏襲擊呢,我是說,他可能先打擊我身體的哪個部位呢?這個問題十分重要,得想個明白才好有所防備不是麼?

他極可能會從你背後對你進行襲擊,而且極可能是頭部。

那怎麼辦?我總不能戴一頂解放軍的鋼盔吧?

鋼盔?哎呀,你可真是聰明過人呢!你就在你的帽子上作作文章吧,老兄。

對,這裏麵有一個物理學的原理,但到底是什麼原理,我記不清了。

一句話,你要想一個辦法,避免某種凶器和你頭部的直接接觸―比如方,你可不可以這樣,在你的帽子裏麵墊上一層什麼東西呢?

對,這倒是個好主意,讓咱們試試看!

他和他就這麼地商量好了,於是便立即著手實施。他找來了一種硬邦邦的塑料殼子,巧妙地鑲嵌到他的帽子裏了。然後,為了檢驗可靠性,就必須進行可行性試驗―他用一根堅硬的木棍“梆梆梆梆梆”反複敲擊自己的頭部。實驗的結果是十分令人興奮的。

從此之後,他每一次出門都要戴上這頂特製的帽子。

我是一個撞客,我是一個撞客―他常常對自己這麼說。我外婆說啦,早就說啦,我是一個撞客。凡是我碰到的事情都是些子半人半鬼的事情。

他外婆總是在那孔煙熏火燎的老窯洞裏,咳嗽連聲地一邊燒火,一邊嘟嘟嚷嚷地罵:綠毛烏龜,綠毛烏龜。

小孩在村裏,竟然沒有一個朋友。

黑夜裏,小孩總是不敢一個人到外麵去撇尿,窯院裏黑乎乎的,那棵風幹了的枯樹那棵老杏樹,總在夜風裏發出一陣金屬似的的聲響,悉悉索索的。每當那個時候,外婆就罵他沒出息的孽障,小孽障,小冤家。她領了他到外麵的旮旯兒裏說,尿啊,冤家。尿啊,我的小祖宗。小孩卻怎麼也尿不出來了。一滴答兒也尿不出來,越急便越尿不出來。

白天的日子,小孩總是爬在柴禾的籬笆牆上朝著外麵的世界了望。對麵的山上,大大小小幾塊不規則的山田就像是掛毯似的,陡陡地掛鋪在那山上,一片綠一片黃,癲痢頭一樣,再就是村頭個一棵老榆樹,像這麼粗壯的老榆樹,在山裏是極少見的。

外婆告訴小孩,每一個世上的人,都有一個前身。有的人前身是一口豬,有的人前身是一塊石頭,有的人前身是一條狗,他說,何家老太爺的前身是一棵樹,就是村頭的那棵老愉樹。所以說,何家的老太爺實際上是個樹精。

何家老太爺住在一孔巨大的窯洞裏。

外婆領著小孩到何家老太爺那裏去的時候,何家老太爺正在一鋪大炕上酣睡,猶如一尊臥佛似的。山牆上掛著一杆子老槍,槍把兒都幹燥得咧開了好幾道兒縫,整個兒槍筒已經鏽跡斑斑。一隻黃銅的火藥壺和老槍掛在一起。據說,何家的老太爺就是用這管老槍打死過一頭金錢豹和三個了不起的強人。

躺在炕上的何家老太爺終於翻了翻身子,酷似一隻大肉蟲,並且終於說話了:

來的是啥人?

外婆說:是我城裏的那個小外孫娃子。

幾歲了?。

十歲還許的到些兒。

他爹他媽都過世了?

去了。

城裏再有啥人沒有?

沒了。

哦。那就叫他姓何吧。

外婆說,聽老當家的。

那個時候正好進來了一個老女人。何家的老太爺就叫那個老女人從炕牆上抱下一隻描畫著古古怪怪的花紋的陶罐兒來,放在老太爺的麵前。老太爺伸手從陶罐裏嘩啦抓出一把麻錢來,一枚一枚地數了六枚明錢,給了小孩。剩餘的又原封不動地放回了陶罐裏。

外婆對小孩說,快給老太爺磕頭哇。

小孩愣愣地立著。

快給老太爺磕頭哇。外婆又大聲地說了一遍。並且上前來用手德小孩的腦袋。

何家老太爺擺了擺手喃喃道:去吧,去吧……

出來的時候,小孩心裏覺得挺委屈,就問外婆,為啥一定得叫他姓何呢?

外婆說,叫你姓啥你就姓啥。

為啥呢?

外婆嘟嚷:為啥,嘿,為啥,何家的香火不旺。

小孩覺得這一定是某種嚴重的事情。

走到村頭,小孩定晴看那棵老榆樹,半邊樹幹都被雷電劈空了,足可以藏進幾個小孩去。樹上釘了許多紅布條兒,有的已經褪色褪得相當厲害了。外婆也在那棵樹上釘了一條紅布條兒。

小孩問外婆,這是啥意思呢?

拴住你的魂靈子呀。外婆喃喃。

你說何家的老太爺真的是這棵樹麼,你說過,他就是老榆樹的樹精。

樹精。外婆癟嘴神經兮兮地叨叨。

有一次小孩一個人跑到老榆樹下去,正望著老榆樹出神。突然有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喂,你這小狗日的!

小孩猛然抬頭看見的是一個模樣古怪的男人,說不上有多大年紀,恐怕至多也不過三十多歲。那人身上穿了一件鬆鬆垮垮的肥檔褲子,上身幾乎是全裸著的,髒兮兮的肉胸脯油黑油黑,竟在那肉上別著碗口大的一枚像章。那人的肚皮一鼓一鼓活像隻蛤蟆,地包天的嘴唇,鼻孔很大,鼻梁又很低窪,樣子著實地怪誕,尤其是胸脯上別著像章的那個地方,已經開始潰爛,看得見流下來的膿血。

小孩心裏怕極了。他想要跑開去。但是那人擋住了他:

喂,你這小狗日的,你怕爺不怕?

小孩掉頭便跑。但他沒跑脫,那人將小孩的耳朵揪住了。揪得很疼很疼,小孩差點兒流下眼淚來。

你要幹啥你要幹啥你要幹啥……小孩害怕地掙紮著。

那男人從腰裏摸出一隻髒兮兮的紙蛋兒,大約有蠶豆那麼大小,小孩不曉得那是啥玩意兒。

來,吃,你給老子吃了它?你要是乖乖地吃了,爺就給你二分錢。你吃。

小孩掙紮著往後退,他使勁地將自己的小腦袋扭向一旁,他聞見那不知道是啥玩意兒的東西散發出一般令人作嘔的氣味兒。

奶奶奶奶……

外婆就來了,手裏拿著一把光禿的掃帚疙瘩,一路地大喊;金佛金佛金佛,狗日的金佛,你少招惹我的孫娃子。見了小孩的外婆,那叫做金佛的男人就鬆開了小孩的脖子,一溜煙地跑了。

小孩在外婆懷裏嗚嗚嗚嗚地哭出聲來:

他硬要叫我吃那種鬼東西,我不吃,他硬要我吃,嗚嗚嗚嗚。

哦喲,可吃不得呀,那是癲哈蟆的尿!

小孩後來才知道癲哈蟆尿是咋回事了。

金佛是“混水”,混水金佛整日屁事兒也不幹,專門抓撤哈蟆。小孩留心觀察,發現金佛抓癲哈蟆都是抓活的,抓一隻便趕緊地放到一隻罐子裏去。抓夠數量便小心地提回家來,在門口的一隻碾盤上平平展展地鋪開一張煙媒子紙,將撤哈蟆放到紙上,用一隻銅盆兒嚴嚴實實地扣住,再然後就雙手交替拍打那銅盆兒,有時候拍三下停頓一下,有時候拍兩下停頓一下,或者俯身在那銅盆上,諦聽歉哈蟆在盆子底下的蹦達,蹦得高時,幾乎連銅盆也能頂起來。那金佛就樂個哈哈大笑不止。那個時候,金佛的爹,生產隊長“醉狗”就要從屋裏晃悠出來罵金佛:死人,丟你們先人去!金佛也不管,隻顧叮叮吮吮地敲打銅盆,如若他爹上前來一腳將那銅盆兒踢翻,金佛就會抱住頭在灰土地上打滾兒,極響亮地鼓噪呱喊。所以說,他爹也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隻好就任他瞎折騰去了。金佛一直要等到銅盆底下沒了動靜,才肯掀開銅盆,那些可憐的嫩哈蟆多鬧意思啦。金佛就將它們一隻一隻地扔出去,再然後就用那張撒滿了撤哈蟆尿的火媒子紙,仔仔細細地團成若幹個小小的紙蛋兒,無論碰見誰,金佛要推銷他的熹哈蟆尿。

小孩自那以後就時時地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吃了金佛的癲哈蟆尿,萬萬不能。

但外婆卻並不關心什麼癲哈蟆尿不痛哈蟆尿的事情。外婆總是用那麼一種姿勢盤腿坐在炕上,嘴裏不停地念念叨叨,時時刻刻隨心所欲地從可怕的冥界招來巫術看不見的神靈跟她對話,說的都是些兒陳穀子爛芝麻的破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