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夜裏,這女子找他去了。
那時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個人住在大隊部裏。那時的大隊部設在村外的場院裏,隻是三兩間破草房,後邊是一片林子。她去時,他正趴在燈下寫著什麼,麵前是一張土壘的泥桌,桌上攤著一張報紙,紙上放著一盞帶玻璃罩的馬燈……
她站在門口處,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就是支書?”
他知道有人來了,卻沒有回頭,隻說:“是。”
她說:“是你救了我?”
他說:“就算是吧。”
她說:“是你給我上的戶口?”
他沒有吭聲。
她說:“是你給我找的婆家?”
突然,她有點怨怨地說:“你咋給我找這麼一個主兒呢?”
他仍然沒有吭聲。
她又說:“一村人都去看過我了,你咋不去呢?”
他還是一聲不吭。
她說:“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說著,她就那麼雙膝一屈,在他身後跪下了。
那時候,他畢竟年輕氣盛,是架不住人跪的。於是,他慌忙轉過身來,站起去扶她,他說:“幹啥,這是幹啥?起來……”可當他看到她的時候,眼前猛地一亮,跟著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竟然呆住了。他心裏說,看起來,人是糧食喂的呀!隻要吃上幾頓飽飯……片刻,他才想起伸出兩手去扶她,在扶她起來的時候,卻又像是被烙鐵燙了似的!透過衣服,他明顯地感覺到了那柔軟的顫動……
他甚至有些慌亂地說:“你坐你坐。”而後,他轉過身去,為了掩飾他內心的不平靜,就故意笑著說:“都說你白,還真是個白妞哇!”
她說:“我叫秀丫。”
他身不由己地跟著叫道:“秀……噢。”
她說:“秀丫。”
他說:“秀。”
她說:“是秀丫。”
他怔怔地立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而後,他猛地轉過身來,說:“我是去地裏看白菜的。”
她說:“白菜?”
他說:“白菜。”
她說:“我……咋謝你呢?”
他轉過身去,牆上立時晃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突然,他咬著牙說:“我看看白菜!”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就順從地坐在了那張繩床上,把身上穿的衣裳一件件脫下來……倏爾,那白色的胴體完整地顯現了。那白在暗影裏竟然發出了青湛湛的亮光,就像月光下的水一樣,那是一泓彈彈動動的白水呀!
呼天成的呼吸更粗了。
他急步上前,突然,他站住了,又急急地回過身去,把那盞帶玻璃罩的馬燈提在了手裏,走到床前時,他把那盞馬燈撥得更亮些。
刹那間,那胴體就化成了一團粉白色的火焰!
他就那麼一手提著那盞燈,一手向下探去……當他的手剛要觸到那胴體時,驀地就有了觸電的感覺,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那是涼嗎,那是滑嗎,那是熱嗎,那是軟嗎,那是……呀!指頭挨到肉時,那顫動的感應就麻到心裏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處在顫,那簡直就是“叫叫肉”!你動到哪裏,它顫到哪裏;你摸到哪裏,哪裏就會出現一片驚悸的麻跳。那麻,那涼,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閃電般的痙攣,就像是遊刀山爬火海一般!你覺得它涼,它卻是熱的;你覺得它軟,它卻有鋼的跳動;你覺得它濕,它卻有烙鐵般的燒灼;你覺得它燙,它卻有蛇一樣的寒氣。那真是一片浪海呀!它會說,會叫,會跳,會咬;它一會兒“噝噝”,一會兒“沙沙”,一會兒“呀呀”,一會兒“呢呢”……
終於,當他抓住那兩座聳動的雪峰時,那萬般戰栗化成了一句話:“恩人哪,要了我吧!”
呼天成炸了,他簡直炸成一片瘋狂的火海!
那馬燈“卜啷”一聲碎在了地上,燈滅時,他猛地撲在了那“叫叫肉”上……
就在這時,村裏的狗突然叫起來了,那群狗的叫聲在靜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倏然就響到了村口,仿佛就對著場院!緊接著,狗一群一群地竄進了場裏,場院裏到處都是“汪汪、汪汪汪!”的狂叫聲……
片刻之後,又有腳步聲響過來了。場院裏響起了“沙拉、沙拉”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分明是朝著隊部來的!
秀丫渾身抖著,“呢呢”地顫聲說:“有人來了……”
呼天成直起身來,他還沒來得及脫衣,就那麼直直地在黑暗中站著,好半天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走吧。”
那是多麼難熬的一個夜晚哪!
秀丫走後,呼天成像瘋了一樣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他一生一世都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哪!他雖說有媳婦,可他的媳婦是個童養媳,六歲就進門了,幹巴巴的,他從沒把她當過妻子看待。特別是生過孩子以後,就成了一麵掛在牆上的籮,讓你幾乎想不起篩麵的日子。直到今夜,他才算知道什麼是女人。她不光是白,那簡直是一棵叫人發瘋的“白菜”呀!……
不料,第二天夜裏,狗又叫起來了。
五、殺狗的日子
就在這年春上,劁豬的老曹被人從公社押回來了。
老曹是呼家堡的女婿。小個子、短脖、白骨眼兒,看上去矬矬的,就像是個長不大的老倭瓜。早些年,他家曾是黑集鎮上有名的屠戶。那時候,人們總愛說,“走,上黑集吃狗肉去!”那名揚四方的狗肉鋪子就是他家開的。後來,等他長大時,鋪子早已關門了。因出身是富農,他人又長得醜,在黑集一直找不下媳婦。再後,經他三姑介紹,就“倒插門”到呼家堡來了。那時,漢子“倒插門”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沒人叫他的名字,都稱他老曹。他找的呼姓女人呢,是個半癱,光會吃不會做,還滾蛋子生娃,日子自然過得緊巴。於是,他就偷偷摸摸地幹起了劁豬的行當。
說起來,老曹也算是個能人。那年月,一輛新自行車是很貴的,一個村也難有一輛,那簡直是富貴的象征。可他不知怎麼就自己動手裝了一輛破自行車,村裏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了,騎著那輛“叮當”亂響的破車子,在車的前把上掛上兩綹紅布條( 那就是劁豬的標誌 ),腰裏拴一個油膩膩的小皮囊子,到四鄉裏給人劁豬去了。劁一頭豬能掙五毛錢。那時私自出去幹活是不允許的,那叫“投機倒把”。所以,他又常常被人捉住,捆上繩子送回來。
老曹回來被直接送到了大隊部裏。進了院子,有人說:“蹲下!”他就老老實實地蹲下了。押送他的人進了隊部,交代了一些話就走了。此後,支書呼天成進進出出地在他跟前走了好幾趟,卻就像沒看見他似的,一直不理他。村裏有人隔三差五地到隊部來,有的就裝作沒看見;有些好事的,看看他,就說這不是老曹嗎?回來了?他就齜齜牙,嘿嘿一笑,說回來了。有人說,咋,上繩啦?他說捆捆皮實。也就這麼說說,就過去了。老曹呢,就一直繩捆索綁地在那兒蹲著。眼看天過午了,村裏人都回家吃飯去了,卻仍然沒人理他。
最後,呼天成從隊部裏出來了,他鎖上門,大步朝外走去。這時,老曹就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他能說句話,可呼天成像是把他忘了,直走,臉都不扭。當他快要走出院子的時候,老曹慌了,忙小嗓叫道:“天成,天成哇。”呼天成仍往外走著,就像是根本沒聽見。老曹又喊:“支書,支書哇!……”
這時,呼天成應聲轉過臉來,瞅了他一眼,遲疑了片刻,突然用手拍了拍頭,說:“嗨,老曹,你怎麼還在這兒哪?”
老曹哭喪著臉說:“支書,我想、尿。我尿。”說著,竟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呼天成快步走了回來,說:“你怎麼不吭呢?”說著,就上前給他解開了捆在身上的繩子。
繩兒一解,老曹夾著兩條腿,抖抖索索地說:“支書,我有罪。我知道我有罪。”
呼天成拍拍他說:“回去吧老曹,回去吧。”
老曹一怔,說:“那我……”
呼天成說:“去吧。回頭我找你。”
老曹沒想到呼天成會立馬放他,可呼天成什麼也沒說就把他給放了。他心裏惶惶的,走兩步又回頭看了看呼天成的臉色,惴惴不安地說:“那我回了?”
呼天成擺擺手說:“走吧。”
次日,呼天成到老曹家去了。進門之後,一家人都十分緊張。癱子女人說:“天成啊,你看,我這個樣,家裏就指望他哪,就別讓你姑父去遊街了。”呼天成說:“誰說遊街了?遊啥?不遊。”接著,他四處看了看,見屋子裏彌漫著一股腥嘰嘰的氣味。靠裏,隻有一張床,一床破被褥,到處都是骨骨碌碌的小眼睛,就說:“老姑,你家裏嘴多,也確實有困難。這樣吧,讓娃兒去隊裏借些糧食,就說我說了。”癱子女人一聽,流著淚說:“天成哇,咋謝你呢?”
這時,老曹忙上前遞煙,說:“吸著,吸著。”呼天成把煙接了過來,卻沒有吸,就在耳朵上夾著,他在屋子裏走了兩步,忽然問道:“聽說你會殺狗?”
老曹愣了一下,兩眼一卜啷,說:“會。”
接著,老曹又說:“狗這東西,有七十二條命。不是手兒,還殺不死哪。我小的時候……”
呼天成說:“跟人學過?”
老曹說:“祖傳。這可是祖傳。不瞞你說,我這兒放的還有‘藥狗蛋’哪。我是沒辦法才去給人劁豬的,豬算什麼,那不叫活兒。殺狗才算是我的正宗……”正說著,見呼天成不吭了,老曹又趕忙小心翼翼地說,“我回頭給你弄個狗皮褥子吧?”
呼天成默默地看著老曹,把老曹看得怔怔的。而後,他說:“到時候,活兒要做得淨些。”撂下這話,他扭頭走出去了。
當天晚上,呼天成召開了全村社員大會。
在會上,呼天成沉著臉說:“最近,不斷有人給我反映,說有些戶,竟然縱狗咬人!三天前,咬了過路的一個挑擔的;昨個兒,又咬了廣德家的孫子,咬得腿上血糊糊的!還有人說,這呼家堡簡直成了狗的天下了!( 社員們大笑 )啊?說天一塌黑,狗們汪汪汪亂叫,嚇得婦女們夜裏門兒都不敢出!這像話嗎?!舊社會誰放狗咬人哪?地主老財才放狗咬人!那是啥年月?現在是新社會了,還想當地主老財哩?嗯?!啥叫新農村?!一天到晚汪汪汪,這能叫新農村嗎?!喂那麼多狗幹什麼?!”講到這裏,呼天成伸手一指,說:“廣德家,把孩子抱上來,讓大家看看!”
立時,會場上亂紛紛地議論起來。尤其是那些年輕媳婦們,一個個說:就是,就是。天一黑,那狗出溜兒出溜兒亂竄,怪嚇人的!
廣德家女人因為孫子被墩子家的狗咬了,頭天剛和墩子家媳婦吵了一架。這會兒一聽叫她呢,就氣昂昂地抱著孫子走上前去,把孫子的腿高高地舉起來:“看看,都看看!狗嘴有毒呀!硬撕掉俺孫子一塊肉!就那還說怨俺……”孩子才五歲,腿是用紗布包著的,上邊抹了紅汞,看上去紅乎乎一片!說這話時,廣德家女人還借機瞪了墩子媳婦一眼。
借此機會,呼天成高聲宣布說:“現在,我宣布,從明天起,誰打狗,誰吃!……可有一條,狗皮得給人家主家。”
轟一下,會場立時亂了。
呼天成一拍桌子,說:“嚷啥?亂喳喳個啥?!不就是狗嗎,還有啥舍不得的?誰舍不得給我站出來!”
聽呼天成這麼一說,會場上沒人敢吭聲了。這時,呼天成又緩聲說:“狗是畜生嘛,再咬傷了外人,那事就大了。話說回來,有些戶,喂的時間長了,一時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那就這樣吧,要是真有舍不得、下不了手的,統統交給老曹,讓老曹去做。老曹就是幹這的,活兒做得好!”
老曹是極想立功的。一聽支書點到了他的名,馬上跳了出來,看樣子十分激動。他個小,就一躥一躥地說:“我弄我弄,我會弄。保證一家一張筒兒皮!”
老曹一說,會場上倒靜了,人們都默默地看著他……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就在這天夜裏,狗一聲也不叫了。整個呼家堡再也聽不到一聲狗叫,夜很靜,靜得有些出奇……
後來有人說,狗是真通人性啊!
四更天的時候,老曹就從床上爬起來了。他是太興奮了,興奮得一夜都沒睡著覺。多年來,他一直是偷偷摸摸地在外邊給人家劁豬。說起來羞於啟齒,就給公豬割上那麼一個小口,然後把蛋子擠出來,再縫上……那活太小,也太無趣,這活根本不配他動手!可他沒有辦法。他是殺狗的世家呀!這些年來,他幾乎快要把祖傳的手藝丟了。可沒想到,這一下子又有了施展本領的機會。他悄悄地下了床,先是從牆洞裏取出他藏了多年的“藥狗蛋”,那些“藥狗蛋”是用一塊狗皮子包著的,裏邊還墊了兩層防潮的油紙。他先把“藥狗蛋”一個個拿起來,放到鼻子前聞了聞,還有香味呢,心裏說:能用。而後又在暗中扒拉著數了一遍,說,夠了。接著,他跳上桌子,把一隻小木凳放在桌子上,又借著那小凳一躥躥到房梁上去了。在房梁上,他取下了一個大一些的破包。在那個破包裏,放著他的刀具。刀一共十二把,有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彎的、直的,還有弧形和帶挑鉤的。他把刀一把把地拿出來,又放在鼻子前聞了一遍,心說,鏽了,刀都鏽了。片刻,他說,用六把吧,六把就夠了。說著,他從那些刀具中挑出了六把,把其餘的刀具重新包上安放好,這才穿上了那件皮圍裙。
當他把那件皮圍裙罩在身上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被一股血腥氣裹了,那人立時就不一樣了。小矬個子仿佛氣吹了似的,陡地就長了精神,人顯得硬硬的,特別是那眼,光一下子就毒出來了!他來到院子裏,開始磨刀。刀是好刀,隻是放久了,有些鏽氣。他蹲下來,一氣把六把刀重新磨出光來,等刀鋒有了寒氣的時候,他心說,刀是用血氣喂的,好多年不喂,刀就失了靈氣了。於是,他捋了褲子,露出大腿來,拿起刀在大腿上劃了一下,就有一條血線跳了出來,六把刀,他一把把地在冒血的大腿上“匕”了一遍,用血珠兒喂了。最後,他站起身來,默默地吸了口涼氣,就靜立在那裏不動了。
黎明時分,鍾聲響了。接著村街裏就響起了撲撲嗒嗒的腳步聲,那是村人們下地幹活去了。又過了一會兒,有人叫門了。有兩個民兵拍著門叫道:“老曹,老曹。”
老曹隔著院門應道:“來了。頭前走。”
說著,隻聽“咣”一聲,門就開了。兩個立在門前的民兵一愣,心說,這是老曹嗎?怎麼話音都變了?!然而,當他們看見老曹的時候,就覺得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往下,就誰也不吭了。隻聽老曹說:“走!”
三人來到村街上,個大些的民兵蠻牛說:“老曹,你說,先弄誰家的?”
老曹說:“一家一家走。”
民兵春堂子說:“就咱仨?墩子家那大黃,個兒老大呀,虎犢子樣!還好偷咬人。咋弄它哩?再喊些人吧?”
老曹說:“不用。”
說話間,他們就來到了靠村子東頭的墩子家,三人在離門口有幾步遠的地方站下了。兩個民兵都看著老曹,可老曹一句話也不說,就直直地走進去了……
兩個民兵就在院外站著,蠻牛不服氣地說:“這個鳥貨,口氣也太大了。咱不管,讓他逞能去吧!”
春堂子也說:“碰蛋高一個小人,看他咋弄?等他弄不住再說。”
兩人心想,狗咋也會叫兩聲吧?可他們卻一直沒有聽見狗叫聲。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就見老曹走出來了。兩人先是一愣,蠻牛失聲叫道:“不好,老曹讓狗咬住脖子了!”可是,待他的話剛落音,就發現老曹沒被咬住,老曹隻是把那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黃背出來了。那隻大黃的兩條腿分明在老曹的肩上搭著,狗的頭就一聳一聳地貼在老曹的脖梗處……
出了門,老曹說:“還聽話。”
老曹背著那隻大黃在前邊走,兩人在後邊相跟著。春堂子小聲對蠻牛說:“老天,他是咋、咋日弄的?”蠻牛咬著牙說:“鱉貨!”三人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那片楊樹林裏,進了林子,老曹把狗從背上放下來,說一聲:“繩。”春堂子一怔,趕忙把準備好的繩子遞上去,隻見他三下兩下就綰出一個活扣來,往狗腿上那麼一撩、一甩,一頭套在了狗腿上,另一頭就甩在了楊樹上,緊接著是出溜一下,那隻大黃就活活地倒掛在樹上了!
而後他們又去了全林家。全林家喂的是一隻四眼的黑狗,豎耳,眉毛上有兩塊白,狗不大,躥。臨進門的時候,老曹突然說:“站住。”蠻牛氣橫橫地說:“咋?”老曹回過身來,耷蒙著眼皮說:“你倆就別進去了。”聽了這話,蠻牛更氣了,說:“咋?!”老曹說:“這是一隻不吃屎的狗。村裏隻有這隻狗不吃屎,所以它最厲害,咬一口入骨三分。這樣的狗從來不吐齒,你見它吐過齒嗎?”蠻牛仍氣不忿地說:“!你說的是!”可他還是站住了,就看著老曹一個人走了進去。
片刻,狗“汪”地叫了一聲,叫得人心寒。可就這一聲,再也聽不見動靜了。又過了一會兒,老曹出來了。那隻四眼狗仍在他背上掛著,隻是脖子裏多了一個套兒。近了才看清,那狗脖子是用鐵絲勒著的!所以,狗的兩隻眼瞪得很大,舌頭長長地伸著,呼呼地吐著熱氣,那白沫就吐在老曹的脖子上,看上去十分嚇人!……
到了去第三家的時候,天已是大亮了。在路上,春堂子緊走了兩步,趕上老曹,小聲說:“老曹,老曹。這回,讓咱也開開眼?”老曹不語,隻顧頭前走著。春堂子又用討好的語氣說,“看看,看看唄。”老曹沉聲說:“想看?”春堂子趕忙說:“想,想。”老曹就吩咐說:“別吭。光看別說話。”春堂子說:“行。你讓咋樣就咋樣。”
可是,當他們進了槐家門時,卻見槐家的小兒子二兔竟然在屋門口的小石墩上坐著,那隻灰狗就在他的懷裏抱著呢。三個人依次站下了。老曹看著二兔,說:“孩子,進屋去吧。”二兔說:“不!狗是我喂的,誰也別想逮走。”老曹吐了一口氣,又說:“聽話,進屋吧。”二兔十分警覺地看著他,說:“不!”老曹說:“我不逮它,我讓它自己跟我走。”二兔說:“騙人!”老曹又看了看二兔,卻一聲不吭地蹲下來了。他蹲在院子裏,就地伸出手來,就見從他的袖筒裏滾出一個黑糊糊的東西來,那東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藥丸。接下去,老曹輕聲說:“灰灰,過來,過來吧。”緊接著,隻聽二兔命令道:“灰子,別過去!”
然而,那隻灰狗先是往下縮著身子,渾身的毛不停地抖著,嘴裏發出“嗚嗚嘶嘶”的聲音,慢慢、慢慢,身子就匍匐在地上了,它的肚皮緊貼著地皮,就那麼一點一點地向前爬去……二兔急了,用力地往後拽它,卻怎麼也拽不住。
老曹蹲在那裏,一隻手貼在地上,手上放著那丸黑糊糊的東西。仍是輕聲說:“灰灰,來吧,來。”
當那隻灰狗爬到他麵前時,卻不動了,兩隻狗眼緊盯著那丸黑糊糊的東西。
這時,老曹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拂著狗脖子上的毛,一邊捋一邊說:“聽話,灰灰,吃吧,吃吧。”那狗勾下頭去,聞了一下,又聞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當那隻灰狗張開嘴來,去吃那東西時,就見老曹的手閃電般地往前一送,一抓,一翻,隻聽“噔嘣”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碎了似的。接下去,老曹的手像鉗子一樣緊緊地鉗住了那隻灰狗的嘴,隻見狗的兩隻後腿扒拉著撲騰了兩下,就再也不動了。
這時,二兔就像傻了似的立在那裏,呆呆地望著那條翻倒了的灰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躥起來哭喊著罵道:“我日你娘哇!老曹。”
老曹不動,老曹就立在那裏……
半晌的時候,呼天成來到了那片楊樹林裏。一踏進林子,他就怔住了。他看見,整片林子成了一條狗的長廊!樹上倒掛著一條一條的狗,有黑的,有白的,有黃的,有灰的……狗們或大或小、或長或短,一隻隻吊在樹上,暴著一雙雙瘮人的白眼!當小風吹過時,陽光下,有一旋兒一旋兒的狗毛在空中飛舞。倏爾,他看到,在離他七步遠的一棵樹上,吊著的是一隻小花狗,那狗不大,毛茸茸的,脖裏還掛著一串鈴鐺。隻見那小花狗的前腿一彈一彈地攣動著,那脖裏的鈴鐺就跟著那扯動“當啷、當啷”地響,讓人看了揪心!望著眼前這一切,他默然了。有片刻的光景,他眼裏出現了一絲遊移,他甚至有些後悔。狗們也可憐哪!為什麼要殺它們呢?就為了那一件事……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外出開會的日子,每到趕夜路回村的時候,狗遠遠就迎上來,在腿前腿後跳著、叫著,很溫馨啊!
狗們!對不住了。
就在這時,蠻牛跑過來了。蠻牛說:“都弄來了。三十八隻!”
“操,那家夥手段真高。全是用水嗆的,‘嘰’一聲死一隻,‘嘰’一聲死一隻……”
呼天成聽了,默默地轉過身去,一句話也不說。片刻,他輕聲說:“弄吧。”說完,他扭頭走了。
三十八條狗,三十八條冤魂,就在樹上掛著,任憑老曹一個一個、一刀一刀地宰割。這應該是老曹一生當中最為輝煌的一天了。動手的時候,他總是先要默立一分鍾,而後兩眼暴出一束亮點,身量也陡地就長了一寸,那架勢硬硬的,手那麼一甩、一拽,接下去就是一片“噌噌……”的聲響,那聲音在老曹心裏就是最動聽的音樂!那音樂就在林子的上空環繞、盤旋,隨著那有節奏的“噌噌、噌噌噌……”的聲音,狗在他的手裏成了一片片、一塊塊的布,當樂聲停止的時候,一塊完整的狗皮就掉在他的手上了!
……也有死不瞑目的。那兩隻狗眼就暴暴地、死死地盯著老曹,把老曹印在它的眸子上!老曹臨動手之前,就說:“朋友,犯到我手裏,你值了。”可那狗任死不閉眼。老曹就用手輕輕地去揉它的眼皮,一邊撫摸一邊說:“閉眼吧,閉眼吧。早死早托生……”那狗果然就把眼閉了。
夕陽西下,呼天成又走進了那片林子。這時候,濃烈的血腥氣已經把林子染了。夕陽的餘輝從外邊射進來,林子像是被血洗了一樣,一片紅色!狗們已成了肉們,一片片地掛在那裏……就在林子的中央,兀立著一個小人,那人就是老曹。他仿佛已經不是人了,那簡直就是一掛淌血的皮圍裙!人沒有了,人已陷在血糊糊的皮圍裙裏了。那“皮圍裙”就像是成了精一樣,一股凶光邪邪地架在那裏,挓挲著兩隻血淋淋的手,嘴裏噙著一把牛耳尖刀,血正一滴一滴地從那把尖刀上滴下來……
呼天成走上前去,叫了一聲:“老曹。”隻見他微微動了一下,抬了抬眼皮,嘴裏吐出一口氣來,那目光很瘮人地望著呼天成,先是從上到下,而後是從下到上,那分明是在尋找下刀的部位!
呼天成立時惱了。他大喝一聲:“瘋了你?!”說著,揚起手來,兜頭給了他一耳光!
隨著那一記響亮的耳光,那把牛耳尖刀飛出去了,老曹的身子晃了幾晃,勉強才立住。他眨了眨眼皮,像是剛醒過來似的,喃喃地說:“是支書,是支書哇。”說著,那身架倏爾就小下去了,小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矮人。他癱坐在地上,在身上擦了一下血手,長長地籲了口氣,用討好的語氣說:“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整整一天,我就生吃了一個狗蛋。”
夜裏,沒有了狗叫,村子裏一片靜黑。那黑也像是沒了生氣似的,死啞啞的。
後來倒風了,風把那濃烈的血腥氣灌進了村子。那風帶哨兒,嗚嗚的,仿佛也帶來了狗的魂靈,狗的魂靈在村街裏旋來旋去,一家一家地拍打著人們的窗欞,就像是在哭著叫門……
後半夜的時候,老曹家的院門上被人摔了屎,還有人往院子裏扔磚頭!咕咕咚咚地響了一夜……
早上,隻見一院子都是狗皮!
雞叫時分,呼天成一開門,見老曹在他門外的地上蹲著。見了呼天成,他嗚嗚地哭起來了。呼天成說:“老曹,你這是幹啥?”
老曹蹲在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支書,支書哇,這、這能怨我嗎?”
呼天成默默地看著老曹,看得老曹勾下頭去,像孫子似的。可他一句話都沒說,就走回屋去了。片刻,他披著衣裳走出來,看了老曹一眼,說:“老曹,走吧。”
老曹一怔,說:“走?”
呼天成說:“過上一段,你再回來嘛……”往下,就不再說了。
老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