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李相義敏銳地覺察到,這些文章是有背景的。動作不小哇!為什麼會連篇累牘地批評許田?為什麼文章一下子就搞得這麼尖銳?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按慣例,凡是批評地方上的文章,在見報之前,一般都是要給地方上打招呼的,要征求一下地方領導的意見,關係好的,還要送你審閱。這可好,閃電戰?突然襲擊?看起來,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這天早晨,在馬桶上坐久了,李相義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發麻,兩條腿硬得就像是木頭一樣,他竟然站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

於是,李相義腦海裏馬上跳出了兩個字:“住院。”

後來量了血壓,果然是高壓190。那就住院吧。在這個時候,也隻有住院。住院是防患於未然,是以退為進,也是李相義的“領導藝術”之一。過去,每遇到“重大危機”,李相義都是先住院。李相義住進醫院的高級病房後,立馬就讓秘書給宣傳部長打了電話。等宣傳部長匆匆趕到時,李相義已經輸上水了。部長踏進病房,剛要問候幾句,不料,一遝報紙亂紛紛地撒在他的腳前,那些報紙上的文章都是用紅筆圈過的,看上去十分的醒目!接著,一向溫文爾雅的李相義突然破口大罵:“王八蛋!一窩王八蛋!”部長嚇了一跳,怔怔地站在那裏,張口結舌,連問候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接著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後來,李相義問:“那些文章你看了嗎?”

部長嚅嚅地說:“看了。”

李相義說:“作何感想啊?”

部長頭上的汗下來了,那汗一下子雲集在部長的額頭上,就像是個爬滿了螞蟻的大倭瓜。部長僵在那裏,好半天才說:“李書記,這是我工作沒有做好,我……失職。”

李相義用譏諷的口吻說:“報紙都出來了,你說你失職?你失的什麼職?”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去過廬山嗎?”

部長滿頭大汗,一怔,忙小聲說:“去過。”

李相義又說:“看過‘仙人洞’嗎?”接著,他厲聲說:“你沒聞到味兒嗎?這就叫‘大有炸平廬山之勢’!”

部長小心翼翼地解釋說:“過去,跟省報的關係一直很好,駐站記者都是配了車的。報紙一出來,我馬上就找了駐站記者,他說他一個字也沒寫,到底是怎麼回事,連他也不清楚……”

李相義說:“這是幹什麼?!”接著,他的語氣沉下來了,他緩聲說:“不想讓我幹,我可以不幹嘛。”

部長心裏怦怦亂跳,趕忙說:“李書記……”

片刻,李相義突然指示說:“你馬上給我查一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什麼渠道?什麼背景?誰指使的?!”

於是,部長擦著頭上的汗又匆匆走出去了。他的腦袋大得就像鬥一樣,出門的時候,竟撞了一下,差一點栽倒!

二十分鍾後,市長趕到了。市長看了一眼那些扔在地上的報紙,一步就跨過去了。市長說:“李書記,情況很嚴重啊。省行剛才來了電話,說那兩個重點項目的貸款都凍結了。不光要停止撥款,他們還要派人審核……”

李相義很勉強地笑了笑,說:“要說‘黑洞’,哪裏沒有‘黑洞’?市場經濟是個新事物,是摸著石頭過河嘛……”

緊接著,組織部長到了,他又帶來了一個消息,說省委組織部要來考核。本來許田市是排在第二十三位,是要到年底的,現在提前了,排在了第一位……

李相義默默地說:“好嘛,三箭齊發。”

市長說:“李書記,這事還是要跑一跑,不能光被動挨打。不然的話……”

當著眾人,李相義擺了擺手,說:“我知道,現在是查誰誰有問題,不查沒問題,一查一準有問題,越查問題越嚴重。在許田,我是班長,我負責任,你們去吧。”

市長說:“我現在就去省城,摸一摸情況。”

李相義不語。可十分鍾後,再量血壓,高壓210!

當天晚上,宣傳部長風塵仆仆地從省城回來了。他直接去了醫院。

進了病房後,部長四下看看,卻不見人。片刻,隻聽衛生間裏傳出了一聲咳嗽,接著是翻報紙的聲音。部長遲疑了一下,就對著衛生間的門彙報說:“李書記,情況……基本摸清了。”

“衛生間的門”說:“噢,說吧。”

部長就站在衛生間的門旁,說:“那個……我等會兒吧。”

“衛生間的門”說:“你說,你說。”

於是,部長趕快把病房的門關上,四下看了看,才走過去對著那個小門說:“李書記,情況基本摸清了。省報那邊,主要是馮總編馮雲山的勁兒……省行,是行長範炳臣……至於省委這邊,是邱建偉邱處長……他們突然發難是有原因的……”

這時,衛生間裏傳出了一陣“嘩嘩”的水聲,緊接著,李相義提著褲子從裏邊走出來了。他邊走邊問:“消息可靠嗎?”

“可靠。”

李相義說:“能刹車嗎?”

部長看了李相義一眼,慚愧地、無奈地搖了搖頭說:“該見的都見了,不讓步。省行的意思是,國家的錢,不能就這麼打水漂兒……報社的意思是,接到不少群眾來信,反映很強烈……不過,在飯桌上,他們都同時說到了呼家堡……”

李相義氣呼呼地說:“群眾?誰是群眾?”

李相義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問道:“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你這邊呢?”

部長低著頭說:“跟新聞科的一個幹事有點牽連……”

李相義氣憤地說:“你是怎麼搞的?沒有一點紀律性,把他扣起來。”又問,“上內參了沒有?”

部長說:“目前還沒有。我已做了一些工作。不過……”

李相義在房間裏走了幾個來回,而後說:“能動用這麼大的力量,看起來不是凡人哪。”

部長趕忙說:“我想,隻有一個人能辦到……”

李相義一擺手,很煩躁地說:“我知道了。”

夜裏,李相義獨自一人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他特別交代了秘書,不管任何人來看他,都一律不見。他要坐下來認真地想一想了。現在,他已經明白了事情的根源,那麼,往下就看他如何去處理了。他知道,老呼這個人樹大根深,隻有他才能做出這麼大的動作……況且,呼天成這次根本就沒有出麵,他甚至會說他什麼也不知道,但省裏一旦追查起來,公開曝光,銀行再跟著屁股追還貸款,那麼大的窟窿……到時候,他這個市委書記就真的幹到頭了。

於是,夜半時分,李相義掛了一個電話,把已經睡下的王華欣叫了起來。待王華欣匆匆趕到醫院病房時,已是淩晨一點鍾了。他走進病房,隻見裏邊黑糊糊的,連燈都沒開。正當他疑惑不解時,隻聽“叭”一聲,沙發前的落地燈亮了,隻見李相義滿臉憂鬱,獨自一人在沙發上默默地坐著……他忙說:“李書記,這麼晚了,你還……”李相義動了一下身子,招了一下手,沉著臉說:“坐吧。”王華欣忐忑不安地在另一隻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時,李相義站起來,把一遝報紙重重地遞到了他手上,而後說:“看看吧。”等王華欣一目十行地把那遝報紙看完( 主要是看那些用紅筆圈的地方 ),抬起頭來,望著他的時候,李相義用緩重的語氣說:“看了?”王華欣說:“看了。”李相義說:“有來頭吧?”王華欣點了點頭說:“李書記,我看這是有預謀的……”李相義說:“牽一發動全身,來頭不小啊。”接著,他又說:“你知道什麼叫陽謀嗎?”王華欣趕忙說:“李書記,那件事可是證據確鑿,板上釘釘啊。”李相義接著說:“這我清楚,你也清楚。說白了,都是陽謀。”王華欣立時不吭了。

李相義說:“人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些事情,看似簡單,實際上是很複雜的。那是一棵大樹,年數太多了,樹大根深,輕易是動不得的。你戳了樹上的馬蜂窩,樹晃一晃,就是滿天風雨,弄得我很被動啊。許田的事情,不是我軟,也不是我怕,我五十七了,怕什麼?可要一旦查起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了。政治,有時候是磨合,有時候就是妥協。當然,當然,我可以頂住,我也可以不幹,這個市委班子也可以改組嘛……”

這話一說,王華欣嚇壞了,忙說:“李書記,我可沒有這意思。我聽市委的,你咋決定我咋執行。”

李相義說:“真聽我的?”

王華欣說:“聽你的。”

李相義沉吟了片刻,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啊。”

王華欣忍不住說:“李書記,放虎歸山可是遺患無窮。”

李相義說:“在平原,辯證法還是要學一學的。不光要一分為二,還要會一分為三、一分為四、一分為五。要有耐心。誰占有時間,誰就是勝利者。”

正在這時,李相義的妻子一覺醒來,扭頭一看,驚叫道:“這時候還不睡,你不要命了?!”

李相義厲聲說:“你懂什麼?”

三、治病的方法

三天後,李相義坐車到呼家堡去了。

車一進村,呼天成早已候在那裏了。李相義首先搶上去跟他握手。相比之下,李相義顯得更誠懇、更熱情一些。李相義說:“老呼啊,一直想來看看你,可一天到晚窮忙,總是抽不出空……”呼天成笑著說:“知道你忙。你是大神,這裏廟小哇。”李相義說:“此言差矣。你是平原首富。好大一方蔭涼!我早該來拜拜了!”說著兩人都笑起來。接著,兩人握著手,呼天成問:“李書記,是不是先參觀一下?”李相義遲疑了一下說:“那就看看吧。”於是,幹部們就陪著他看。先是看了村舍,房子是一排一排的,都是二層的小樓,進了幾家,見家家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李相義心裏有些疑惑,嘴上卻說,不錯,不錯。

而後,來到了廣場上,見民兵們早已集合完畢,等著讓他看民兵表演呢。隻見廣場上忽地就跑出一支人馬:民兵全是挑出來的,大約有百人,一色的棒小夥,穿著一色的訓練服,在口令下,一會兒走成了塊狀,一會兒又繃成了一條條筆直的線;操練的時候,無論縱隊、橫隊,撒出去就像尺子量過一樣;那喊聲也仿佛是從一個喉嚨裏發出來的,齊刷刷的,就一個音兒。而後民兵們又給他表演了一套“擒拿拳”,一個個龍騰虎躍,身手不凡,到最後,突然之間,人人手裏都有了一塊磚,隻聽一聲:“嗨!”那磚就同時劈頭蓋腦地砸在了頭上,地上是一片碎了的磚頭,人卻完好如初……李相義再次點點頭,連聲說:好,好。再接下去,呼天成又領他看了車間裏的“呼家麵”生產線,車間很大,隻見一塊塊方便麵搖搖地從流水線上走下來,竟也是一模一樣!到了這時,李相義想,四十年不倒,樹大根深,到底不一樣啊。他搖了搖頭,心裏暗暗說,不過,這裏隻長了一個腦袋啊!

看完這三個地方後,呼天成卻把李相義領到了菜園裏。

這次,呼天成是在菜園裏接待市委書記的。菜園有四五畝的樣子,一畦綠一畦黃,種著各樣蔬菜。菜園門前有一個葫蘆架,架上結滿了綠色的葫蘆。風吹葫蘆擺,一悠一悠的,眼前是滿目綠色,看上去煞是喜人。呼天成叫人在棚下擺了兩張靠椅,一個小方桌,方桌上擺的是新摘的西紅柿和嫩黃瓜,都是用清水洗過的,水靈靈的,很鮮。

待兩人坐下來,呼天成說:“書記大駕光臨,沒什麼好招待的,這裏空氣好哇,隻有招待你些新鮮空氣了。”

李相義笑著說:“不錯,不錯,你別說,這裏還真不錯呢。”說著,吟詩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真叫人羨慕啊。”接著,他話頭一轉,說:“老呼,怎麼樣?下台之後,我來給你當個園丁吧?”

呼天成說:“不敢,可不敢。”

李相義臉上笑著,又追了一句:“怎麼?不接受哇。”

呼天成哈哈一笑說:“我能當真嗎?老秋也說過這話。”

李相義含沙射影地說:“噢,連秋老都想給你當園丁,那就輪不上我了……”

“當領導的,也就是說說罷了,真讓你來,你就不來了。當不得真哪。”接著,呼天成關切地問:“聽說李書記住院了,身體咋樣?”

李相義說:“噢,你也聽說了?血壓高,血壓偏高。”

呼天成說:“身體是大事。我有一個偏方,是專門治心腦血管病的。這是一個得過偏癱的老縣委書記從一個老中醫那裏覓來的。他給我講,百治百驗。”

李相義說:“噢,別小看偏方,偏方治大病。說說。”

呼天成說:“說來很簡單。十斤山裏紅,五斤冰糖,二斤蜂蜜。山裏紅要搗碎、熬熟,而後再加冰糖、蜂蜜,添上一碗水,一直熬,熬成膏狀,裝進瓷罐裏……吃時一天兩次,一早一晚,一次兩調羹。這方兒調整血壓,降膽固醇,軟化血管,靈得很哪。”

李相義說:“這方兒不錯,試試。我回去一定試試。”接著,他又反過來問:“老呼,聽說你腿不大好?我也聽說一個偏方,是專門治骨質增生的。這方兒也是百治百靈的。說是:四兩冰糖,四兩蜂蜜,四兩芝麻,上鍋蒸四個小時,把冰糖熬化,芝麻蒸透,一天兩次,一早一晚,一次一匙,一月包好。”

呼天成接著就說:“咱平原別的不多,活人的偏方兒多。我這兒還有一個養氣健脾的秘方:小茴香加四季豆,熬水喝,健脾養胃,專治‘氣鼓’。”

李相義也不示弱,他笑著說:“挺好。”接著就問,“老呼,眼咋樣,不花吧?說到偏方,我還聽說一個養眼的秘方呢,叫個‘一、四、七’。是個老私塾先生告訴我的:一天吃七個黑豆,一直吃下去,吃到四十,添一歲加一顆。隻要能堅持,活到百歲,還能看一裏開外,保你的眼既不會近視也不會老花。”

呼天成說:“好數,七是個好數。我再給你說一個‘二、五、八’的偏方。春二月的榆錢籽、五月的油菜籽、八月的石榴籽,這都是要籽的,三種籽兒加羊肝一起煮,可治‘虛火’。”

李相義“哧兒”一聲笑了,說:“好個‘二、五、八’!你聽說過‘三、六、九’嗎?我有一個偏方:春天的桃花、伏天的蓮花、雪天的臘梅花,用蜜醃了,裝在土罐裏,埋在地下,過三冬六夏,挖出來製成膏藥,貼在心口處,專治心絞痛。”

呼天成說:“你睡覺怎麼樣?莊稼人,偏方多,我還有一個治失眠的偏方,叫‘一、二、三’。芥菜籽六粒,一粒用膠布貼在耳垂上,兩粒貼在胸口,三粒貼在腳心。專治失眠,貼一個月,保你睡得好。”

李相義馬上說:“是藥三分毒。藥吃多了,也不是好事。”

呼天成說:“那就以毒攻毒嘛。”

李相義很含蓄地說:“說來說去,病是養的,人養病,病養人哪。”

呼天成還道:“心病還得心藥醫呀。”

李相義說:“那是,那是。”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漫不經心地說:“老呼啊,有些事,我得向你請教啊。”

呼天成說:“這話言重了,我一個玩泥蛋的,你跟我請教啥?”

李相義說:“國慶的事,你聽說了吧?”

呼天成淡淡地說:“聽說倒是聽說了。組織上的事,還是由組織上處理吧。”

李相義說:“不過,作為一級領導,我有一個觀點,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對幹部還是要愛護的。推一推,還是拉一拉,結果是不一樣的。就是犯了錯誤,還是要挽救嘛。不能一棍子打死,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