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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平淡的事

—— 彭家煌

新近我認識了曾醫生,雖然還不曾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因為幾天前由北平來了個窮友,一個危險人物,危險到什麼人都不敢惹,沒飯吃沒衣穿,也沒屋子住。

在革命成功以後,忽然發現這位十年不見的老友,竟還活著,我是多麼高興啊!我想在僻處賃間小房好使他安身,也想以九牛二虎之力隨時接濟他一點生活費。我替他找了兩天的房子,在一天傍晚,找著了一個掛眼科牌子的醫生家的一間後樓,即刻就叫我那朋友搬進去。當時,我雖然是和那醫生講的房價,又交給他房錢,又向他擔保我那朋友是十分靠得住的,但在暮色中,匆忙的我實在沒有暇豫的心情去注意他,我不過記住了他的前門兩邊的白牆上寫著,“照原眼科”,也仿佛記著這醫生是姓曾而已。

翌日,我那朋友走來和我談天。

“昨晚那個房東走到我房裏向我借一塊錢買米,嚇嚇嚇!我說:‘我也是靠朋友維持,實在窮得很,如果有,塊把錢是不算一回事的。’他不知道要怎樣才好,空了好久,他說:‘你那個朋友倒是個好人噢!’末後,他又說:‘今晚我難過得很,夏先生,我們到小酒館子裏去喝兩杯酒吧!’我說:‘不必吧,我不會喝酒。’他說:‘我們喝米酒,不傷人的,十四個銅子一斤。’我一個人也很無聊,好,我就同他去了,在街尾上一個小酒館裏,他要了兩斤酒,又買了三個子一包的黃豆,於是兩個人喝起來。他講他的近況,講他的曆史,他說他是瑞征的學生,瑞征是前清兩湖總督,嚇嚇嚇!這個人談起話來很有味。”

“噢,剛認識就向你借錢,這樣的冒昧——哼,總是窮得沒有辦法喏:——借不著錢倒還請你喝酒,在這一點上我覺著這個人倒是真有點味——現在這塊錢不知道有了沒。如果我有一塊錢,我可以送給他的——明天晚上我們請他喝兩杯酒好嗎?仍然在那個酒館裏。”

“好,好,明晚我在家等你就是。”

第二天,我到曾醫生家裏去,我在微光中找來找去,不知如何始終找不著“照原眼科”幾個字,我很駭異,但是看見前門的牆壁兩邊有白粉的一幢房,“大概這就是的吧!”我想不管一切,我就走進去。不消說,我是懷著“連一塊錢都得向生朋友告貸,貧窮到這樣子!”的心情去的,但進門一觀察,也不怎樣使我失望。那客堂間也點著洋燈,燈下也有兩個老媽子似的顧客請他看眼睛,靠窗也陳設一張隻開了兩道裂縫的桌,東邊牆下也擺著小圓台,台上也擱著好幾瓶藥水,台邊還有兩個一隻腳都不短的藤椅,點綴在壁上的暗黃的字畫雖然都往下卷起來,也還勉強粘得住。至於他本人,也戴著遮陽帽,頸上雖沒有領帶之類的東西,身上卻穿著呢大衣,舊靴子上也蓋著呢布,一見還知道他是穿穿西裝褲的,他手中拿著揩眼睛的棉花,一見有人推門,就臉色蒼白起來,知道是我,才浮出微笑,輕著腳步走近我,低聲的溫和的說:

“夏先生在家。”

我微笑著顛顛頭。便往前麵走,眼睛從板壁縫裏看進那後房,看得出那裏麵有木板搭成的床,床上坐著一個老太婆,也還有一座舊藤床,床邊有個三腳椅,除此以外還有許多數不清的家具,總之,決計沒有一件是應該丟到垃圾桶去的。上樓時,我循環的默誦著:“難道真一塊錢沒有嗎?——這江湖醫生——這騙子。”

在後樓,我不耐久坐,我們就下樓,走過客堂間時,老夏指著我對那醫生說:

“曾先生。我們又到那個老館子裏去喝酒吧!這位黃先生他請你喝酒。”

“不敢當,不敢當!”他像沒骨頭似的連忙鞠著躬,還不停的歡笑:“好的,好的,我馬上就來,請先走一步。”他送我們到門口,口裏嘰咕著“好的,好的!”

我們走到街的盡頭,那裏不大有人走,老夏站住一望,退回好幾十步,才發現那酒館。不過他雖指示給我了,我還是不能一目就了然,因為那酒館不僅小,而且很模糊,裏麵兩個桌,全用灰塵裝飾著。鋪台上是兩盆不大令人垂涎的發芽豆,和一隻不知那天殺的幹癟了的雞,還是整個的,櫃台裏豎著四個大酒壇,不,其中有一個是不大看得見人的老太婆就是掌櫃的,旁邊還有一個鼻眼不分明的半大孩子。她們沒有招呼我們,我們也就不客氣,從外麵桌旁的車夫身邊擠進去,占了裏麵正中的優座。

那孩子終於走攏來問我們要什麼,我就要了兩斤酒。一麵計算著:“十四個子一斤,二四如八,一二如二,來八個子的花生米。身上的四毫錢夠開消的。再來點……”再來點什麼呢?我的眼光到處一尋找。那真不能使我一下就決定。老夏說:“等曾先生來了再說吧。”好,我們就坐著等。我聽見那孩子湊近老太婆嘰咕著:“他們是曾先生的朋友。”於是,我向老夏:“他們怎麼知道曾先生的;”老夏說:“曾先生是股東,這個店他有五塊錢的股。”

不久,曾先生笑嘻嘻的擦著手走進來了。三人就了座,我叫孩子拿酒來,又叫他買了八個子花生米。又叫他設計來了一盆白菜炒肉絲。曾先生又擅自在櫃台上弄了一碟發芽豆,又弄了一碟海蜇皮。於是我們交談著痛飲起來。

“在夏先生那裏聽說先生差了一塊米錢,心裏很過意不去,現在可有了?”

“不要緊,已經賒了一塊錢的米,那米店還放心我,我答應明天還他。”曾先生自得的說:“那晚不是有五塊房錢嗎?因為欠了人家的,人家知道,馬上就要去了,唉,沒有飯吃,肚子裏很難過——我們喝酒吧!”他篩了酒,舉起杯來喝。

“哈哈,你說話真有趣!沒有飯吃不僅是肚子難過,那簡直是要命的事啊!”我說。

“喝酒吧,喝酒吧!”曾先生又舉起杯來:“不要緊的我有鴻運酒樓的一張五十塊錢的股票,這酒店生意很好。我托朋友押三十塊錢;明天晚上可以成功。我還了二十,加了五塊利錢,還有五塊好多,這是借的印子錢,每月六分的利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揀了一顆發芽豆。

我們沒有說什麼,我隻全神傾注他的舉動。他篩了酒,搔了兩下頭,把肩聳起來,搓著手低聲的苦笑著說:

“沒有辦法。我們喝酒吧!——喝酒真是好事情,夏先生沒有錢,我也沒有錢,我們是好朋友——這地方真好,我們要常常來的!”他說著,回頭望望後麵的老太婆:“這老板是好人,很可憐的!——她常常到我那裏看眼睛,我不要她的錢。她錢不夠,我就入了五塊錢的股。所以,我在這裏很隨便的,常常來!”

“酒倒是少喝的好,曾先生,我看你的神經刺激得太厲害了,說話也沒有條理。——你何不好好生生把你的行業振興一下,把生活維持下去?”我說。

“不行!”他搖著頭說:“我倒黴,連這個都沒有!”他用手摸著披散的領子兩端的窟窿,“不知那一天掉了,我上了一個螺絲,梗在頸子上把肉都刺破了。現在螺絲又俏皮,逃了!”他笑了又喝了幾口酒,忽然把腳舉起來:“你看,我這個皮鞋,底穿了,前麵開了口,走起來,他冒煙。”

我們不禁笑起來。

“你每天也有多少收入嘍?”我問。

“沒有一定,兩毛,四毛,有時還倒貼。窮人多啊!一塊錢看一回的。一個月難得有幾次。”

“像你這樣是不行的。你越是那幅倒黴的樣子,人家越瞧你不起。上海這鬼世界是全靠外樣子,不怕你本事怎樣好。”我憤憤地說。

他隻溫和的笑。

“是呀,你看姚佐頓花柳病醫生,從前是什麼樣子。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哼,現在,愛多亞路口上半天雲裏掛著他的招牌,到處張貼了他的廣告,隨便什麼人,隻要見了這廣告,他不要知道底細就會‘啊,這是個著名的醫生!’如是,個個上他那裏去,三百五百送給他,花了錢診不好病,也還是去找他。為的是他的聲名大。於今他發財了。曾先生,像你,據前樓的人說,你的手術很不壞,你隻要好好的把診所布置得像個樣,把身上弄整齊點,在門口掛個招牌,在弄堂口還掛個更大的,也定一個章程,門診幾何,出診幾何,架子一挺,人家自然不會小看你,像你這樣兩毛四毛,有時還送診,有時還……那是……”老夏也說了一大篇。

他隻顧喝酒,起首連忙替我們篩,後來就隻篩自己的,一定要等幹了杯才說話。

“這是沒有辦法的!”他搖頭堅決的說:“他們都是窮人末!頂多隻能收點藥錢,總而言之,是闊人就沒一個肯上我的門的。我會看像,我會外科,有些人我知道是流氓,綁票匪,我常常白給他們治傷。他們呢,診好了,去啦,還用片子介紹別人來,也是不給錢的。我有什麼辦法呢?——你們以為我是好人嗎?其實我也很壞的,是窮人,到我這裏來,他們都是別處診不好的,他們沒有錢誰給他診,是這種人,我是歡喜給好藥,一次二次就好了,闊人就不同了,一次診得好的,我給他分做幾次診,多弄他幾個錢,其實我是很壞的。”

“你這樣待人家,人家把你當呆子,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能存在的。我勸你以後還是把牌子掛出來,好好的幹一下,免得受苦!”我說。

他還是溫和的笑,連連把酒往口裏送,酒完了,又再叫兩斤。

“是的,牌子原先掛的,在弄堂外頭,因為警察要捐錢,才取下來的。”

“哈哈,假使人家說你不該吃飯,你就把自己的頸子割了嗎?這是太笑話了!”我說。

他也笑,已經很醉了,話便滔滔不絕。

“原先我生意很好,每月賺二百多塊,那不是現在這個地方,這是去年搬來的。我賺了錢就把門麵擴充起來,我沒有老婆,訂是訂的,因為她要八百塊錢辦嫁妝,我沒有,她就另外嫁人了。我把老娘由鄉下接來住,請了兩個聽差,有一個不能做事。這聽差原先有田在鄉下,給人家騙了,很可憐,我就把他帶到這裏來,他是個呆子——那時候,我的日子很好過,門診是一塊二,沒有錢的就減半,看人說話。不料去年革命,我的診所燒得幹幹淨淨,好,沒有想到這個革命把我打倒了。搬到這裏之後,起首還敷衍得過去,湊巧,閘北辦市政,一條馬路修上大半年,交通斷絕了,簡直沒有人上門。好,這個市政又把我打倒了。光修馬路還不打緊,三四月間落起黃黴雨來,你想誰肯爬過爛泥堆裏走過丈多深的水溝到我這裏來呢?這裏又這樣偏僻!好,這個黃黴雨又把我打倒了。房錢欠七個月,生意沒有,我吃的是身上的衣服,是老娘的皮袍子,是木器。有一次聽差的走了,後門口扒手進來把老娘的棉衣也偷了!——是的,我牌子是有的,弄堂外有塊大的,前門的壁上寫著‘照原眼科’四個大字,但是我給不起捐錢,警察天天來要,起首我就把外麵的牌子取下了。昨天他又來了。我就把牆上的字也粉了,省得他來麻煩。可是牌子一取消,就簡直更沒有瞎子能找得著我了。好,這個警察捐又把我打倒了。這就可以太平了吧,但是那個印子錢逼得很緊,所以——我近來不快樂,睡不了覺,頭痛,有了錢就喝酒。我想把牌子掛在這酒店的樓上,夏先生噢,我們兩個無論如何在一起。這地方真好,慢慢的我們會發達起來的!——不過,現在,唉!——我還有兩個好朋友,都死了。我晚上眼睛一閉,就看見他們兩個。唉,好人。——闊朋友我也有的,那是姓何的,從前和我很好。如今有幾十萬,白克路有洋房。上次我買點東西去送他,他不見,他怕是綁票的。——是的,我是要飯的,你們看這幅樣子,——我常常半夜裏……”他說到此地,眼睛朝天,兩手合拱著:“爬起來,打開眼睛,是的,我是晚上才喜歡打開眼睛。因為我不願看不見什麼,我對天說:天啦,你把我的壽命減少二十年吧,切莫再使我是這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