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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和他的家

——胡也頻

在八年前,為了要解除一種謬誤的婚姻之故,他的父親和他,並且牽連到家裏人,變成彼此不知消息的關係。但現在,為了要看看他自己曾經生活過十六年的地方,為了這麼一個欲望,他又回到他的故鄉,他的家裏去了。

他回到家裏的時候是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夜裏。夜的黑,使他幾乎認不清他童年所熟悉的街道。到處是靜悄悄的,幽然的,流散著狂亂的狗叫的聲音。在一座高牆的大屋子之前,他端詳著,懷著許多感想的打著門。

替他開門的是陳老大,這個老仆人已經不認得他了,聽了他說出他是“阿雲”,還驚訝地向他的臉上望了許久,又問道:

“少爺,真的是你麼?”

“沒有錯,”他哭著說:““真的是我啊!”

老仆人歡喜得說不出一句話,隻接著他一直往裏麵走去。

在很長的陰冷的市道上,煤油燈的微弱的光在搖幌著,顯見這屋子比先前已舊了許多,到處都結著蜘蛛網。

他一麵走著一麵問:“老爺和太太都在麼?”

“都在。”陳老大咳嗽著回答:“可是都老了。但是你呢,少爺,你這麼些年都在那裏?你長得真像一個大人物了。隻是……唉!誰都掛念著你呢!”

在他的心裏,他已經像星光似的閃起了許多往事。尤其是和家裏決絕的那悲慘的一幕,更分明地浮上了他的意識。但他不願在這時又重演那些難堪的記憶,所以他把老仆人的話聽了便丟開,隻問他一些不關緊要的事體。

陳老大一一的回答,到末了又歎息著說:

“自從你走後,少爺,什麼都慢慢的變了,變得真凶!且不說老爺的事不順利,鋪子又關了兩家。單是你不和家裏通信……”

但是他打斷陳老大的話,因為他不願再提起他和家裏的決裂,又覺得對於這事情的解釋是無須的。他隻說:

“不談這件事了。陳老大,你今年還康健呢。”

“好說。”陳老大咽下口水。“如果我不是掛牽著你,少爺,我至少還可以多活兩年,掛牽真容易使人老呢。”

“謝謝你。”我以為誰都忘記了我了。

“得,少爺,別這麼說呢,大家都在思念你……”

他輕輕的笑了。

老仆人又接著說:

“說是的,少爺,我原先就看準你是一個有心的人。你還記得陳老大,我就沒看錯。隻是,唉,不知怎麼的,你單單和老爺弄得非常之壞……”

這時已走到兩道的盡頭。那兩旁的房子便一間間的豎在眼前。一道混沌沌的黃色的燈光,從左邊正房的窗欞上射出來,他記得那就是他母親的臥室。

陳老大的話已停止了,隻把手上的煤油燈照著他走上石階。

他推開那兩扇合著的房門,輕輕的走了進去。母親已經睡去了,忽然張開眼看見到他,突然從床上躍起來,非常吃驚的向他望著。

在不定的薄弱的燈影中,他一眼便看見他母親的樣子已不像從前,是變得很瘦很老,而且顯得很多病的模樣。

他叫了她一聲,便走近去。

他母親已認出他來了。她從他的沉鬱的臉和穩健的身驅之間,認出他八年前的,天真和有作為的影子。她立刻像發瘋似的跳下床來,一下抓著他,卻不說一句話,隻是眼睛裏一層層地泛著水光。

他本能地動著感情說:“媽,我回來了。”

他母親點著頭,一下便落了幾滴眼淚。

他接著問:“爸爸呢?”

“下鄉去了,”她咽著聲音說:“大約明天就要回來的。”

於是她把他拉到床上去坐。

他看一下這房裏,覺得一切都不同了,沒有變樣的隻是一隻床,和一對衣櫃,然而也舊了許多。

他母親便一麵揩著眼淚一麵問他,問了他出走之後的景況,問了他這些年來的生活,問了他的一番。接著她便告訴他,這幾年的家境是一天天的往下落了。她又告訴他,自他走了之後,她自己是怎樣的傷心,怎樣的想他,而且怎樣和他父親很猛烈的鬧了幾場,最後她對他說,從前他要解除婚約的那個陳小姐,現在已嫁給一個留美學生,並且在去年生了一個兒子,又白又胖。

“自然,”他平淡的說:“女人的結果都是這樣的。”

可是他母親卻問他:

“你呢,你在外麵這麼久,你有了妻室了麼?”

“沒有。”他斬截的回答。

他母親很詫異地望了他一下,似乎要向他說什麼的動著嘴唇,卻又想起什麼似的把話壓住了。於是她返身去,把床裏的棉被一翻,現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的身體。

她喚他道:“蓉起來,你哥哥回來了。”

小孩子很迷糊地爬了起來,擦著瞌睡未醒的半開半閉的眼睛,一麵向他果望著。

“叫聲哥哥!”他母親說。

這個長得很勻整的,亭亭地站在他麵前的弟弟,如果不是她母親先說,在一眼之下,他一定認不出來,在他的記憶中,他隻保留著八年前的,整天流著口水,剛滿三歲,喜歡要他抱的小弟弟的樣子。

“還認得我麼?”他友愛的問。

弟弟點著頭,現著天真的憨笑。

他把弟弟的手握著,拉攏來,親密地接了一個吻,在他的幻覺中,仿佛他是吻了他自己的童年。

接著他母親又和他說了許多話。隨後,他因了辛苦的旅途的疲勞,便現著十分的倦意,連打了幾個嗬欠。

他母親才停住話,要他去休息。

當他走進他從前所住的那間廂房,突然一個恍惚的,他自己的年輕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閃著而且消失了。

第二天下午,在秋天的淡泊的陽光裏,他走到幼時的一個遊戲的所在——那橫躺在屋後的,種滿著四季的果樹和花卉的花園。在這花園裏,幾乎一層層的散滿著他的童年的歡樂。從前,他曾經有一次,偷偷地爬到桃樹上去摘桃子,一直從頂上滾了下來,跌破了頭皮,卻不知道痛,隻把那一點點從頭發間滴下來的鮮紅的血,承在指頭上,去染那未熟的桃子的尖。現在呢,那株桃樹,籠罩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灰色了,而且在枝幹上,還高高的吊著一隻半爛的死貓。而其餘的樹木,也同樣的現著衰老和蕭殺的氣象。滿地上都是枯的,黃的,零亂的落葉,以及叢叢野草。幾隻鳥鴉像憑吊古人似的在假山上踱著。整個的園子等於一種廢敗的荒涼了。

在充滿著琉磺質的潮濕的空氣裏,他一步一步的走著,發現許多可怕的毛蟲和許多殼類以及脊椎類的小小的動物。

“嗬,短短的八年啊……”他不自禁地感觸的想。

這時他的身後,響起急促的步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仆人。他站著,問:

“你看管這個花園麼?”

“不是的。少爺!”仆人走近了回答:“我隻侍候老爺。”

他一看,的確,這個仆人穿得很幹淨,不像園丁。

“誰管這個花園呢?”他又問。

“沒有人管。”

“為什麼呢?”

仆人追憶地轉一轉眼睛,便指著一隻樹根說:

“自從,太太房裏的春香吊死在那柳樹上,這園裏出了鬼,老爺就不許人進來。”

他聽著,覺得這屋子裏一定曾發生過醜惡的故事了,但他不願意去知道它,隻憐憫的又環視一下這園子。

仆人又接著吞吞吐吐的說:

“少爺你不在家,怪不得你不知道家裏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他有點難過的冷淡的說。

仆人便含糊地阿了一聲。

他返身往前走去,但仆人卻把他叫住了:

“少爺!老爺叫我來請你去……”

他的心便動了一下,跟著這個仆人走出了園子。

於是在書房裏,他和他父親相見了。這時的映在他眼前的父親是變了許多了。在他父親的臉上,眼睛變得很小,胡子白了好些,兩頰凹進去,突出兩個高高的有磷角的顴骨。身體也瘦弱了。現著趨向於暮年的一種龍鍾的老態。的確,他父親不像八年前對他的權威和嚴厲的樣子……但他也沒有看見他父親的激動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聲他幼時所叫慣的“爸爸”,但這句話卻變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說出口來。

他父親用詫異的眼色對他看著,隨後便向他點了一下頭,要他坐在一張被人磨光的太師椅上。

他微微地望了一下這書房裏,覺得所有的陳設都沒有變。差不多一切都是照舊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也仍然掛在牆壁的當中。書案上也仍然排著文房四寶,筆筒上插滿著許多年不用的乾毛筆……他忽然聽見父親向他說:

“聽說你昨天才回來……”

“是的,在昨天夜裏。”他回答了,便看見他父親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種帶著疑慮的精細的眼光,好像要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去。

他很知道他父親這樣看他的緣故,但他又把這種不好的猜想丟開了,隻默著,等他父親的問話。

果然,他父親瞧著他破舊的西裝上說:

“你離開家差不多九年了,這麼久的時間,你都在那裏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幾處呢?”

“河南,湖北,湖南,廣東……差不我都走過。”

“到這些地方做什麼呢?”

他不願說出他是努力於他所信仰的,那屬於將來世界的偉大事業。他隻說:

“不做什麼。”

他父親很奇怪的脫了他一眼。又問:

“那末怎樣生活呢?”

“你以為人離開家庭就不能生活麼?”

“不過,”他父親執著的說:“總不能不做一點事。”

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裝上,而且好久好久都看那一塊杯大的補疤。

他的心裏便完全明白了。他父親的盤問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種很不莊嚴的思想和一顆很不純潔的心,很覺得難過。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過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於是一陣沉默落下來。

但過了一會,他父親又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問:

“你交通大學畢業了麼?”

他不禁的望他父親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親在他身上還沒有打破這個夢,想他做鐵路上的站長,一直做到交通部長之後,洋錢可以用火車裝到家裏來。

“完全沒有。”他特別爽利的說。

他父親差不多對他發怔了。接著又詫異的帶著不少迷信的說:

“為什麼不念到畢業呢?交通大學是很不容易考進去的。進去的全靠勢力。可是一畢業就有薪水拿。沒有學校能比這個更好的……”

他簡直不耐煩聽這些話。他以為在他父親看見他之後,彼此之間應該有一種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現在他父親所說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無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握著。

他父親似乎也在想著什麼。

這書房裏又沉默著了。

最後,一種很嚴重的聲音響了起來,原來是父親從沉思裏忽然問他:

“你這次回來做什麼呢?”

他受嚇似的驚詫了,又仿佛受了一個猛烈的打擊似的,但他立刻把這種傷心製止著。他隻回答:

“不做什麼,隻想看看我從前生活地地方。”

“父母呢?”他父親很動氣的質問。

“不要說到這方麵,那是完全不必說的。”

他望著他父親的臉上說。

“對了。”他父親像嘲笑似的說:“我早就猜著你再過十年,也還是從前的樣子。”

“不要用再說到從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說。未必我們現在還有什麼可爭執的麼:並且,從前的事情有什麼可紀念呢?”

他父親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著平靜的說:

“現在,我們談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麼?”於是問:“你的麻將還天天打不打呢?這些年你都沒到別處去麼?”

他父親似乎不願意的點了一下頭;又搖了兩下。

“從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別墅,現在建好了沒有呢?”

他父親連搖了兩下頭,說:

“家運壞了,壞了,什麼都談不上。”

他又接著問了許多。他父親的氣也漸漸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這個書房,在最後向他父親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滿著無限感傷的想:

“父親是老了,變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腦筋還是照樣的,一絲一毫都沒有變……”

這一夜下起雨了。

而是秋夜的雨,落著,像永遠不停止的樣子,一陣陣地打在窗外的樹葉上,隻管滴滴瀝瀝的響。這雨聲,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著去,而且反張開眼睛,做著許多可氣和可傷的夢。並且他想著,他已經在家裏住了一個星期了。這一個星期實在是非常長久的七日。因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種種,是超過他從前十幾年在家裏生活的一切。但是,這使他感到了些什麼呢?

是的,他的母親是很愛他的,尤其是他的這一次突然回來,更分明地流露著慈母的愛。但是也隻限於;日式倫理的母愛而已。實在,他母親並沒有真的了解他。她也沒有看到潛伏於他心裏的是一縷怎樣的情緒,所以他母親的愛他,隻含著很簡單的一種情愫,她始終希望他娶親以及生兒子。

他父親呢,雖然隻在第一次見他的麵之時動了!日憤,此後,便很和氣的看待他,關心他,但也從沒有對於他的人格生過敬重。所以為了破舊的西裝之故他父親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過一些敗壞門庭的事。並且那許多聖賢的書把他父親弄成了一個鐵的頑固的頭腦,始終隻想用舊禮教的一切方法來泡製他,要他成為交通部長之外,便是一個孝順的兒子。

因此他覺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間,是毫無補救的橫隔著一道寬的河,而且在河麵上永遠沒有穿通的橋梁。

“有什麼辦法呢?時代把我分開著……”這時,在雨聲中,他又想起這感想了。並且他想到應該成為新時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卻已經不幸地染上了舊家庭的很深的習慣了。於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談話的情形。那時,他隻想把弟弟從這黑暗中救出來,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卻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話:

“我要問爸爸,爸爸說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動的說:

“不必問爸爸。爸爸管不著你。誰都管不著誰。你隻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歡怎樣就怎樣。”

“那不行,”他弟弟又堅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順爸爸,我要問。”

他的心頭飛上許多暗淡的影子。當時,看著那排紅的可愛的臉,他覺得這個小孩完了。他對於家裏的惟一的希望也滅了。他覺得他已經無須——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裏了,因為這家裏的一切已經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像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樣。

因此,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聽著那不斷的秋雨聲音,他想著他應該走了。

在天空初曉之時,在陰陰的,籠罩著欲雨的空氣裏,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懷著完全絕望的暗淡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牆的大屋子。

無數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幻滅著。

登高

——胡也頻

張媽在廚房裏用竹帚子洗鍋,沙沙嚓嚓的響,也象是昨夜的雨還沒止,水落上漣漣地流下的雨漏……

偏是這一天就下雨!初醒來,在睡後的惺忪中,聽見這聲音,我懊惱。其實,象一清早乍開起眼睛來,在床上,當真的,就發覺是雨天,這在平常,卻是妙極的一件樂事。因為,落起雨,雨縱不大,南門兜的石板路全鋪上爛泥,是無疑的,那末,我們便借這緣故,說是木展走到爛泥上,會溜滑,會翻跟鬥,就可以躲懶不上學了。倘是落大雨,那更好,假使我們就裝做好孩子模樣,想上學,大人也要阻止的。早晨下起雨來真有許多好處!象念書,作文,寫大字,能夠自自然然的免去,是一件;象和那肮髒的,寒酸氣飽滿而又威嚴的老秀才不生關係,這又是一件;但給我們頂快活的,卻是在家裏,大家——幾個年紀相似的哥妹們聚在一塊,玩擲紅,鬥點,或用骨牌來蓋城牆,彈紙蝦膜,以及做著別種饒有小孩子趣味的遊戲:這之類,是頂有力的使我們盼望著早晨的雨。因此,幾乎在每一天早晨,張開眼,我就先看窗外,又傾耳靜聽,考察那天空是否正密密雜雜的在落雨。雨,尤其是早晨的,可說是等於給我們快樂的一個天使。但今天,因是九月初九,情形便異樣了,怕落雨。在昨夜裏聽到了雨聲,我就難睡,在擔憂,著急,深怕一年中隻有一次的登高,要給雨送掉了。所以,把張媽洗鍋的聲音,就疑為雨漏了。

證明是晴天,這自然得感謝金色的太陽!陽光照在窗外的棗樹上,我看見,滿樹的棗子還映出紅色,於是狂歡了: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實在,象一年隻有一天的登高,真須要晴天。要是落雨,你想想,紙糊的風箏還能夠上天麼?想到小孩子們不多有的快樂日子,天縱欲雨,是也應變晴吧。這一天真比不得中秋節!中秋節落起雨來,天陰陰的,這對於要賞月的大人們是掃興極了,但小孩子卻無損失,我們還可以在房子裏,照樣的吃我們所喜歡吃的燒雞,喝我們的紅色玫瑰酒……登高就不同了,若落雨,那隻是和我們小孩子開玩笑,搗鬼,故意為難,充滿宣戰意味的,等於仇敵,使我們經過了若幹日子以後還會懷恨著。

天既然是晴,不消說,我心頭的憂慮就消滅了。

爬下床,兩隻手抓住不曾束緊腰帶的褲頭,匆匆地跑到房外找鏘弟。他也象剛起床,站在天井邊,糊塗的,總改不掉初醒後的那毛病,把鼻涕流到嘴唇上,用手背來往的擦,結果手背似乎淨了些,滿嘴卻長出花胡髭了。

“妝一個醜角你倒好!”這是斌姊常常譏笑他。

“醜角,這是什麼東西呢?”他反問。

“三花臉!”

因為三花臉是頂痞而且醜的,鏘弟知道,於是就有點怕羞。關於他的這毛病,我本來也可以用哥的資格去責備他,但我也有自己的壞毛病在,隻能把他這可笑的動作看做極平常的一件事,如同吃飯必須用筷子一樣的。要是我也學斌姊那樣的口吻去譏笑他,雖使他發臊,可是他馬上就反攻,噘起嘴,眼睛一瞪,滿著輕蔑的說:

“一夜濕一條褲子,不配來講!”

想到尿床的醜,我臉紅了。因此,這時看見他,為了經驗,就把他很滑稽的滿嘴花胡髭忽略去,隻說我們的正經話。

“見鬼,我以為還在落雨……”我說。

他微笑,手從嘴唇上放下來,又把衣衫的邊幅去擦手背。

“你知道昨夜裏落雨麼?”

“知道。”他回答:“可是我要它晴;若不晴,我必定罵他娘的……”

“你又說醜話了!”我隻想;因為這時的目的是貫注在登高,放紙鳶,以及與這相關的事情上麵。

無意的,我昂起頭去,忽看見藍色無雲的天空中,高高低低,錯落的,飄翔著大大小小的各樣紙鳶:這真是一種重大的歡喜,我的心全動了。

“我們也放去!”我快樂的喊。

“好的!”他同意:“到露台上還是到城樓頂去?”

“你快瞧,”我卻指著從隔屋初飛上去的一個花蝴蝶。“這個多好看!”

“那就是癲頭子哥哥放的。”

這所謂的癲頭子哥哥,他的年紀雖比我們都大,卻是我頂看不起的一個人;其鄙薄的原因,也就是那個癲,癡得使人討厭,把頭發變得黃而且稀少,在夏天總引了許多的蒼蠅盤旋那頂上。並且,他除了會哼“雲淡風清近午天”的這句《幹家詩》之外,別的他全不懂,這也是使我這個會作文的年輕人不生敬意的一個原因。但這時,看那隻多好看的花蝴蝶紙鳶是他放的,心中卻未免有了憤憤,還帶點嫉妒。

“是癲頭子放的,不對吧。”我否認。

“誰說不是?”鏘弟說出證據了。“昨天在下南街我親眼瞧他買來的,花一角錢。”

我默然!心中更不平了,就說:

“癩頭子都有,我們反沒得!”

“可不是?”

“我們和媽媽說去……”我就走;鏘弟跟在我腳後,他又把衣衫的邊幅去抹嘴上的花胡髭。

母親正在梳頭。

“媽媽!”我說,一麵就拉她往外走。

“做什麼?”她問,“這樣急急忙忙的?”蓖梳子停了動作,一隻手挽住技散的頭發,轉過臉來看我們。

“你瞧去,多好看的一個紙鳶——花蝴蝶!”

“這也值得大驚小怪?”

“那是癲頭子哥哥放的。媽媽!他都有,他還隻會哼《千家詩》……我們卻隻有兩種紙平式的。”

母親笑了。

她說:“忙什麼?等一忽陳表伯轉來,他會買來一個比誰都好看的紙鳶——”

“給我麼?”

“是的。”

“那麼,我呢?”鏘弟問。

“給你們兩個人——”

我看鏘弟,他也快樂了。

“好,好,給我們兩個人……”笑著,我們就走開了。在天井裏,我又抬起頭,看那滿天飛揚的大大小小的各樣紙鳶。

除了向天上那些東西鑒賞和羨慕,我就隻想著陳表伯,望他快轉來。這時,在又歡喜又焦急之中,對於陳表伯去買的那紙鳶便作了種種想象:我特別希望的是買了一隻花蝴蝶,比癲頭子哥哥的那隻強,又大又好看。

許多的紙鳶都隨風升高去,變小了,辨不出是什麼樣。新放的又陸陸續續地飛起:象這些,雖說是非常的宛約,飄逸,近乎神話的美,但於我卻成了一種嘲弄。

“你怎麼不來放呀?”也象每隻的紙鳶當飛起時,都帶著這意思給我。

我分外地焦急了——這也難怪,象盡在天井裏瞧望著,可愛的陳表伯終不見來。

接著便吃早飯了。

飯後,為要製止心中的欲望,或惆悵,便把我所喜歡而這時又極不滿意的那隻雙重紙平式紙鳶,從床底下拿出來,和鏘弟兩個人,聊以慰借的,在天井裏一來一往的放了一陣。放紙鳶,象這玩兒,若是順著風,隻要一收繩索,自然的,就會悠悠地升起,飛高了;假使是放了半天,還在一往一來的送,其失敗,是容易想見那當事人的懊惱。

“索性扯了,不要它!”看人家的紙鳶飛在天空,而自己的卻一次一次的落在地上,發出拍拍的響,我生恨。

“那也好。”鏘弟也不愜意。

紙鳶便扯了。

然而心中卻空蕩了起來,同時又充滿著一種想哭的情味:懷恨和一些難舍。

我舉眼看鏘弟,他默然,手無意識的纏著那紛亂的繩子。

想起種種不平的事,我就去找母親,鏘弟又跟在我腳後。

母親已梳好頭,洗完臉,牙也刷過了,這時正在撲粉,看樣子,她已知道我們的來意,便說:

“陳表怕就會轉來的。”

“早飯都吃過了,還不見!”

“登高也得吃過中飯的。”

“你瞧,人家的紙鳶全放了!……”

鏘弟更鼓起嘴,顯然帶點哭樣。

母親就安慰:“好好的玩一會吧,陳表伯就會轉來的,媽不撒謊。”

我們又退了出來。

天空的紙鳶更多了。因此,對於陳表伯,本來是非常可愛的,這時卻覺得他可氣,也象是故意和我們為難,漸漸地便生起了憤恨。鏘弟要跑到後西廂房去,在桌上,或床頭,把陳表伯的旱煙管拿出來打斷,以泄心中的惡感,可是我阻止他。

“他是非常可惡的,”鏘弟說:以後我不和他講話,他要親我嘴,我就把他的花胡須扯下……”關於這,我便點頭,表示一種切身的同意。

我們真焦急!

太陽慢慢地爬著,其實很快的,從東邊的棗樹上,經過庭中的紫薇,山茶,和別的花草,就平平地鋪在天井的石板上,各種的影都成了直線;同時,從廚房裏,便發出炸魚和炒菜的等等聲音,更使得我們心上發熱,自然的,陳表伯由可愛而變為仇敵。

可是我們的願望終於滿足了。那是正擺上中飯時,一種聽慣的沉重的腳步,急促的響於門外邊:陳表伯轉來了。這真值得歡喜!我看鏘弟,他在笑。

黑色的,其中還錯雜著許多白花紋,差不多是平頭,扁嘴,尾巴有一丈來長,這紙鳶便隨著陳表伯發現了。

“嗬,潭得魚!”鏘弟叫。

“比癲頭子哥哥的花蝴蝶好多了。”我快樂的想。

陳表伯把潭得魚放到桌上,從臂彎裏又拿出一大捆麻繩子。他一麵笑說:

“這時候什麼都賣完了,這個潭得魚還是看他做成的,還跑過了好幾家。”是鄉下人的一種直率可親的神氣。

我們卻不理他這話,隻自己說:

“表伯伯,你和我們登高去……”

他答應了。

母親卻說:“中飯全擺上了,吃完飯再去吧。”

在平常,一爬上桌子,我的眼睛便盯在炒肉,或比炒肉更好的那菜上麵,因此大人們就號我做“菜大王”,這是代表我對於吃菜的能力;但這時,特別的反常了,不但未曾盯,簡直是無意於菜,隻心想著登高去,所以匆匆的扒了一碗飯,便下來了。於是我們開始去登高。

母親囑咐陳表伯要小心看管我們的幾句話,便給我們四百錢,和鏘弟兩人分,這是專為去登高的原故,用到間或要買什麼東西。

照福州的習慣,在城中,到了九月初九這一天,凡是小孩子都要到鳥石山去登高,其意義,除了特創一個遊戲的日子給小孩子們,還有使小孩子分外高興的一種傳說:小孩子登高就會長高。從我們的家到烏石山,真是近,因為我們的家後門便是山腳,差不多就是挨著登山的石階。開了後門,我們這三人,一個年過五十的老人和兩個小孩子,拿著潭得魚紙鳶,就出發了。這真是新鮮的事!因為,象這個山腳,平常是冷冷寂寂的,除了牧羊的孩子把羊放到山邊去吃草,幾乎就絕了行人,倘是有,那隻是天君殿和玉皇閣的香火道士,以及為求醫問卦或還願的幾個香客。這時卻熱鬧異常了!陸陸續續的,登著石階,是一群群的大人攜著小孩子,和零星的到城裏來觀光的鄉下紳士,財主,半大的諸娘仔,三條簪大耳環的平腳農婦,以及賣甘蔗,賣梨子,賣登高(米果),賣玩意兒,許許多多的小販子。這些人歡歡喜喜的往上去,絡繹不絕,看情形,會使人隻在半路上,就想到山上是擠滿著人,和恐怕後來的人將無處容足,從石階的開始到最高的一級,共一百二十層,那兩旁的狗尾草,爬山藤,貓眼菊,日來睡,以及別種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給這個那個的腳兒,踢著又踢著,至於淩亂,壓倒,有的已糜爛。在石階的兩旁,距離很近的,就錯錯落落的坐著叫花子,和癩麻瘋——沒有鼻子,爛嘴,爛眼,爛手腳,全身的關骨上滿流著膿血,蒼蠅包圍那上麵,嗡嗡地飛翔——這兩種人,天然或裝腔的,叫出單調的淒慘的聲音,極端的現出哭臉,想遊人哀憐,間或也得了一兩個銅子,那多半是鄉下婦人和香客的慈善。去登高的人,大約都要在山門口,順便逛逛玉皇閣,天君殿,觀音堂,或是呂祖宮;在這時,道士們便從許久沉默的臉上浮出笑意,殷殷勤勤地照顧客人,走來走去,毫不怠慢的引觀客看各種神的故跡,並孜孜地解說那不易懂得的事物,最後便拿來一枝筆,捧上一本緣簿請施主題緣。其中,那年青而資格淺薄的道士,便站在鐵鼎邊,香爐旁,細心的注意著來神前拜跪的香客,一離開神龕前,就吹熄他們所燃的蠟燭,把他們所點的香拔出來,倒插入灰燼中罨滅了:這是一種著實的很大的利益,因為象這種的燭和香,經過了小小的修飾,就可以轉賣給別的香客,是道士們最巧妙最便當的生財之道。……此外,這山上,還有許多想不盡的奇異的事物:如蝙蝠窩,迷魂洞,桃瓣李片的石形,七妹成仙處,長柄鬼和蜘蛛精野合的地方,……凡這種種,屬於魔魅的民間傳說的古跡,太多了,隻要遊入耐得煩,可以尋覓那出處,自由去領略。登高,不少的人就借這機會,便宜的,去享受那不費錢而得的無限神秘之歡樂的各種權利。還有,在山上的平陽處——這個地方可以周覽一切,是朱子詞,那兒就有許多雅致的人,類乎紳士或文豪吧,便擺著一桌一桌的酒席,大家圍聚著,可是並不吃,隻放浪和斯文的在談笑,間或不負責的批評幾句那鄉下姑娘,這自然是大有東方式古風的所謂高尚的享樂了。

我們到了山上,滿山全是人,紙鳶更熱鬧了,密密雜雜的,多得使人不知道看到那一個,並且眼就會花。在朱子詞東邊的平岡上,我們便走入人堆,陳表伯也把潭得魚紙鳶放上了;我和鏘弟拍著手定睛的看它升高。這紙鳶是十六重紙的,高遠了,牽製力要強,因此我隻能在陳表伯放著的繩子上,略略的拉一拉,沒有資格去自由收放,象兩重紙平式那樣的,這真是不曾料到的在高興中的一點失望!於是我想到口袋中的那二百錢,這錢就分配如下:

甘蔗二十文,

梨子三十文,

登高(米果)五十文,

登高(米果)的小旗子另外十文,

竹蛇子二十文,

紙花球二十文,

剩下的五十文帶回家,塞進撲滿去。

但一眼看見那玩藝兒——猴溜柱,我的計劃便變動了,從餘剩的數目中,又抽出了三十文。到了吃魚丸兩碗四十文的時候,把買甘蔗的款項也挪用了。以後又看見那西洋鏡,其中有許多紅紅綠綠的畫片,如和尚討親以及黃天霸盜馬之類,我想瞧,但所有的錢都用光了,隻成為一種悵望的事。其實,假使向陳表伯去說明這個,萬分之一他總不會拒絕的,他平常就慷慨,可是在那時卻忘了這點,事過又無及了。

本來登高放紙鳶,隻是小孩子的事,但實際上卻有許多的大人們來占光這好日子,並且反占了很大的勢力,因為他們所放的紙鳶起碼是十二重紙的,在空中,往往借自己紙鳶的強大就任去絞其他弱小的,要是兩條線一接觸,那小的紙鳶就掛在大的上麵,斷了的繩子就落到地麵來,或掛在樹枝上,因此,滿山上,時時便哄起爭鬧的聲音,或叫罵,至於相毆到頭腫血流,使得群眾受驚也不少。我便擔憂著我們的這個潭得魚。幸而陳表伯是放紙鳶的一個老手,每看看別人大的紙鳶前來要絞線,幾乎要接觸了,也不知怎的,隻見陳表伯將手一搖,繩子一鬆,潭得魚就飛到另一地方,脫離來迫害的那個,於是又安全了。他每次便笑著稱讚自己。

“哼!想和我絞,可不行!”

我們也暗暗地歎服他放紙鳶的好本領。

……

到太陽漸漸地向山後落去,空間的光線淡薄了,大家才忙著收轉繩子,於是那大大小小的各樣紙鳶,就陸陸續續的落下來,隻剩一群群的烏鴉在天上繞著餘霞飛旋;做生意的便收拾起他們殘餘的東西,紳士和文豪之類的酒席也散了。接著,那些無業的閑漢們,窮透的,就極力用他們的眼光,滿山滿地去觀察,想尋覓一點遊人所遺忘或丟下的東西。

在一百二十層的石階路上,又滿了人,散戲那般的,絡繹不絕地下山了;路兩旁的叫化子和爛麻瘋,於是又加倍用勁的,哼出特別慘厲的:“老爺呀,太太呀,大官呀,……”等等習慣了的乞錢的腔調。

不久,天暮了。

回到家裏,我和鏘弟爭著向母親敘述登高的經過,並且把猴溜柱,和登高(米果)的三角式五色小旗子,自己得意的飄揚了一番。

我們兩個人,議定了,便把那隻潭得魚紙鳶算為公有的收到床底下;這是預備第二天到城樓頂去放的。

可是當吃完夜飯時父親從衙門裏轉來,在閑話中,忽然臉向我們說:

“登高過去了,把紙鳶燒掉吧,到明年中秋節時再來放……”

父親的話是不容人異議的!

我惘然。把眼睛悄悄地看到母親,希求幫助,但她卻低頭繡著小妹妹的紅緞兜肚:於是失望了。

鏘弟也惆悵地在緘默,似乎想:

“今天不登高倒好……”鍋漏之死

——石幸博

我的童年在貧窮中度過。

記憶中,家是一間五個平方米的小房子,一共有四口人擠著住;一張大炕占據了三分之一的空間,我和弟弟像貓一樣小的時候這張炕剛剛夠睡;等我長到八歲的時候,我就不得不到廚房去打地鋪;廚房不在屋內,廚房是搭在屋外的一間草棚。我後來想,大概我這一生的所有快樂時光就屬於那個堆放著一堆麥草的地方了。逮老鼠,烤蛐蛐,等等等等。有趣的事情都發生在那裏。隻是遺憾那時怎麼就沒有遇到過鬼和賊。睡在外麵的我其實充當的就是一隻看家狗的作用。不過基本上我起不了任何作用,屋內屋外都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所以根本不怕小偷光顧。那時候,每到夜深人靜,我就渴望讓我碰到一個鬼或者是賊,可始終就是沒有碰到過。我想,我的運氣一向很壞,我大概沒有那個命。

那個時候我幾乎天天都在忍受饑餓,屋外那閑草棚 廚房每天供應我的是一大鍋稀得能照見自己影子的稀粥,逢上喜慶的日子有時也改善生活,就能吃上“粑粑饃”了——那是一種玉米麵糊在一起蒸出來的金黃金黃的東西。我爬過村子裏幾乎每一棵樹;槐樹吃槐花榆樹吃榆錢椿樹吃椿葉兒——有一次上樹偷人家柿子吃,被主人家發現了,主人家便在樹幹子上抹了黃蠟蠟的屎不讓我下樹;下樹勢必要順著抹了屎的樹幹往下溜,那是傷自尊的事。但不下又怎麼行呢!我急得抱了樹枝大哭起來。樹下陰冷的笑聲像貓爪一樣一陣陣掏挖著我的心肝肺,我越哭大聲他們就笑得越狂妄。我在一刹那意識到了什麼,嘎然停止了哭泣,一縱身我從十米高的樹上跳了下來……

那是一次慘痛的教訓。我骨折了。

“你跳得可真好啊!”父親說,“不能忍一時的人怎麼做大事?!窮人嘛,受點屈辱是很經常的,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可這不公平。”

“不公平就去偷?”

“……”

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再也沒有吃過別人家任何東西,每當肚子餓得時候我就喝涼水。每當街上有了賣小吃的商販經過母親就會把我和弟弟拽回屋去,把門關得死嚴嚴地。

我第一次聽到那個故事是在一個下雨天。我們的小屋到處漏水,母親動用了家裏所有的盛水工具;雨水滴在那些瓷的鐵的器皿裏奏響一曲單調而辛酸的樂曲。每當這時父親就要講故事了。我在童年聽父親講過許多故事可後來全忘了,唯有這個怎麼都忘不了。那天,父親放下平日愁苦嚴肅的麵孔,他說——從前——父親的故事總是從從前開始,因為“從前”是一個沒有饑餓沒有壓迫的幸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