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行病
——星新一
“今年夏天流行腦炎,它的死亡率很高,一旦感染,就是高燒不斷。各位觀眾,為了您的健康,為了您的生命,請您選擇服用預防藥吧,它可以幫助您遠離腦炎困擾,度過一個開心健康的夏天。”
“還有,病毒已對以往的藥品產生抗體,所以服用今年的新藥才是明智的選擇。”
艾諾先生百無聊賴地翻著報紙,時斷時續地聽廣播。報紙上整刊整刊的全是製藥公司的廣告。無不采用這樣的詞語:“請用敝公司的預防藥。”盡管內容相同,但語言卻是花樣百出。艾諾先生的妻子站在一旁說:
“哎喲, 世界什麼時候能太平一點,怎麼總是有麻煩、疾病呢?你看流行性感冒剛走,這腦炎就跟著來了,我本來以為不用再和預防藥打交道了呢,看來還是不行,而且跟往常一樣,又要買藥,真是麻煩!這一年到頭隻是不斷吃預防藥,真讓人厭惡。”
“雖說是這樣,但是,這也是沒法改變的,你又能怎麼樣呢?”艾諾先生習以為常地說。
“啊,對了,我聽說——,”妻子放低聲音說,這些流行感冒和腦炎的病菌都是政府的研究所研製的,而且是他們散發出來的,你說這是不是真的?太可怕了,我真是難以理解更無法想像。”
妻子的話並未使艾諾先生感到震驚,他依然緩緩地說:
“這也可以想像,政府又不是福利機構,它也要賺錢。於是就這麼幹了。事實上,經濟繁榮在持續。開公司的總要賺錢呀,要不然還開公司幹嘛,所有公司企業都為了這個目的……”
“咱們也跟著沾光,收入增加,你不是挺滿意嗎?”
“時間一長。電視節目也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吧!已經沒有失業者,政府的稅收也自然增加,張口閉口沒有一件不順心的事兒。”艾諾先生的聲音裏洋溢著幸福感。“但是我總是感覺不對。總是覺得不太實際,不真實。”妻子說:
“唉,你不用太在意。經濟繁榮就是這樣嘛。就像汽車的宣傳,似乎沒有了車子就失去了生命。於是,人們爭先恐後地買汽車回家,於是汽車行、建築公司發財了。這中間的許多環節的財又被別人發了。由於擔心出什麼事故,許多人參加了保險,保險公司也就有了活力。一個行業的發展同樣會牽連很多。難道你能怪毒菌的宣傳過分嗎?”
“或許是吧,但這樣不是太不仁道了,對市民很不公平嗎?”妻子似有些不忍地說。
“怎麼會呢,從前為了振興經濟,或是盼著打仗,或是挑起戰爭。比起那時候,現在不過吃點預防藥罷了,這有什麼接受不了的?”
“那明天,我們也得買藥預防一下了!”妻子天真地接受了。她臉上也布滿了幸福感。但是艾諾先生卻沉默了,若有所思,他似乎在打算看什麼,過了一會,他開口道:
“我倒是突然間想到,如果我不吃這些預防藥,看看會是什麼情形?說不定,偶爾的病上一次,感覺也不錯,你覺得呢?”
“你怎麼想到那兒去了?”
“其實生病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一發燒,頭腦昏沉,什麼也不用想,這豈不是一種快樂嗎?”
“哦,天呐,你沒事吧,怎麼會想到這樣的事?太不可思議了,你可千萬別犯傻啊!”
妻子驚慌地勸阻,而艾諾先生卻覺得自己這個想法真是太奇妙了,簡直棒極了,他已有點佩服自己了,他決定就這樣試一次,嚐試一下病人的感覺。他依計而行了。
果然不出所料,艾諾先生如願以償了!他感染了腦炎。可是並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不但不快樂,還發高燒,很痛苦。他呻吟道:
“頭似乎要變成幾瓣了,不但惡心,還太難受。可見政府年年製造病菌散布是確有其事。而且這種病菌十分厲害。”
他有些神誌不清。妻子驚慌地打電話給醫生。對方回答說:“叫急救車求他們幫忙吧!”很快,一輛特別急救車到了他家,說是要把艾諾先生送到政府經營的傳染病隔離院,艾諾先生一聽,十分氣憤,粗暴地問道:
“世上的人都吃了預防藥,也就不會傳染了嗎!如果是這樣,就不必這麼小題大作,送到傳染病院去吧!”
“不要胡說,你雖然本質上是傳染病,但是法律規定,必須送到政府經營的傳染病院。你不用著急,政府會治療你這樣的病的!”
救護車上坐著幾名壯漢,硬拖他上去。他沒有反悔的餘地。
就這樣,他被送進隔離病院。院長來了,說:
“哎呀,這很讓人不安呀,你怎麼不吃預防藥呢?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這表示你有意對抗政府,有這種思想可不妙呀。”
“哦,不,我一開始並不是想反抗政府,可是後來,不知不覺的,我也不知怎麼就開始反抗了,不過,那些預防藥什麼的,我認為不是由國家免費發放的嗎?怎麼可以出售?而且那麼貴?!”
“是啊!但政府要靠賣預防藥增加稅收。不過,絲毫也沒有繁榮振興經濟,既不快活,也無生氣。”
艾諾先生頭腦中的疑惑越來越多,而且不由地反抗意識也越來越強,他感到自己處在一個巨大的政治陰影中。
“天大的怪事,簡直就是圈套!肯定是唬弄人。我有點醒悟了。不過,奇怪呀!為什麼像這樣的罪行仍逍遙法外……”
他不由自主地大叫了起來,已不受控製。院長冷靜地說:
“看吧,不吃預防藥的人,就是這種結果,很難辦呀!”
“你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預防藥裏有些成份能使部分大腦麻痹,使你更加順從政府的指揮。”院長麵帶自豪的神色,“政府可不是像你想像的那麼愚蠢。”
“這才是真正的意義所在。原來,叫人們必須接連不斷地吃預防藥,是為了這個呀。由此,政府的一些罪行才得以蔓延。”艾諾先生恍然大悟,不住地呐呐自語。
“你看現在不是萬事一順百順嗎?但是你由於沒吃預防藥才想到了那些。真糟糕!”
艾諾先生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處在一片恐懼的氛圍中,聲音略帶顫抖問道:
“我可以……我是說,我完全……”
“至今可都是這麼做的。”院長似乎有些替艾諾先生惋惜,他難過的說,“不過,放心吧,用現代的科技,對你的腦細胞進行手術,消除其中的部分組織,你還是有救的,你看呢,艾諾先生?我們準備手術吧……”換頭記
——星新一
一天,一位缺了一隻胳膊的人來到了這家號稱“特殊外科”的專科醫院。他一進門便說:“久仰,久仰,我們工廠出了事故,我被鋸掉了一隻胳膊,你看有辦法治嗎?”身兼院長的醫生對他說:“沒有問題,我保證你長出一隻新的胳膊來。”
接著,這位醫生請他看了一節錄像,畫麵上顯示:插在土裏的樹枝生出了根須,被砍斷了前足的鯢魚又長出了雙腳,和原來的一模一樣。而後,醫生說:“既然植物、魚有再植的可能,那麼,應用於人類也就毋庸置疑了。我致力於這項研究,發明了特效荷爾蒙和刺激劑。就使用這兩種藥品,您的胳臂一定能複原!在這事故頻繁的年代,我的發明會受大眾歡迎的。當然,如果是心肝出事,那我就沒有辦法啦!”
“您是說,您有把握使我的斷臂再長出來?”
“將這種混合藥劑注射到被切斷的部位,一個月後請您再來,結果保您滿意!”
醫生做了處置。囑咐他要進行按摩等等,便打發他走了。
斷臂患者剛走,又來了一位乘輪椅車的患者。
“我是一個月前經貴院注射過的一名患者。也許你會說有胳膊總比沒有強,但是,這隻胳膊醜陋無比,實在難堪。你看,我這個樣子怎麼見人?”這個患者在醫生眼前揮舞著拳頭。原來那隻胳膊長在左腿的大腿根兒上。如此這般模樣,醫生卻絲毫不驚慌。
“不要發怒,發怒對你沒好處,要知道,這種事不時出現,有時候缺鼻子的地方長出耳朵,掉牙的齒床生出了指甲。碰上這種情況,就再次切除或拔掉,重新注射後就會圓滿成功,請不必擔心!”
“噢!是這麼回事!”
“可是,您是大名鼎鼎的漫畫家,多一隻手不是可以畫得更快些嗎?不如切除右腿,倘若運氣好,說不定從那兒就能生出一支胳膊來,你就愈發成為多產畫家啦!”
“你說什麼鬼話!要是那樣,那我不成了怪物了嗎?”
“開個玩笑嘛!何必當真呢!”
醫生給這個患者做了第二次手術。手術結束時,一個男人闖了進來。
“大夫,求求您。請您務必……”
“這是我應該做的,不必言謝。不過,看您手足俱全,既不缺鼻子、耳朵,也沒掉牙。”
“不,不是我。我是想請您為我們公司的經理治病。”說罷,他提了一個金融界實業家的名字。
“他怎麼啦?”
“是腦袋……”
“腦袋怎麼啦?……”
那個表情嚴肅的男人對若有所思的醫生說:“是這麼回事兒:經理從樓窗探出頭,不幸被上麵落下的重物砸掉了腦袋,剩下的軀幹已做了應急處置,儲放在速凍室。懇求您把經理的腦袋再給安上吧!”
“如果是低級生物,確有再生頭的先例,但是人嘛,隻好死了那條心吧!”醫生遺憾地說。
“但是,您知道,像我們那種企業,如果缺了這個經理,勢必釀成大亂,酬金不論多少,我們都悉數奉送,好歹都要試一下,請您多費心吧!”
“那麼,我試一試……”
醫生被高額的酬金所誘惑,竭盡全力為其進行了治療。
沒有想到,經理的頭果真又重新長出來了,而且和原來的一模一樣。他的下屬們紛紛前來探望,帶著許多積壓文件等著經理做出處理,所有的人都等候著他的回答。他坐在病床上,還是總經理的派頭,緩緩抬起手臂,向著眾人說:“汪汪……”醫生急忙解釋道:“要想讓他說些別的,恐怕還要等一段時間……”神秘的敲擊聲
——歌德
收養這位孤女的貴族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家人口眾多,全部住在一座古堡裏。
孤女長大了。當她十四歲時,多數情況下是伺候這家的夫人,其他應是貼身女仆做的事,她也都做得幹淨漂亮,主人對她非常滿意。
這個姑娘似乎除了勤勤懇懇、忠心耿耿地侍奉她的女恩人,以表示對她的感激之情之外,好像再沒有其他任何願望。姑娘雖說地位低下,但卻生得體態秀美,因此周圍有很多追求者。不過人們懷疑,他們誰與她結合能給她帶來幸福,她自己也沒流露過一絲一毫想改變現狀的要求。
後來,發生了一件怪事情:當姑娘做事在房子裏走動時,人們有時會聽到她腳下發出一種敲擊聲。起初,這種現象好像隻是偶爾發生,但是後來這種敲擊聲卻如影相隨,幾乎是每走一步就響一聲,姑娘害怕了,她憂心忡忡,幾乎不敢邁出夫人的房間,隻有這間屋子裏沒有其他人時,她才得到片刻安寧。
但她不能老不出門,一出門就有聲響,不論是與她同走的,還是離她很近的人都能聽到。一開始大家還拿這件事開玩笑,不過最後這聲音開始變得讓人討厭。於是這家活躍的男主人,親自出麵調查這件麻煩事。他發現,姑娘隻有走動時才發出敲擊聲,在她落腳的時候和在她繼續行走時抬腳的時候,都會發出這種敲擊聲。不過這些敲擊聲有時響得沒有規律性,當她橫穿一個大廳時,發出的響聲最大。
有一天,這位一家之主從附近找來幾個工匠,讓他們在敲擊聲響得厲害時,馬上從她身後撬開幾塊地板,然而工匠照辦後卻一無所獲。他們隻發現了幾隻大老鼠,為了追打這幾隻大老鼠,房子裏引起一片喧鬧聲。
這件事和這種混亂場麵使男主人非常惱火,他決定采取嚴厲手段,從牆上取下他的一根最粗大的獵鞭發誓說,隻要這姑娘再讓他聽到一次敲擊聲,就把她打個半死。說來奇怪,從這時起,她在整個房子裏到處走動時,人們再也聽不到這種敲擊聲了。一個捕狗者的自白
——海·伯爾
盡管很難說出口,但我仍不得不承認,我所從事的職業,既使我賴以為生但又常常使我良心不安。我是狗稅務局的職員,在城中四處巡查,追捕那些未注冊的犬類。我偽裝成一個溫文爾雅漫步的人,身材矮小而臃腫,嘴裏銜著一支價格適中的香煙,穿越著公園和僻靜的街道,與所遇到的牽著狗散步的人搭訕聊天,進而了解有關他們的狗的情況,記住他們的姓名、地址,親切地撫摸著狗脖子,判斷它們是否注冊。
我幾乎認得所有已注冊的狗,即使在散步時看見一隻被棄在路邊的狗,我也能立即想出有關它的注冊情況。我的特殊興趣傾注在那些已懷孕並興奮地期待著生下未來的繳稅者的母狗身上:我監視著,並仔細的記下它們的狀況及日期,並窺視著它們,究竟把小狗送往何處,讓它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長大,待到誰也不敢再把它們溺死的時候,便將它們付諸於法律。因為我自己本來就很喜歡狗,所以對於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心中總是有種愧疚的心理,或許我真的應該換一種職業,來減輕自己的時常出現的義務與愛好兩者矛盾的思想鬥爭,不過,我老實承認,在兩者的鬥爭中,愛好是經常取勝的。因為有些狗我的確不忍申報,對於它們我則是——誠如常言所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當這種情況出現時,我總是懷著一種非同尋常的寬容心理,畢竟我自己養的狗也仍未注冊,雖然它不是一條名貴的純種狗,但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很喜愛它,精心飼養它,隻要他們不去想自己所愛護的動物是一個違法存在的小東西就行了。
生活本身就充滿了風險。也許我應該謹慎些為好。但是,因為我工作的緣故,愈加使我確信不疑:法律是永遠容許違犯的。我的工作很辛苦。為了完成任務,我不得不經常在荊棘叢中躲藏許久,甚至幾個鍾頭,來等待著某一處所傳出的犬吠聲,告訴我哪裏有可疑的非法的狗。或者,我蹲在殘垣斷壁的後麵,窺探著一隻孤狗,判斷是不是我的工作範圍。然後我筋疲力盡、汙垢滿身地回到家中,坐在爐旁吸著煙,撫摸著我們的普魯托的茸毛,而這又使我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內疚。
正因為如此,我就更珍惜星期天與妻子和孩子們一起與狗的漫長的散步,因為每逢周日是我們的假日,即使是未注冊的狗,也可以隨意外出,而不必受到任何監視,而我對在那天所遇見的狗,則完全以一種尋常百姓的心態來對待,絲毫不摻雜工作的責任和義務。
不過,在兩次周日的遛狗路上與上司相遇後,我決定換一條路走,雖然他每次總是停下腳步來,跟我妻子和孩子們打招呼,並且撫摩我們的普魯托的茸毛。可是,普魯托竟一點也不似往日的溫順,它常常狂吠,意欲衝撲,這著實讓我大吃一驚,往往匆忙告辭,從而引起上司的滿腹狐疑,於是他經常注視著我著急出汗的樣子。
本來也早就想給我的狗注冊,可是我的收入實在是少的可憐,或許我應該換份工作去做。但是我已經50歲了,而且處在我這種年紀的人是不願再改行了。不管怎麼說,我的生活與事業並非都一帆風順。倘若尚可,我一定會去注冊,但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我妻子在無意的閑談中對我的上司說,這隻小動物我們已經養了三年了,它已經是家裏的一份子,跟孩子們形影不離——這些事情交錯複雜,使我在注冊一事上更是難上加難。
我為了減少自己內心的愧疚,使自己的良心得到些許安慰而努力的工作,可是,卻往往事與願違,這終於使我陷於窮途末路的絕境。雖說人們不該給正在脫粒的牛帶上箍嘴,但我不知道我的上司是否有足夠的靈活精神,讓聖經的經文付諸實現。我感到自己徹底的完了,因為我工作職務的關係,有些人以為我是犬儒派,可是我對此又能怎樣,我無法辯解,也無從為自己辯解,因為我的工作就是需要我不得不天天與狗們周旋啊……狗的日子
——馬克·斯特蘭德
葛洛佛·巴列特和他的妻子翠西都已經從睡眠中醒了過來,但那張床仍對他們有很大的吸引力,使他們不願起床,就這樣靜靜地躺著,蓋著填滿絨毛的淺藍色棉被。天還沒亮,葛洛佛側過身子,細細打量他的妻子,她擁有一頭茂密的金色的頭發,使得臉孔看起來小了些。她的唇微微張開著,他想告訴她一些事情,但是他必須考慮到妻子的承受能力,這使他無法輕易開口。這件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現在他覺得必須說出來,如果現在不說,那以後就更不能說了。“親愛的,”他說,“談點事情好嗎?”
妻子慢慢地轉過身來,“葛洛佛,拜托,希望這次會說些讓我高興的事情,好嗎?”
“我隻想說,我以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以前是什麼樣的人,是什麼意思?”翠西注視著他,問道。
“我的意思是說,親愛的,我以前是一隻狗。”
“你以為這是童話嗎?”翠西說。
“我向上帝起誓,我沒有。”葛洛佛說。
這句話顯然嚇壞了翠西。因寂寥而愈加凝重的沉默充塞了整個房間。表達愛的時間到了,翠西開始認真而不失親密地看著丈夫。
“一隻狗?”
“是的,一隻柯利狗,”葛洛佛肯定地說。“我的主人住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幢大房子裏,他們是一個富有的人家。我在那裏有很多夥伴,那時候自由極了。”
翠西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問道“你說‘那時候’是什麼意思?那怎麼可能是‘一段時間’?”
“確實是,尤其是秋天。世界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非常新鮮,我們可以盡情地呼吸那美美的氣味。而燒樹葉、烤核桃、烤派、大地冰凍前的最後一絲氣息,都叫我們發狂。夜晚來臨時,那一切就更加浪漫了:月色下藍色光澤的石頭、幽靈般的樹叢、閃閃發光的草地。我們所感覺到的全是幸福與快樂。我們吼叫、咆哮、低吟,一次又一次試著找出那個正確的音階,一個能追溯至我們數千年前的源頭的音階。一旦準確地抓住這個音階,即是我們犬類淬煉出來的號聲,就會是一種帶有鼓舞的聲音。我們的尾巴豎立在迫人的氣氛之中,為我們失去的祖先、野生的自己而高唱。我不得不承認,我仍然對那段日子記憶猶新。”
“你是在告訴我,你不願意和我繼續生活了嗎?”
“不是這樣的,我隻是說,在那些日子裏,我的生命有極悲慘的一麵。也許你不知道,我和一兩個朋友站在刮風的小山丘上,為我們已失落的機敏與驕傲而哭泣乞求,這些象征著野性與驕傲的東西在我們被俘、被放逐到文明之中、被馴養的期間內,全被抹煞了。那時我曾經從最粗獷的吠吼聲中,迷失了自己。我很思念我的朋友小花。它的頭昂得高高的,脖子脹得粗粗的。它的聲音總是那麼的特別,它叫的時候,令人陡生寒意,哮著哮著,它的身影便被夜色吞沒了。”
“你愛上了它,是吧?”翠西問。
“不,不是愛,我崇拜它。”
“不過,總有你愛的狗吧?”
“狗之間的愛是很難講清楚的。”葛洛佛說。
“談談吧!”翠西說。
葛洛佛想了好久,又開口說道:“好吧,有個弗蘿拉,它有一頭蓬鬆可愛的頭發,是丹迪丁蒙小獵犬的母親遺傳給它的。和它那美妙的小軀體相比,我太粗獷了,不過還是……還有個茉莉兒,是隻憂鬱的愛爾蘭撒特獵犬。還有伽麗,它媽媽是長毛的吉娃娃,它爸爸的背景太複雜了,一時講不清。它很機靈,為脫掉身上的那件格子尼背心想盡了辦法。它和一隻蠻聰明的雜種狗——一半是中型牧羊犬,一半是臘腸狗——私奔了。以後幾個月裏,我曾見到過她,但身邊的‘男友’已經換了。然後它走了,留在我記憶裏的東西也就不多了。”
“還有嗎?”翠西問。
“還有佩姬·蘇,它是隻德國的短毛獵犬,它的主人常在電唱機上放巴迪·霍利的歌。我們也很喜歡巴迪·霍利的歌,那真是棒極了。我們會立刻衝到門邊,低聲地叫,那樣,我們也會被拉到電唱機前一起去欣賞歌曲。這種要求多半會得到滿足!在潔白的月光下,我們是那麼放肆!生活的一切都為我們而存在。”
“你說得那麼好,那你為什麼要……”
“最糟的時候是我的主人笑的時候,一下子,他們不再那樣親切了。他們輕軟的談話聲調、嚴厲的命令,時常會使我們覺得不舒服。好像有某些東西從他們體內釋放出來,而這些東西可以用強迫、自私來形容。而且他們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來。如果你經常受到這種待遇,你一定會後悔自己是狗,對於他所表達的意思我是越來越糊塗了。那是種模糊不清的聲音,我完全不了解。要知道,熬過那些日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肯定嗎?”
“我肯定,我感覺得到。”
“但是,如果你曾經是一隻狗,為什麼你現在是人呢?”
“一切都是有前兆的。當我還是隻狗的時候,曾有些跡象顯示我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我開始不喜歡像同伴那樣光著屁股在街上走來走去,而必須在公共場合做那些極為隱私的動作,這真是讓我為難。看見母狗發情招搖以及我那些弟兄貪婪的樣子,我甚至會臉紅。我漸漸變得孤僻起來,每天都躲在窩裏。而這些都不是狗的正常生活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