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是怎麼重新成為孤家寡人的(二)(1 / 3)

第十二章 我是怎麼重新成為孤家寡人的(二)

我笑了。經過兩夜一天的愁眉若臉,我又會笑了,還笑得自然坦然。“你們——你們太把意外當回事了,其實張潔嬰的死真是意外。你們應該往好處想,張保衛被免職了,被審查了,這主要是咱們的功勞嗎,咱們是配合著黨紀國法挖出來個腐敗分子,應該高興呀。”這回魏鋒呂大連連看都不看我了,但他們昂著頭,看我之外的別的地方。我知道,他們目光裏的輕蔑和厭惡,還不好意思直接送給我。“那算了吧,”我說,“你倆不愛去就留家裏,琢磨琢磨下一步怎麼對付宋永強錢君美,是像對付張保衛這麼挑出來單打呢,還是雙管齊下。這邊我自己去。”他們還是都不吭聲。“等一下多買點好吃的,”我又說,“等我回來,咱們好好吃一頓,我饞了。”我自己走到門口穿外衣,他倆像送客一樣,默默站在我的身後。我沒回頭,隻從大鏡子裏掃他們一眼。開門出屋後我快速下樓,但走到一層樓門洞時,我走不動了,我停下來抽煙。我在這時忽然想到,我是不是該返回七樓去悄悄開門,看看他倆在幹什麼。我好像頭一次湧上這樣的念頭。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有過無數次我單獨出門,而家裏隻留他倆的時候,可我從未懷疑過他們,我從沒想過他們有可能在我背後搞什麼名堂。可現在,我忽然想到該殺個回馬槍,沒準我能捉奸捉雙呢--但我沒那麼幹,抽完煙,我腳步輕快地出了樓門洞。我坐的出租車來到文官屯火葬廠時,張保衛他們還沒到。我有些緊張,四處看看有什麼意外。沒有,不會有,能有什麼意外呢。我一支煙沒抽完,為張潔嬰送葬的車隊就進了火葬廠大院,這是我從那一長溜車陣中看出來的:許多車的車門上都寫有“教委”或“人事局”的字樣。第一輛開到遺體告別室後門的是輛火葬廠的大奔馳靈車,車停下後,從門裏出來的,應該就是張保衛了,還有一個徐敏。徐敏盡管已哭得沒人樣了,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畢竟我和她近在咫尺地打過交道,還搶了她的鴨或者鵝;張保衛我則頭一次見到,怎麼說呢,他給我的感覺與我想象的不同,這個讓我折騰了一年多的人,沒有喚起我絲毫惡感,甚至讓我覺得他挺順眼的。我不知道是否該慶幸我早沒見過他。這時後邊車裏的人也亂七八糟地都下來了,魚貫前行,我稍作觀察,就能部分地判斷出這批人裏都誰是誰。張保衛徐敏夫婦就不用說了,我一眼就能認準他們;鐵嘴張財夫婦也不難認,在電視裏,我見過張財,和她走在一起的自然是他老伴薑鳳桐;還有一個董梅我也能確定,在魏鋒的多次描述中,她甚至早成了我的夢中女友,一米七零的個子,男孩子般的球頭,很好認;但哪對應該是張體會夫婦我看不出來,依一般推理,他們不會走在一起,張體會肯定要參與所有繁雜的事務,或者,即使我猜出誰是張體會了,他老婆周莉我也無從辨別;另外,還有一個主要角色我是不容易看到的,隻要一會向遺體告別時我沒勇氣也擠進大廳,那個躺在棺木裏的女孩子張潔嬰,我就永遠見不到一個具體的她了。那些龐大的送葬人群中,有幾個具體做事的在跑前跑後忙忙叨叨,又有一些可能與張家人親近些的,圍上來摻扶勸慰死去的張潔嬰的媽媽奶奶姥姥們,更多的人大約就是不好不來或隨大溜來的,他們悄聲輕語地嘻嘻哈哈,擠眉弄眼地溝通聯係,全無半點痛苦之意悲傷之情。我忽然想到,如果這些嘻嘻哈哈溝通聯係的看客們每人都讓我折騰一通,沒準以後他們就能懂什麼叫痛苦什麼叫悲傷了。我沒堅持到告別儀式開始。我心裏倒真的特別痛苦特別悲傷,我擔心再呆下去,那首先被痛苦悲傷擊倒在地的,會是我。我隻多看幾眼我最關心的張保衛,就離開了文官屯火葬廠。火葬廠有無數的車,但沒有出租車,我隻能溜溜達達地往市區走。走了很遠,遇到出租車了,我也沒坐,而是一直走到北陵小區,用時達兩小時十三分鍾。到家我已精疲力盡,但讓我一下忘了腿酸腳疼的是,魏鋒呂大連居然沒在家,家裏也沒有任何酒席豐盛行將進餐的跡向。我有些發懵,難道這倆人就以這樣的方式私奔遁逃了?我知道我的想法荒唐可笑。是我一屁股坐進電視機對麵的長沙發時,才看到茶幾上那張白紙條的,並且認出了上邊是魏鋒的筆跡:沈陽,到家後立刻給我掛手機。這什麼意思,有事不直接掛我手機,非等我回來看到條了給她掛。我壓著火氣撥通電話找到了魏鋒。魏鋒說對不起沈陽,我和大連沒做飯,我們在“海中全”呢,你過來吧,咱們在這吃。我說為什麼,在家多舒服,跑那坐著多難受。魏鋒說已經沒做了,隻能這樣了,就來這吃吧。“海中全”是我們三人首次吃飯的地方,就在那裏,我們有了個三人小團體。我出門下樓,走樓後小街,經過北陵大河南橋頭,很快來到了“海中全”。走這樣一段路要不了十分鍾,我找到魏鋒呂大連的包廂時,他倆剛點完菜。但我能感覺到,他們已經來很久了,沒準我一去火葬廠,如果他們真沒幹什麼,那就是立刻到這包房裏來了。我如此推論的理由是:呂大連麵前的煙盒已空了一半。呂大連平常不抽煙,偶爾抽,就現買一盒,然後剩回多少都扔給我,下回想抽了再買一盒,所以,他的煙總從盒裏的第一支開抽。當然他麵前的煙灰碟裏隻有一隻煙蒂,但那隻能證明,包房服務員是個勤快姑娘。“怎麼了?”我看著他倆,感到他們不大自然。“我手懶了,”魏鋒說,說著還看一眼呂大連,但沒像以往這種時候她常表現的那樣,過來替我脫外衣挪椅子的幹點什麼。照理說她沒尊重我在家吃飯的意見,是更應該表示點歉意的。“咱們挺長時間沒吃海鮮了,我想了。”魏鋒倒的確喜歡海鮮。我沒再說什麼,隻是接過呂大連遞我的一支煙。呂大連從來不給別人讓煙,可這時讓了我一支,在給我點火時我還看到,他舉打火機的手微微發抖。吃海鮮的好處之一,是菜上得快,眨眼之間,桌上便擺了一堆好玩藝:清蒸基圍蝦,鮑魚,紅燒海螺,炒海蟹,還有一條我叫不上來名字的大魚和一大盆鮮味撲鼻的毛蛤湯。菜上齊後,魏鋒告訴服務員不用呆在這屋,有什麼事會叫她,還讓服務員把這屋的音響也關掉,說吵得慌。服務員不再忙忙活活了,音響也消停了,隻我們仨人默默吃喝,氣氛就挺沉悶壓抑。魏鋒倒是間或沒鹹沒淡地說句什麼,可我和呂大連都不怎麼響應,她就顯的挺沒趣的。我眼角的餘光能夠發現,她不時要看一眼呂大連,我估計她是讓呂大連說話,至少讓他幫忙活躍氣氛。可呂大連好像沒看到暗示,隻一口口喝酒一根根抽煙,反倒強化了空氣的緊張。我也什麼都不說,隻嘖嘖有聲地吃菜,這時我心裏如同倒海翻江,可表麵上我努力冷靜。是後來,當我意思到我的年齡介於他們的父母和他們之間,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個長他們半輩的老大哥時,我才率先開口說話。“來,撞一下。”我說,“魏鋒的麻煩也過去了,大連的學業正順風順水,咱還是那句話,祝你倆以後一紅一專,前途無量。”他倆受寵若驚地和我碰杯喝酒,但以往這時他們張嘴就來的俏皮話,卻一句沒有。“那----祝你什麼呢?”停了片刻,呂大連手忙腳亂地把酒杯又都倒滿後,魏鋒才想起來要玩笑一句。她舉起酒杯看著我,很用心地想。“祝我永遠有事情做吧。”我提醒她。其實前一句祝他們和這一句祝我,我都不是要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看出了我的認真。估計他們看出來了。如果我不認真,是玩笑,他們也許就也玩笑了,至少能玩笑到這頓飯的尾聲之前;可他們看出了我的認真,就有點緊張,對我那永遠有得可做的事情,充滿憂慮甚至恐懼。他們又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們又重回到尷尬之中。這時候,憑感覺我能斷定,他們這一對也曾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已經被憂慮和恐懼壓成了齏粉,憂慮和恐懼正讓他們變得弱小又可憐,讓我看著心裏發疼。我實在沒道理再折磨他們了。一年多裏,他們給予我的已太多太多,快樂和安慰,愛情和友誼,多得讓我無以回報,他們是我衷心喜愛和要終生感激的女友男朋呀。“來,大連,魏鋒,咱們再撞一下。”魏鋒和呂大連忙又舉起酒杯,但看我的目光閃爍不定,我也就不看他們。“謝謝你們這麼長時間陪我,還跟我,冒了那麼多風險——好在沒出什麼差頭,也是你倆吉人天相呀。”魏鋒和呂大連呲牙咧嘴這這那那地嘟噥幾聲,全不成個完整的句子。“你倆----我不該問呀,你們,上過床了?”說心裏話,我真的不是想這麼提問,怎麼都不問,什麼都不問,我隻想敷衍幾句就離開他們,因為我並沒想責怪他們。他們都年輕,他們都還有未來--即使我就是他們未來的樣板,可也得讓他們自己走到我這個終點呀。若我幫他們省略了過程,他們沒準會覺得吃了虧呢,覺得省略了過程是個損失呢,那我還不成了為子女設計生活的獨裁父母。我是個懂得尊重別人自由選擇的人呀!可我還是小心眼了,我的問話竟脫口而出。“沈陽——”“沈陽你別這麼想我們怎麼會我們你知道沈陽我們……”魏鋒和呂大連同時表現出他們的無辜,但魏鋒的無辜是通過視死如歸表現出來的,呂大連的無辜裏則充滿了慌亂、無奈、畏怯。“別,我沒別的意思,喝多了。”我站起來,往包房門口走,走兩步又回來,又坐下。“魏鋒,這事跟大連沒有關係,我隻想跟你說兩句。我們開始隻是玩玩,這你也接受。可越往後我越喜歡你,真的是--動了愛情了,你對我沒興趣了,我挺遺憾。我能知道嗎?是因為大連你才對我沒了興趣呢,還是因為對我沒興趣了,才把感覺往大連那遷移的?”“不說這個話題好嗎?”“哦?”“沈陽……求你了,我……你別逼魏鋒了……”“唔,好吧,不好說就不說,的確是這樣,有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再說了,我知道了也啥用沒有……嘿……”我又站起來,穿好外衣。我腿有點沉,但我知道,這回我真得離開他們了。魏鋒呂大連,呂大連魏鋒,他們曾是我那麼心心相印的女友男朋,我不能再難為他們。這時我很想告訴他們,我愛他們,仍然愛他們,什麼時候都愛他們,可我說不出口,我怕我會哭出聲來。“看來以後的事兒,隻能我一個人做了……”走到門口時,我背衝著他們,盡量用輕鬆的笑嘻嘻的聲調向他們道別。“再見。”回家以後,我打開電腦想要上網,想把注意力分散一下。可在顯示屏的跳動中發了會呆,我卻下意識地打開一個新建文檔,憑著以前魏鋒呂大連說過的隻言片語,簡單地整理出兩份人物小傳:宋永強,男,47歲,張集電視台台長……錢君美,女,51歲,東北師範學院數學係教授,係黨總支書記……我又重新回到了網上。好像總是這樣,在現實中一遇到麻煩,我就讓網幫我麻痹神經。真可以說,網是一個陪在我身邊的特殊的驛站,不管我什麼時候走乏走累了,都可以在它的懷抱中倒下歇歇,待吃飽喝足了,養足精神蓄好銳氣了,再繼續前行。網真好,我感謝它就像感謝所有給過我好的女人們也包括男人。我回到網上想做的第一件事情,還是尋找餘玲,可沒敢。倒不是怕餘玲如今已成紅顏殺手,聯係上了,會六親不認地連我也滅掉;我是怕引動公安,把這一年多的沉渣都攪起來。我上網想做的第二件事,也同過去一樣,是想給張大偉發封伊妹兒。可掃一眼我空蕩蕩的收件箱,我就把寫好的短信又刪除了。媽的,他就是一輩子沒消息,我也不能破了不主動與他聯係的例。隻有聊天室是我能去的地方,就好像隻有北陵小區十一號樓的471室是我唯一能回的家一樣。我在家裏,在聊天室裏,一待就待了兩個月,也就是說,在差不多六十天的時間裏,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隻做一件事,隻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女人們或男扮女裝的假女人們嘻笑怒罵,其餘的時間就是吃飯睡覺。偶爾也做點其他事情,和網友約會,雖然她們的名字年齡我都很少能搞清,但有一點我從未出錯,那些約會的對象都得是女人。大部分約會對象能跟我上床,一般都是在第二回至多第三回和我上床,如果約了三回還不上床,我便不約了。不過這種事也應該屬於吃飯睡覺的範疇,上床的別名就叫睡覺嗎。可人終究不是豬和王八,光吃光睡也不行,我就是這樣,兩個月下來,身子已虛得光剩骨頭皮了。由於我每次上網時間都不少於二十小時,大部分時間我便總又困又餓還腰酸背疼,即使剛吃完剛睡完也又困又餓腰酸背疼,與網友做愛還多次陽痿,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在這樣一種狀態下,我捱到了兩個月後的這一天。這一天,我連續聊天有四十小時,和最後一個自稱人在廣州名為“乳房發脹”的網上做愛夥伴再見告別打出“88”後,我手指都微微顫抖了。是在我已經退出聊天室,要關機時,也不哪根神經動了一下,促使我重新上網登錄,進我的信箱看了一眼。結果這一眼還真就看得我精神一振,我信箱裏,居然還就有個郵件,當然是張大偉發來的。這家夥,他還活著!我為我沒破例先與他聯係感到得意洋洋。沈陽你好。我近日將回國一趟,跑幾個城市,10—13號擬住張集友誼賓館二十一號樓,但願屆時能見到你。另,有個想法我忍不住了,想先向你談及一二。假設造人的上帝果然存在,那麼,他的動機是什麼呢?可不可以隻是個遊戲?就好比,我們人類是上帝,我們逗螞蟻玩,螞蟻成群結隊地幹些什麼,在我們看來,有意義嗎?又另,據可靠消息,本次中國申奧成功已是定局。上帝呀,這家夥,他可頭一次在傳遞給我的信息裏有了點實際內容:回國;跑幾個城市;10—13號住友誼賓館;提前獲知北京申奧成功的消息……可上帝,今天是幾號呀?我起身去看貼在書架上的裸女畫片年曆卡,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我腦子裏既沒日期的概念也沒星期的概念,我推算不出今天幾號。我拿起電話,希望跟什麼人打聽一下今天幾號,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問誰比較合適。這兩個月,和我還保持聯係的過去的熟人,隻有我爸我媽了。可我不能問他們,若我拿這樣的問題騷擾他們,他們一定會惦念我的,會以為我這人已經徹底傻了。這之後我才意識到,其實我不必去問誰的,在網上在手機上我都能查到今天的日期。我就先在網上查了一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