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了,你還能主動上門。”“你現在怎麼這麼尖酸刻薄,我都怕你了。”“是嗎,你人也不見電話也沒有責任在我?”“你也沒掛電話呀。”“你上班了嗎?”“你往公司掛了?我還沒正式去呢,我這幾天在外邊事兒多……”“是呀,重新裝一遍你們的洞房,也工程不小呢……”“你--對不起蘇菲,我不是特意瞞你。”“這有什麼對不起的。這麼說,複婚儀式也能搞得挺隆重唄,你們有產階級有必要擺這個闊。”“蘇菲,是她非要--可我不同意大張旗鼓……”“你們也登記嗎,再買兩個那種小本?”“我媽我爸非逼我們走那形式。”“明白了……我明白了鄭斯文,很好,很好呀。你媽你爸,朱嫻鄭直,全是他們,就是沒你,你雷鋒似的,是個忘我的人……”“蘇菲,可我對你還是……”“鬆開我,你鬆開我鄭斯文。”“你別這樣你看,咱們好上時,我也有婚姻呀……”“放屁!你走,你——走——我們從此沒關係了!”婚禮的規模的確很小,不鋪張,不奢華,不隆重。這點鄭斯文沒有撒謊。一個帶半圈沙發休息座能唱卡拉OK的大包房,兩張圓桌,二十人上下的樣子。沒放鞭炮,沒架拱門,沒貼雙喜字,沒灑彩紙屑,沒有金童玉女伴娘伴郎相倍,沒有主持司儀證婚人製造氣氛。畢竟不是初婚,是複婚。但有照相的攝像的,有舊郎舊娘點煙敬酒的過程,還有朱嫻穿了白色婚紗而鄭斯文穿了白色西服——不經一番風和雨,哪得愛情真又純……蘇菲第三遍從走廊經過,眼睛溜進包房裏時,聽到一個老年人的聲音,從半開的門內傳出。是鄭斯文的爸爸還是朱嫻的爸爸呢?這天下午,蘇菲坐火車來到沈陽,找好住處天已黑透。她來到泰山路,站在路南遼寧省邊防局大門一側,看泰山小區三十三號樓二單元二樓的一個陽台和陽台兩側的兩個窗口。窗口陽台裏還真有燈光,兩邊的屋子和中間的陽台,都能滲出燈光,間或還有人影晃動。蘇菲找個公用電話,按電話鍵。但把前四個號碼按出來後,她發現,僅憑記憶,她已不能完整地記住過去的電話。她拿出電話本查看。隨後她電話就打通了。“喂——”“你好,我找梁奇。”“梁奇?不認識。哎你是找以前住這兒的人吧?”“我,我挺長時間沒和他聯係了,但就是這個電話……”“那你別再掛了,這房子包括電話我們都買下了,住半年了。”“那梁奇呢?”“不知道。”“對不起。”從泰山路,蘇菲打車來龍鳳花園,進到小區裏,看十一號樓的三樓,也看到了燈光,但沒有人影在窗前活動。她出小區大門,拿起公用電話,沒用想就按出了一串號碼。對這串號碼她印象更深。“喂——”“你好,我找關子林。”“關子林?你掛錯了吧?”“88501513,不是關子林和蘇菲家嗎?”“姓蘇呀?以前這的房主是姓蘇,可我們買下這房子快一年了。”“那對不起了。我能打聽一下嗎?”“什麼?”“以前住這的關子林和蘇菲,怎麼能找到。”“不知道。”“那——謝謝。”第二天上午,蘇菲去火葬廠取出關子林的骨灰盒。原來是按寄存三年交的錢,現在,一年剛過,蘇菲就改了主意,不寄存了。骨灰盒不特別大,但頗有份量,木方玉石以及玻璃,都重,加之見楞見角,拎在手上也挺吃力。可沒辦法,要把它帶到大連,在乘出租車和火車的間隙裏,蘇菲隻能拎著它走。在沈陽北站上車時沒遇到麻煩,但在大連車站下車時,有乘警盯上了她和它。“是什麼?”“骨灰盒。”“骨灰盒?”“骨灰盒。”“打開看看。”“看骨灰盒?”“就看骨灰盒!”蘇菲隻能從命。乘警警惕地與蘇菲和骨灰盒拉開一段距離,好像隨時準備逃跑或臥倒,而不是,像早年語文課本上介紹的某些英雄人物那樣,撲上去,用身體阻止潛在的危險,犧牲自己以保護周圍廣大旅客的生命財產安全。蘇菲打開兜子,展開白布,讓關子林的骨灰盒,見了天日。“裏邊就骨灰了,也看嗎?”“骨灰就不看了。”在那之前,在蘇菲把關子林的骨灰安頓好之前,鄭斯文來過幾回電話。我看看你吧。不用,你看好你老婆就行了,別讓她再光認錢不認你。但在那之後,在蘇菲把關子林的骨灰安頓到“濱海寢園”之後,鄭斯文接受她的建議,與她斷了來往不再聯係後,她又主動給鄭斯文掛去了電話。還在電話裏,她就忍不住哭了起來,對鄭斯文做的表白、申訴、解釋、爭辯、檢討,根本不做理性考慮,隻講自己的歪理:我說斷就斷,你那麼聽我的?我還說過要嫁你呢,你為什麼不聽……你這是混蛋邏輯,你巴不得擺脫我呢,我不打電話你都高興死了,還倒打一耙……你別總拿你兒子當擋箭牌,你別總用你爸你媽懵我……你沒性欲了我還有呢,你說玩就玩不玩拉倒呀……行鄭斯文,從此咱們一刀兩斷,可我不會讓你安安生生過好日子……當然了,說是這樣說,鄭斯文真出現時,蘇菲還是立刻軟了。不是怕他的那種軟,卑微低賤乞憐地,向他服軟;不,她不是那樣,她那種軟,是珍惜他、喜愛他、依戀他、順從他,導致的,情緒的軟化,精神的柔軟。她請鄭斯文原諒她的不理智,表示以後不再放潑耍賴了,還撒嬌似地要求鄭斯文,不許甩她,不許拋棄她,不許不要她。當然了,她認為,她要求鄭斯文不甩不拋棄不不要她時,和當初,關子林哀求她別甩別拋棄別不要他,是不一樣的。我愛你斯文,我給你當小老婆都行,這裏是你的第二個家。她這樣哄他。一般情況下,蘇菲不放潑耍賴,也不甜言蜜語,現在她在放潑耍賴後又甜言蜜語了,就讓鄭斯文,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但百感交集後,鄭斯文也沒信口開河地拍胸脯表決心,仍然冷靜地在他們之間,控製距離設置限度:咱們這樣不挺好嗎,我會經常來看你的。鄭斯文的說法更實際些,有距離有限度,都實際,蘇菲必須也實際地,把如此這般認作挺好。要不還有什麼辦法呢?鄭斯文是別人的丈夫,和別人共同有一個家,而她,和她這裏,隻能是他的小灶偏食。她得認可自己不是大灶正餐的配搭角色。鄭斯文的間或來訪,得放在他的正常家庭生活和正常工作時間之餘,一般十天左右一次,每次一到三小時不等。這樣的時間,一到三小時不等的時間,嚴格說來也不能算短,開門進屋,接吻擁抱,脫衣上床,顛鸞倒鳳,喘氣散汗,喝水抽煙,穿衣道別。按順序把這所有步驟全走一遍,抓緊點,一個小時也足夠用,拖拉些呢,三個小時更是綽綽有餘。可蘇菲仍然不能滿意。鄭斯文說:咱倆這是最合理的周未夫妻家庭結構,彼此給對方留有私人空間,你為什麼還不滿意?是呀,都最合理了,為什麼還不滿意?有一天,蘇菲在辦公室裏心煩意亂,坐立不安,為了讓自己能安安生生地坐下來立下來,她和朱嫻通了個電話。她不是特意要找朱嫻,若特意,可以打她手機。她沒打她手機,打了她辦公室電話,這跟她沒有朱嫻手機號碼沒有關係。朱嫻通常不在辦公室,這蘇菲知道,可這天,她掛過去電話,恰好朱嫻在。是她的在辦公室讓蘇菲稍微愣了一下。蘇菲打的這個電話,是朱嫻的,也是鄭斯文的,甚至更是鄭斯文的。鄭斯文上班的工作單位,早和朱嫻是同一個地方了。這對夫妻,晚上睡覺使用同一張床,白天上班使用同一間辦公室。區別隻是,白天在辦公室裏,一般看不到朱嫻的身影,倒是鄭斯文,總老老實實地坐陣守門。也是因為知道這一點,蘇菲才打這個電話。其實,不管朱嫻在不在辦公室,蘇菲都很少打這個電話,如果有事找鄭斯文,她可以直接打他手機。可現在,蘇菲沒事,她不能把心煩意亂坐立不安也當成事,找鄭斯文說。她不希望鄭斯文嫌她麻煩。可她畢竟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她認為,隻有聽聽鄭斯文聲音,她才能安安生生地坐下來立下來,她就打了他辦公室電話。她決定聽他喂那麼兩聲,就撂下電話。她有勇氣這麼惡作劇地掛這個電話,是有理由的:鄭斯文辦公室的電話沒來電顯示功能。可接電話的竟是朱嫻。這讓蘇菲措手不及,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說了你好。幸好沒忘用大連話說。朱嫻回完你好,蘇菲沒話了,但這時,她很想再說點什麼,和朱嫻多說點什麼。經過一段短暫的停頓,她問朱嫻,是否還記得白芝。她未能得到正麵答複,對方問她是誰。蘇菲的大連話流暢起來,自稱白芝女友。她說,仍然獨身的白芝,最近聽說她和鄭斯文複婚的事了,這才意識到,她還愛他,而她敢斷定,他也還愛她。所以,她希望朱嫻讓出鄭斯文,再次離婚。蘇菲開始還試試探探,但很快就強硬自信了,她以為她處於優勢地位。可朱嫻,對此好像早有準備,一點沒被震住,如同她有過實戰經驗,至少是有過熱身演習。她沒摔電話。她說話時聲音不大,卻沉穩威嚴。“這應該是鄭斯文和白芝的事吧,跟你跟我都沒關係。”“有關係,”蘇菲說,“我代表白芝。”“好,你能代表,”朱嫻說,“可我代表不了鄭斯文,他這會又不在,隻有他和我討論你設想的事了,我才能想這個問題,才能發表意見,否則,咱們沒話可說。”“那——”蘇菲一下垮了。“你別撂電話。”朱嫻的沉穩威嚴,讓蘇菲的自信強硬,眨眼間就變成了虛張聲勢。這隻能怪蘇菲自己,怪她凡事考慮不周,對事態的演進走勢缺乏預設。不能說在此之前,她沒想過,對她的電話,朱嫻會有怎樣的反應。可她想得太簡單了,她以為,為了麵子,在單位裏,即使是在自己的企業自己的辦公室,朱嫻也得老老實實地任她欺負。可不是這樣,她想錯了。“如果,你聽我傳達呀,”蘇菲不強硬也不自信地說,“如果白芝給你丈夫當外室,當小老婆,你能,同意嗎?”朱嫻笑了。“這個意見和前一個一樣,隻有我丈夫征求我意見了,我才能考慮,我不需要對一個匿名電話回答這樣的問題。”蘇菲終於無話可說了,就那麼舉著話筒,聽朱嫻又問她還有事沒有,任由朱嫻,很隨意地,就把說話的主動權拿到了手裏。好像,始終是朱嫻在控製談話,或朱嫻在助人為樂地答疑解難,甚至,是朱嫻本著自己的需要,率先引發了這次對話。現在她的需要得到了滿足,她要中止談話了。“你還有事嗎?”她問。“沒事了。”蘇菲答,用非大連話答。這之後,蘇菲病了一場。是一場無名之病,不重。蘇菲病假的最後一天,鄭斯文來了,見到鄭斯文,蘇菲打亂了他們在一起時的常規程序。倒不是一次蓄謀的打亂。蘇菲蓄謀的能力已經越來越差,這一次的常規程序,隻是被她身不由己地,即興打亂了。一般常規程序是,開門進屋後,先擁抱接吻,可此時,蘇菲卻讓過鄭斯文伸出的雙手,建議坐下談談。坐下談談,這是一個新增項目。倒不是說以前沒有談話的項目,但以前談話,是在顛鸞倒鳳之後,與喘氣散汗和喝水抽煙同時進行。可現在,都沒脫衣上床呢,就談--鄭斯文看看表,我四點得去接趟飛機,他說。這時的時間是兩點整,他的話意味著,這天下午,他和蘇菲完成全套常規程序的時間是,兩小時。哦,已經過去三分鍾了,應該是差三分鍾兩個小時。蘇菲笑笑,沒說什麼。她坐在一隻單人沙發上,鄭斯文隻能與她拉開點距離。“斯文,我反複想了,我覺得,為了讓我別太委屈,而又能大體公平合理,你應該每月給我一周時間。”“給你,一周……你什麼意思?”“一個月裏,你有三周可以不來看我,但第四周,整個都給我。下班回我這,上班從我這走,這一周裏我是你老婆。”“你看你,蘇菲這,我沒準備,這怎麼能……那我出差呢?那春節五一十一固定去我家朱嫻家的日子呢?”“對不起斯文,我是不把你弄得智商都沒了?真對不起,可沒辦法。你說的情況我都想到了,如果你出差總趕上我那一周,如果你們必須一塊去她家去你家的節假日也都趕上應該你來我這裏的那周,我認,有了規則我會遵守規則。”“不是這麼回事兒蘇菲,朱嫻畢竟是我妻子,你不能這麼開玩笑的……”“我沒開玩笑,我也考慮到了朱嫻的位置,正因為這樣我才甘心每月隻擁有你一周。我這樣決定的理由是,朱嫻能理解你;否則,即使你剛剛複婚,我也會建議你再離婚。”“蘇菲,你太過分了,朱嫻再理解我也不能允許我包二奶呀。”“注意用詞,首先我不是你包的二奶,沒人能包我;另外,我也沒過分,當初朱嫻連你不再回她身邊,隻給她留個妻子的名分都能接受,為什麼不能……”“這胡說八道,朱嫻怎麼能……”“冷靜點兒,你和白芝的事兒我早就知道。”“你--蘇菲,你究竟要怎麼樣?”“我需要你給我一種家庭的氣氛,哪怕很虛假,很短暫,很荒唐。”“你不毀我嗎!朱嫻會告我重婚的,我和你要太近了,就算重婚。”“朱嫻能接受白芝為什麼不能接受我?別拿我當傻子了,一切都取決於你。”“不行蘇菲,你怎麼這樣,你得遵守遊戲規則。”“這可能隻是個遊戲,但很遺憾,從最開始我就太認真了,我已經沒法不把它當真;而你那邊,至少你的假相在一直告訴我,你玩得也挺認真。我們走到今天這步,恐怕要怪你沒把握好尺度。我非常愛你這你清楚,是我們第二次好上之後,我的認真就不摻一點假了。如果你覺得不合適你應該製止,可你沒有,你還慫恿我認真,這才有今天的。也許我的要求讓你為難,可我做不到對你毫無所求。斯文,這麼多年我沒讓你為難過……”“蘇菲你別給我施加壓力,我不願意捅破那層紙。你說你一點假都不摻,那如果關子林還活著,你能想到嫁我嗎?在這世道上,他比我混得明白也活得滋潤……”“你不應該這樣說話,你心裏有數,在我這裏,關子林不能和你同日而語。”“對不起蘇菲,是你逼的我沒辦法了。你說在你心裏,我比關子林重,這我相信,我也相信你沒和我遊戲,對我一直嚴肅認真。可我覺得,遊不遊戲並不重要,許多東西,其實大家也心照不宣,不必非把什麼都神聖化崇高化。你剛才提白芝,我承認,有那事兒;可你呢,你就純潔嗎,我給你寫信掛電話你全不理睬,去沈陽看你你都不見,卻和你對麵辦公樓那家夥……”“鄭斯文你這樣聯係就太下流了,你利用我對你的誠實和信任,找這種理由!”“反正在這點上朱嫻讓我放心。她做生意,接觸那麼多男人,多優秀的都有,她卻不為所動,為我守著,我有了別的女人她還為我守著……”“為你守著--你這麼說話,除開下流還很無恥!”“你逼的……是你先讓我無路可退了。蘇菲,我真想不明白,咱們就現在這樣有什麼不好,你可一向是個喜歡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人,家庭婚姻怎麼回事兒你很清楚……”“我清楚家庭婚姻,可我不清楚你!我一直以為我對你的了解比對家庭婚姻的了解還多,原來我是在自欺欺人!好吧鄭斯文,許多東西,我知道說也沒用,但請你聽我再說兩句。你提到了我以前那件事兒,我要說我是想用他的存在來忘記你,你不會信,可事實上就是這樣,至少這樣的因素很大。那時候我們在一起一次那麼困難,我想你都要想瘋了,卻得壓抑自己。不錯,我對他挺好,可也隻是像對關子林那種好,我真正愛的人,從來都隻有你,和兒子,我對我爸我媽都沒像愛你那麼深。你說我是因為關子林沒了才想嫁你,可不是這樣,不管你信不信都不是這樣。我一直都想離婚,想回大連,來你身邊,即使你不離婚甚至我倆再沒關係了,我也要來你身邊,我覺得,在感覺上能和你近在咫尺就很踏實,這麼些年,我從沒放棄通過各種途徑關注你。可關子林不離婚,他無論如何也離不開我。他是好人,他有他的尊嚴和人格,我不能讓他太沒麵子,就一直拖著,拖到他死……我也早感覺到你不太把我當回事了,可我以為,那隻是空間距離的原因。但現在,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我知道,你也經常會喜歡我愛我,但那種喜歡和愛,基本上隻是對玩物對調劑品的喜歡和愛,有時,甚至是對蕩婦對壞女人的那種趣味……”“不是這樣蘇菲!這問題不是非此即彼的,退一萬步說,你該為我想想,我是有兒子的,至少鄭直需要父親。他又大了,如果家庭生活不正常,那對孩子的影響……”“好了這理由都成笑柄了。可是,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也想說,我說關鍵也是你兒子,是我倆的兒子!”“這不可能蘇菲,你別總這麼瞎說,你這就更過分了……”“嚇著你了是嗎?別緊張,我不會拉你去做親子鑒定,就像跟關子林無關一樣,關鍵和你也沒有關係,他是我兒子,他隻是我兒子。沒有關子林影響不著關鍵什麼,沒有你也影響不著關鍵什麼,連我沒有了,關鍵也能成長得很好,他有姥姥姥爺和兩個姨,他們比他的兩個爸爸一個媽媽都更稱職……”“蘇菲,不說了好嗎……”“好的,你讓我說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那我得走了,快四點了,我得去機場。”“也許我又要過分了,可希望你理解,讓我再過分一次好嗎,你陪陪我。你給朱嫻掛個電話,讓她自己去接什麼人,以前的迎來送往不也都是她自己嗎。今天哪你也別去了,就在這,陪我說話,陪我吃飯,陪我住一宿,不碰我也行,就陪陪我,然後明天早上從我這上班,就像所有的家庭一樣,像所有的丈夫一樣……”這天鄭斯文就真沒離開蘇菲。他給朱嫻掛去電話,說在外邊有事,朱嫻寬厚地說你忙你的,都沒問什麼事。這之後,鄭斯文和蘇菲,也真像一對夫妻那樣,一起吃晚飯,一起看電視,一起上床睡覺;次日早上,又一起穿衣洗漱,一起吃早飯,一起走出家門。分手時,蘇菲說再見,鄭斯文笑笑說唔啊。那聲“唔啊”,隻是兩個含混的字音,寫成嗯嗚喲嘻唉嗨哇哼嘿都行,至於代表什麼,也許,鄭斯文自己也不知道。但蘇菲慢慢知道了,知道“唔啊”代表什麼,它代表,鄭斯文不會再出現了。鄭斯文沒說不再出現,他隻說忙:你看你看,能不想你嗎,就是太忙呀。鄭斯文忙,可蘇菲閑,有一天,閑極無聊的蘇菲整理房間,在一堆舊物中,發現一個真皮箱包。那箱包不大,黑黑的,硬硬的,像一本辭書:《現代漢語詞典》、《漢語成語大詞典》、《新英漢詞典》,那樣的體積吧。蘇菲認得它是梁奇給她的禮物,用梁奇的話說,是為了扔掉的禮物。可蘇菲想不好,為什麼這麼久了她沒把它扔掉,為什麼,剛把它帶回大連時、搬家時,都沒順手把它扔掉。是的,這些東西對梁奇沒用了,可對她,對蘇菲,難道有用嗎?蘇菲早就知道這箱包裏裝的是些什麼東西。蘇菲把箱包輕輕打開,擺弄裏邊的玻璃瓶安瓶和紙包,查看著,玻璃瓶安瓶和小紙包裏的藥丸藥片藥水。那些藥丸藥片,每瓶每袋裏的都不一樣,圓的長的扁的菱形的三角形的,白的黃的紅的粉紅的土黃的灰白的,形狀各異,顏色不一,煞是好看,都能讓人產生食欲。藥丸藥片還有光澤,看去正常,而那些藥水,裝在尖細安瓶裏的白色液體,則多少有了過期的嫌疑,搖一搖,沉澱的雜質會飄浮起來,讓清亮的安瓶不再晶瑩剔透。那些藥片藥丸藥水,基本有名:有的蘇菲生疏,像氯丙嗪、乙酰普馬嗪、笨丙胺、正丁醇、士的寧、可待因,她沒聽說過或很少聽說;也有一些她比較熟悉,至少名字熟悉,像安定、利眠寧、麻黃素、奮乃靜、安乃近、嗎啡、阿片,但她也沒用過它們。蘇菲擺弄一通那些藥丸藥片藥水,把玩之後,又把箱包隔層塞著的一個筆記本拿了出來。那個小筆記本,紙頁發黃,紙質粗糙,說明它已有些年頭,同時還能看得出來,它應該屬於軍隊用品,除了塑料皮上印個雷鋒頭像,扉頁還有部隊番號。蘇菲翻開它,看裏邊內容。寫在裏邊的文字,明顯屬於兩個人的筆體,它們,是對箱包中那些藥品的標示注明:藥名和藥性、使用後的臨床症狀、救治的具體處理措施。在本子的後半部分,文字不再屬於醫學術語,那種對某些藥物組合使用的解釋性說明,隻能算,土法研製配伍民間偏方的試驗記錄,並且還是外行的記錄。比如,將三克利眠寧或兩克安定片研成粉未,用百分之十三至十五的溶水氯丙嗪或奮乃靜稀釋成液體,再摻入百分之百濃度的乙醚液或丙酮液十毫升,以將半塊毛巾浸潤潮濕為度,貼上人的口鼻,可致聞嗅者迅速深睡兩小時以上,在毛巾密封保存的情況下,隻要濕潤度還在,數小時內不會減弱使用效果……接下來,是快速解迷法,指出用怎樣的比例和方式調製的何種藥水將浸泡到何種程度的毛巾貼上人的口鼻,既能使人迅速蘇醒,又可以即刻消除聞嗅者體液內殘留的致昏迷藥物的毒素,以確保從人體提取檢材進行化驗分析時不會被發現異常;再比如:將零點五克阿片研成粉未,配麻黃素液五毫升,調入五十克白酒中,可使飲用者由初始的躁動、興奮、失眠,直至……在筆記本尾頁,有幾行大字格外注明,此筆記中記載的絕大部分藥物都係非揮發性藥物,使用時,調入水中酒中飲服才有效;若聞嗅使用,必須配入乙醚或丙酮,但乙醚丙酮在血液中的殘存毒素難以消除,因而,如果采用聞嗅法使用致迷藥物,務必考慮同時使用自製藥末阿普唑侖散……筆記本上的兩種字體,沒有梁奇的,蘇菲認識梁奇的字。蘇菲把一隻止咳糖漿瓶拿到手裏,看它。所有的藥,都是片的丸的水的,還都是原瓶原袋原包裝的,隻有這隻止咳糖漿瓶裏,裝一些發黑的藥末,想來,這就是什麼人自製的阿普唑侖散了。可誰製的呢?是寫下這些說明文字的那兩個人,還是梁奇,還是其他什麼人呢?蘇菲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有許多舊物被攤開在床上:幹花、上麵寫有詩句的彩紙、錄音帶、手製書簽、照片、瓷的或木頭的生肖動物、絲巾、手絹、及其他小玩藝,當然,還有信。……你的讚美我愧不敢當,我深知我有什麼毛病。事實上,許多事情都讓我迷亂,我也一直在朝闊大一點的境界修正自己,可我做的不好。但我一定會好好提升自己完成自己,不為別的,隻為--別讓我愛的人對我失望。我在信裏所表達的想法,都是我最真實的想法,它們皆非虛言,有空,你不妨就看看它們,也許對平靜你的情緒有一點好處。單位裏的不愉快,家庭中的瑣事俗務,我也同樣日日麵對,但每讀你信,我都如飲甘霖--這句重一點,如飲冰鎮啤酒吧,總之是讀起來便能樂而忘憂。我希望我的信對你也有同樣效果。人這一生其實很短,真正心情蕩漾、滿懷期盼與渴望的時候寥寥可數,隻是多數時候單調、枯燥,才顯得漫長。所以,凡事不可以成為負擔,隨著自己的心情、心願去生活就是享受,就是喜悅……現在是中午,我們分手十多個小時了,我想你。我們在一起時我就想,現在更想。現在的想好理解,可擁你在懷時的想你能理解嗎?如果你曾有過那樣的體驗,你就會理解我了。今天上班時我想著你正坐在回沈的火車上,我就也一路風馳電掣地在沿街門市玻璃鏡子上看我是否像飛翔的燕子或者叫鷹,若像,我就能追上你的火車。天氣微涼,我下著牛仔褲,上邊是略微褪色的絳紫色的、某種似乎應該屬於粗綢布的卻又軟遝遝的襯衫,外罩挺小的黑色馬夾,騎在自行車上異常矯健,馬夾的兩扇前襟迎風飄起,帶著呼呼風聲,使我真的成了一隻貨真價實的燕子或鷹。你明白了嗎,與你廝守半宿,我就快樂地飛翔成了燕子或鷹,若一夜、一月、一年、一生,我就能成為莊子外加毛澤東的鯤鵬:“鯤鵬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真是逍遙遊呀!蘇菲我愛你!由於愛你對我來說已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你的一切便都讓我牽腸掛肚,這也是你一說我沒認真看你信我很覺委屈的一個原因。我們不能長相廝守的痛苦我也在吞咽,我隻希求,我的這些蒼白的文字,多少能帶給你些微慰藉。聽我話蘇菲,多想好事,快樂的事,畢竟我們每隔半個多月還能見上一麵……蘇菲,我心亂如麻,不知所衷,你為什麼有了這樣的念頭?你說過你隨時都能把我激活,如果你的激是為了讓我活後即死,那我倒更願意從來不活。真折磨人呀!我希望你的念頭立刻打消,並告訴我,寫那封信時你氣不順,或喝酒了,或來月經了。你寫的許多話我都有借題發揮的願望,可紙短話長,隻能留待見麵時說(回連時還找我,別逼我去你爸媽家拋頭露麵),在這裏我隻談論一句吧。你說“怕你是真的,我承受不起;又怕你不是真的,我受了愚弄”。這話極是,這是人際交往中最易遇到的問題。若公事公辦的交往倒無所謂,要動心動肺地愛,則的確讓人不能不輾轉反側一番,畢竟我們不是兩個情竇初開而又懵懂無知的青春期少年。但這樣的問題之所以是永遠無解的問題,也就在於它確實永遠無解,你說過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但事實上,一個人常常自己都解釋不了自己。所以,我的意見是,你不要總想這類問題,它除了讓人平添煩惱,別無作用。這句話的前半句,我以前其實分析過了,除了自己心甘情願的,別人強加的任何東西,包括愛,不想要就不要。你一定得這麼想,別人愛你,他隻是客觀為你,主觀上他是為自己呢(至少我是這樣),你不要讓他“客觀”了一把就覺得欠了他什麼。至於後半句,第一我建議你相信自己對鄭斯文這個人的判斷;第二,唉,你讓我怎麼說呢?這麼說吧,爬山就有可能磨破鞋,遊泳就有可能嗆著水,戀愛也就有可能受到愚弄,可我們怎能就此就草木皆兵地因噎廢食呢?這真是一個說不清楚的問題,沒說時,我以為我說得清,可一說發現是說不清的,而想一想,我知道了,說不清的原因是這問題的設定本身就不成立,你提錯了問題。事實上,這還是一個我為什麼要喜歡你的問題。可我已經說一百遍了,那理由的主要之點之一即是,你太獨特了。你的熱烈,你的冷靜,你的思維,你的行為,你的固執,你的散淡,你的聰慧,你的乖戾,你的一切的一切,單獨挑出來也許隨處可見,可組合成一個你就完全與眾不同--這樣說也不行,也隻是皮毛,沒抵達本質,而我所知道的本質,那真的隻是你帶給我的獨有的感覺,那感覺是一種氤氳一種輻射一種浸染,其實它是說不清道不明而又強烈存在的。真的蘇菲,能說出理由的東西肯定是俗常的,是類型化的,比如溫柔的,勤勞的,聰明的,伶俐的,林黛玉式的,薛寶釵式的,卡門式的,簡愛式的……可我認為,作為人來說,類型化的也難以取代,況乎你很不類型,領異標新,呈現給我的是全新景觀。也許你會說,黑猩猩的景觀也很新鮮,熊瞎子的行事也有特點,難道也會喜歡上黑猩猩熊瞎子嗎?我的意思隻是,以我的生活閱曆和興趣方向來看,我喜歡上了你……哎呀親愛的我說亂了,這樣說下去永無結果。我隻能不講理了,反正我就覺得你好,我願意愛你,我沒有理由,我隻想這樣。唉,親愛的,我看一遍上麵寫下的文字,我敢說,這封信,肯定是我自學會寫信以來寫得最混亂最糟糕的一封,但你已經明白我了,對吧?別逼斯文了,他真的沒你想象的那麼複雜,他可能比當初紅著臉給你上課的那個大男孩無恥一點,齷齪一點,油滑一點,庸俗一點,但他那些基本的質地沒變……他們還在大吃大喝時,我出來看那輪照耀大連也照耀沈陽的月亮,在回廊亭榭小橋流水間散步。因為我從無散步習慣,幾個朋友尋我開心,就出來喊我,問我是否在外邊拐了什麼良家婦女;可我知道,那一時刻,我拐的女人他們誰也看不到,這與天黑無關,隻因為那女人在我心裏。真的蘇菲,你帶給我的快樂我無以形容,比如,在車站送你時你用舌頭調戲我耳朵,我表麵上平靜得像支雪糕,可心裏邊騷動得,恨不能呼喊著從室外大陽台上跳下去。隻是因為我清楚,跳下去就再也享受不著你的調戲了,而我又願意接受你調戲,接受你用舌頭以及一切,對我的耳朵以及一切的經常性調戲,我才沒跳。蘇菲,我們在一起時的每一分秒都是我快樂的極致,除開你忽然之間莫名其妙地表情冷漠麵露不屑的個別時候。我的全部感覺器官都要一萬遍地告訴你:謝謝。……我不願提《論教育的精神》,這說明我還未真正做到平常心,我很清楚。但我想解釋的是,我也是人,人的劣根性、脆弱點、庸俗處,我也都有。別人用外在的方式追名逐利,而我把追求放在了精神上與心靈中,其實追求的同是自我實現與出人頭地,隻是路線不同罷了。靈感這東西和愛情一樣可遇不可求,我隻能耐心等待……這信看得我回腸蕩氣,謝謝你的真誠坦率。其實,我為保護我們的緣分而全力以赴,仁至義盡,是為我自己。我的私心是,如果我那般忍辱負重了還於事無補,那我也就不必責怪自己;否則,該做的我不去做,意氣用事,賭氣逞蠻,回頭想想會追悔莫及的。我是一個喜歡三省吾身的人,所以,誰罵我損我傷我,我都不大介意,因為別人很難碰到我真正的疼處,別人以為很疼的地方,在我這裏可能是塊沒有神經的死肉;但我自己知道我哪裏敏感,我最受不了的是自我譴責。體恤我親愛的,為了別讓我自我譴責,別離開我……不誇張地說,與你相關的許多東西,它們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而在思想意識上能對我構成影響的人,隻是鳳毛麟角)。當你是我的學生時,當你大學畢業後來我家時,我就一直感覺你是個異人,是我喜歡的那種異人。而現在,我們切切實實地合二為一了,我對你的喜歡也就獲得了更堅實的基礎--你身體上的特質也合我意。我總強調智力,其實並不是忽略身體,身體器官也是在智力的映照下才能更具光彩的。你有同樣讓我著迷的精神活動與身體行為,你的非單一的全麵性,是我愛你的理由。是的,也許全中國有三億女人都擁有讓我著迷的精神與肉體,甚至比你的還能迷我,可當她們無緣與我建立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