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三娘教子
我的女兒顧大玉上學了,一年級的小學生,新書新本新鉛筆盒,一切都是新的。上學,作為人生的體驗,應該有很多值得紀念的東西留在她的記憶之中。
第一次上學,是件永生難忘的事情。
就我自己來說,許多情景至今仍清晰如昨:
我使用的第一個花書包,是母親買了二尺紅底白花的花布為我縫製的;第一個鉛筆盒,上麵有“木蘭從軍”的圖案,是姐姐送的;第一塊石板,是我到文具店自己挑的……那些很一般的東西,在我卻莊嚴而神聖得無與倫比。
我所就讀的北京方家胡同小學,是一所很老的學校,老舍先生曾經在這兒當過校長。學校的東邊是女二中,南邊是二十一中(我的丈夫是那裏的畢業生),北邊就是著名的國子監。方家胡同小學的教學是相當嚴格、相當不錯的。我們家之所以選擇這所學校讓我去讀,大概就是看中了它的古老和嚴格。
記得還沒有開學,我們家的老七就怪聲怪氣地對我說,哈,您要上學啦,要上學啦……
他的意思很明白,進了學校就是馬上了籠頭,牛上了軛,就要老老實實受管製了,再不能水下房上,再不能天馬行空。後來我也明白,進了學校,就要負起一份責任,挑起一副擔子,就要認真在人生的道路上邁步走了。
第一天上學,是母親送的我。母親領著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在幽長的胡同裏,我不明白為什麼第一天上學還要人送,但母親堅持要送。母親的手在學校的門口將我鬆開,我在母親的目光裏向教室走去,記得當時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母親,母親站在早晨的陽光裏,穿著旗袍,她向我揮手,鼓勵我自己走進去……
很美好,很有意境的畫麵,成了永恒的一瞬,深深地嵌在腦海裏。
今天,我的孩子也成了一年級小學生,我也拉著她的手向學校走去,我把這個時刻看得很重要,基於自己的經驗,我穿戴得比較齊整,為的是將來孩子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她的母親是一個很清晰很美好的形象。
顧大玉走在我的旁邊,嘴裏啃著一根大油條,啃得熱烈而認真,滿嘴滿手都是油。本來她在家裏已經吃過早點,走過小吃攤還雁過拔毛地要,我就隻好買,她就一邊吃一邊走,很不雅觀。我問她文具都帶齊了沒有,她說帶齊了。我把她的褲子往上提了提,這孩子動手能力很差,都七歲了,還不會係褲帶,不會係鞋帶,還要穿鬆緊帶的褲子,小孩子,沒有胯,褲子就老往下掉。我囑咐她,上課的時候要專心聽講,下課要記著上廁所……
顧大玉說她現在就想上廁所。
我說,你在家不是尿過了?
她說,尿過了還想尿。
於是就找廁所,越找她越急,急得直跺腳,好像一泡尿立馬就要裝到褲子裏了。我比她還急,身上已經出了汗,我說你憋到學校好不好,學校裏肯定有廁所。她想了想說,行,就接著吃她的油條。走了不遠,正好路邊有個廁所,我讓她去,她說她又不想去了。
我不知道她肚裏那泡等不及的尿,這會兒工夫都化到哪兒去了。
有些窩火。
到了學校門口,也就是說到了我對上學記憶最初始的那一刻,我看了看身邊的孩子,心裏很有些莊嚴肅穆,想對她說點兒什麼。但看著她那油嘴油手,看著那根本吃不下去的大油條,我卻覺得哪裏不大對頭,找不到當年我和母親的那種氛圍和感覺。
有人送的,沒人送的小學生們紛紛走進了學校,我蹲下來,正了正孩子的書包,又提了提她的褲子,不敢再說上廁所的話。我從顧大玉手裏拿過那半根油條,她心裏正巴不得與油條分離,很爽快地推給了我。我剛要說手絹在兜裏,她的一雙油手已經理所當然地在衣服上抹開了,那是昨天才從商店買回來的新衣服,看來她對這套衣服並不怎麼在意。
將顧大玉推入校門,她混入學生當中,再沒有回頭看看一直站在大門口的我。
一刹那,我竟有些茫然。
這也是一種上學。
回到家裏我才知道,所謂文具“都帶齊了”的顧大玉,她的那個嶄新的有鐵臂阿童木圖畫的雙層塑料鉛筆盒,很冷落地躺在桌底下。我掏出,打開,發現裏麵的橡皮被切成了小碎丁,所有的鉛筆都禿了頭……
開學了。我不知道沒有筆的新學生在課堂上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麵。
但我相信,在顧大玉的記憶中,永遠無法尋找我初上學時的那種清新,那種舒朗,那種歡快中的淡淡哀愁。
隨著時代的發展,人的感情好像越變越粗糙。
顧大玉的爺爺從太原來了,老爺子已經退休,來和我們一起住。這是位開朗、樂觀的河北老人,今年他已經九十四歲了。九十四歲的老人身體硬朗,頭腦清晰,愛認死理兒,在我們家裏掌管著全家的經濟大權。換煤氣,買糧食,一應采辦都是老爺子的事情,老會計出身的他,是一流的管家。他那一手算盤,劈裏啪啦,打得流水一般,榮獲過太原市算盤比賽第一名,無人能比的。曾經滄海難為水,有這樣的老爺子替我理財,我樂得清閑。
八十年代,一老一小在西安相遇,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很快就如膠似漆,難離難分了。
顧大玉放學,一進樓道就開始喊爺爺,一層層喊上去,一直喊到五樓。這時,老爺子早已經打開門在等著了。孫女進家門,從邁進門檻的一刹那起,就開始一件一件扔東西,在大門口卸下書包,在走廊丟下帽子手套,在房門口扒下大衣,等進到自己的房間時,她已經是個利利落落的小人兒了。那些衣物老爺子會跟在她的後麵一件一件拾起,仆人般地任勞任怨。我不止一次說過,這樣不行,但他們倆誰也不聽我的。放了學的顧大玉並不做功課,她的第一件事是要騎在老爺子腿上,讓老爺子一下一下地顛,美其名曰:騎大馬。騎一回大馬要顛一百下,要是騎手餘興未盡,還要再找補幾十。這樣的大馬一天要騎三四回,一直騎到顧大玉小學畢業。
有一次,我看見老的和小的在他們的房間裏,小的屁股上夾了把掃炕笤帚,在一下一下地躥,老的舉著兩個胳膊,跟在她後頭滿屋轉。會兒,小的回過頭捏著鼻子叫老的“阿童木”,老的竟然也嗲聲嗲氣地答應“哎!”老的反過來又叫小的叫“小白兔”,那兔子也“哎!”讓人忍俊不禁。看老爺子這情景,真比那“含飴弄孫”的境界更進了一大步,他都變成“阿童木”了,變成機器人了,已經不是爺爺了。
老爺子疼孫女的心太切,將愛付出得太多太多。也正因如此,後來與漸漸長大的顧大玉才變成了一對水火不容的“冤家”,竟達到了彼此不說話的地步。氣得老爺子一天能作十三首詩攻擊孫女。
愛之愈切,恨之愈甚,這話一點兒不假。
要說真正的“八旗子弟”,我認為應該算是以顧大玉為首的這幫獨生子女,所謂的錦衣玉食,所謂的衣來伸手,所謂的不知疾苦,所謂的胸無大誌,對他們一套一個準。
我們家有一盒《三娘教子》的磁帶,不是京劇的《三娘教子》,是我們家獨有的《三娘教子》——一盒我在教訓顧大玉時無意間錄製下來的磁帶。本來我用收錄機正在錄製張明敏的歌,突然想起顧大玉開學已有一周,卻從來沒見她寫過作業,我拿出她的語文書,翻開第一頁,指著那個大大的拚音字母a讓她讀,她不認識,問她後麵的o、e、i、u、U也都讀不出,我火了,說:你上課都幹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