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感受紅軍——重訪長征路手記
5月30日;晴
中國作協組織的《重訪長征路謳歌新時代》采風二團今天在貴州報到,一團從南昌出發,過井岡山經湖南到遵義;二團從遵義接續,經婁山關、赤水、過大渡河、康定到成都;三團從成都接班,走諾爾蓋,翻折公山到達終點延安。我是二團成員,二團的團長是黃亞洲和田滋茂。黃亞洲是中國作協副主席,黨十六大代表,寫過《日出東方》《開天辟地》等影視作品,是位家喻戶曉的名人;田滋茂是作協書記處書記,慈眉善目,一位大哥式的人物。兩位都是能談得來的熟人,這就注定了這一行的順暢和愉快。隊伍中還有四川作協副主席傅恒、山西作協副主席呂新,其他各省作家張慧敏、胡學文、魏薇和作協的劉涓迅、邢春以及《光明日報》《文藝報》、現代文學館的記者們。這個團的少數民族作家比重很大,我是滿族,劉涓迅是回族,包爾吉原野是蒙古族,倮伍拉且是彝族,而我們要行走的地區基本也是彝藏少數民族地區,少數民族走少數民族地區,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得到“重訪長征路”的消息,我認真做過一些準備,對地圖上的紅軍長征路線進行逐段推進,卻終因紅軍在川黔那盤腸般的,虛虛實實行軍線路所迷茫。跟朋友探討這些路線,朋友的回答很幹脆:“紅軍是被國民黨追得滿世界胡跑呢,你難道還要找出什麼規律不成!”我對這個回答之所以存疑惑,是不相信一支軍隊會“滿世界胡跑”,卻又無法解釋,關鍵是紅軍離我們太遙遠了,甚至隻是一個概念,一個符號,我們對紅軍的了解不比《三國演義》《水滸傳》更多。
謎一樣的紅軍哪!
乘中午的飛機離開西安,動身前給市文聯黨組書記周大鵬打了電話,周大鵬說這個機會太難得,不是誰都能有的,讓我一定好好珍惜,注意身體。司機小張送我去機場,走到半路,拿出一封信來,是文聯的辦事員小施寫來的,原來聽說我這次出差與往日不同,是去走長征路,幾個人商量著要來送行,走不開,就寫了信讓司機帶來,讓我回來一定要給大夥講講紅軍長征的事情,他們都很想知道。我想,這回走長征路,表麵看起來西安是我一個人,其實我的後頭還有一大群。他們讓我“一路走好”,好像我成了真的紅軍……心裏立刻也滿是豪情,仿佛真的要去爬雪山過草地,所哼的歌也是“一送哩格紅軍,蓋吱個下了山”。
自個兒給自個兒送行。
下午到貴陽,中國作協的邢春和貴州文聯的李雯來接,與兩人均是第一次見麵,客氣地寒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天氣。邢春說北京、河北、遼寧、廣東的團員全到了,隻缺了一個團長黃亞洲,黃亞洲乘晚上的飛機,十點到。邢春年齡不大,清純快樂,細致認真,初識的感覺很舒服。
下榻在花溪賓館,團員們在晚間到齊了,一共十三個人。
5月31日;陰
天氣陰沉濕悶,人像是泡在水裏,讓從幹燥北方來的我感到憋氣。氣溫並不高,也沒有太陽,身上卻黏糊糊的,漚得難受。貴陽到處是山,景致秀美,青翠欲滴,地理課上學過,貴州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裏平”果真如此。早餐將我們拉到市區一牛肉米粉館,一人一碗米粉,說是味道最正的小館。對我這個吃慣了北方抻麵的人來說,米粉實在不是東西,粉不能進味兒,隻好以湯來佐,湯粉分離,終沒有一統融合之感。南北口味的差異,是米和麵的差異,沿途將進入少數民族地區,不知還會出現什麼吃食,不要顯得太嬌氣,太格色了。紅軍大部分是吃米的,那時候他們大概沒吃過牛肉米粉,滾著濃油的湯,對他們可能是奢侈。
上午到花溪東、西舍參觀了周總理和巴金的住處,1944年5月巴老和蕭珊女士在東舍舉行了婚禮,度過了蜜月。東舍是座竹叢掩映的小樓,古色古香,很有些情致,隻是門上兩副對聯甚不著調,“水如碧玉山如黛,酒滿金樽月滿樓”,字裏行間滿是酒肉之氣。一問,原來東舍已經改為飯館,隻將一間小屋辟為巴老展室,展出一些照片。如此來看,作為飯館的東舍又是金樽又是酒,也在情理之中,經濟與文化撞擊,文化常常是輸家,像這樣還能為文化劃出一隅,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下午乘著大轎車往遵義走,途經息烽鎮,參觀了國民黨軍統的息烽集中營。“息烽”這個地名是後來改的,為熄滅烽火的意思,息烽集中營惡名在外,早就聽說這裏是個比重慶渣滓洞、白公館更要命的地方,是個魔窟。重慶的望龍門監獄被國民黨稱為“小學”,渣滓洞、白公館稱為“中學”,息烽則是“大學”。案情重大者從“小學”轉囚於“中學”,轉於“大學”,特務們說這是“升學”,被處死就是“留學”了。
來到息烽集中營,由小角門而入,才知道裏麵是個麵積很大,樹木蓊翳的大園子,園子裏有禮堂,有池有亭,還有一座座南方風格的木板瓦房,庭院和房內有木籠,是關押“犯人”用的。息烽集中營對外的名稱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息烽行轅”,1938年從南京遷來,1946年撤銷,一共7年,先後關押過共產黨和進步人士1200多人,這1200人,被殺死了600多,下落不明(其實就是死了)400多,至今集中營周邊的刑場還留下了座座無主墳塋。著名愛國將領楊虎城一家和黃顯生將軍等都在這裏關過,“計劃生育”的倡導者馬寅初先生也在這裏關押過。園子的東北角緊靠山崖有大洞,深入底下十餘米,陰暗潮濕,據說過去有虎出沒,虎,大貓也,故又叫“貓洞”。貓洞是特務對革命者施刑之處,洞內有各樣刑具,有審訊的桌椅,在這裏,任你怎樣喊叫,聲音都被岩壁吸收,外麵一點兒也聽不見。我站在洞口,一股股涼氣從下往上冒,讓人的皮膚發疹。在這個山洞內因酷刑而死的冤魂有多少,沒人能說得清。講解員說,集中營撤銷時,特務們用兩輛美製十輪大卡車,連續兩周,從30裏外運來瓦泥,把洞封死。解放初期和“文革”時候兩次挖掘過洞內填土,除了一些被害者遺骨外沒發現其他物品。97年息烽市又進行過一次挖掘,終因洞太深,加之積水,沒能進行到底。
我想象著挖出的那些屍骨,在今日陽光的照耀下,該是怎樣的情景,它們承載過鮮活熱烈的生命,承載過信仰,承載過快樂和愛情,卻去了,無怨無悔地去了,連姓名也沒留下,甚至連他們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現在大概沒有誰還能細致具體地想起他們……烈士不苟營,雖九死其猶未悔,麵對著殘舊卻仍舊猙獰的老虎凳,我拷問自己,如果換了我,我將如何?
這個問題是以前從未思考過的。
6月1日;陰
來到了烏江邊。
小時候看過電影《突破烏江》,黑白片,隻記得紅軍在這兒有過一場戰鬥,紅軍要過江,就打,當然是紅軍勝了,雨夜裏,紅軍硬是用小竹筏子過了江。還記得電影裏的黔軍個個長得都很猥瑣,他們有兩杆槍,步槍和煙槍,很不經打,可是那江給我的印象很深,黑水嘩嘩地翻滾,像條不馴的龍,小筏子在水裏一起一伏,險象環生。
我們乘船來到紅軍強渡的梯子岩渡口,陪同的宣傳部幹部說,為了取道金沙入川,1935年3月29日,紅一軍團一師三團從這裏渡河。那是個風雨大作的黑夜,紅軍在烏江三個渡口同時用竹筏搶渡,狂猛的夜雨中,江水奔騰咆哮,浪花翻滾,驚濤拍岸,素有天險之稱的烏江顯得更加險惡莫測。梯子岩,以兩岸陡峭如削的岩壁而得名,兩山夾峙一水,這水便顯得更加激越湍急,難以逾越。但它是渡口,渡江之處非它莫屬。雷電南水夾裹著如林的彈雨,小竹筏上的紅軍們危係一線,是毛主席的如神用兵,也是老天爺的相助,終於是過去了。
70年的空間,曾經激蕩山穀的槍炮聲連回音也消失殆盡。如今,江上修了數座電站,將水高高攔起,展現在我們麵前的烏江已不是江,是一片平湖,水像一麵鏡子,映出了山的倒影,雲的倒影。我站在船頭,尋找梯子岩渡口的遺跡,企圖在岩壁上看到紅軍的灰色軍裝,還有那帽徽和領章……鳥兒們相約著從江麵掠過,在船頭打了個旋,直衝峰頂。幾聲清脆鳥啼,啼出了一穀清幽。綠水中,一條機船逆流而上,男人裸著上身在倉裏操縱船舵,女人背著娃兒坐在船頭,男人在向女人喊著什麼,女人不睬,一下一下地梳理著頭發,她背上繡花背兜裏的娃娃睡得正酣。見我用相機瞄她,女人不好意思地跑進倉裏,躲在男人的身後,用眼睛偷偷地看我。這山這水這船這人是一幅畫,一幅恬靜幸福的畫,我想,再過多少年我大概也會記得這山水,這一家人,他們莫不是當年紅軍的幻化,莫不是山水間的精靈?我相信,突破烏江的紅軍們,人人心裏都揣著這樣一幅畫,揣著這樣一個憧憬,懷著這個憧憬,他們倒下了,血滲進了石崖,灑進了江水。
載著男人女人的船不是虛幻。
灑在烏江的血也不是虛幻。
下午參觀婁山關,晚上到達遵義,與采風一團的同誌們彙合。一團二團一塊兒吃了晚飯,陳忠實將他的防蚊水給了我,說他的行程已結束,用不上了,我的下一程才開始。都是來自陝西,自然多有照顧,在遵義,我體會到一種鄉情的溫暖。
6月2日;晴
采風團一二團在遵義會議舊址前舉行了交接儀式。簽滿作家名字的紅旗由一團傳到了我們手裏,這情景還真有點兒激動人心。東南西北的作家,相聚於遵義會議舊址,這裏是紅軍勝利的轉折,也是一二團作家的紐結,現實的緣分,曆史的緣分,都讓人倍感珍惜。短暫的相聚之後便是分離,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早晨十點,我們乘車去赤水,他們回貴陽解散。
中午路過懷仁,這裏是茅台酒的家鄉。到底是酒鄉,整個縣城彌散著一股淡淡的酒韻,連坐落在山顛的大樓,造型也是碩大無比的茅台酒瓶子。在茅台的故鄉不能不喝茅台,“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真到了“酒泉”,豈能不喝?一杯下肚,酣暢耳熱,意氣飛揚,想的是文王飲酒千種,孔子百觚,卻是都沒有飲茅台的福分,彼時的懷仁地處“蠻夷”,茅台是在明代發展起來的。飛觴醉日,三杯茅台使我迷迷瞪瞪,豪氣如雲,飯後立刻上路,坐著大轎車行走在山間公路上,搖搖晃晃,無思無慮,有說有唱,一副八仙過海的模樣。
赤水河是一條酒的河,沿路多是酒廠,河水是紅色的,紅軍過懷仁的時候喝過茅台的酒,用茅台酒療過傷,應該說茅台酒也是為革命做出了貢獻的,被首推為國酒,進入人民大會堂,應是當仁不讓。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一個叫丙安鎮的渡口,1935年1月19日到4月9日,紅一方麵軍四渡赤水,牽著敵人的鼻子走,在這裏和敵人進行周旋。河邊,紅軍渡河的舊址猶存,有碑石以記。對岸的渡口是一道石階,彎曲而上,進入丙安鎮。如今,在舊址的旁邊修了鐵索橋,往來順暢如平途,再無需搖櫓顛簸。小鎮一條石板小街,兩排老舊板屋,有吊腳樓,有店鋪門麵,出售雜貨和當地吃食,全是舊時模樣,讓人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有背磚的女人從橋上走過,都做少數民族裝扮,個個汗流浹背,氣喘籲籲,甚是吃力。攔住詢問,說是替蓋房者從橋對麵公路將磚背過河,再上山,到達坡上,背一簍磚給兩塊六毛錢。問一簍磚有多重,說是80公斤。幾個女孩也在背磚行列中,為的是給自己掙出學費,問一學期學費所需多少,說是百餘元,但以目前這樣背法,大概不會掙夠,因為這樣的活不是老有。問還差多少,對方沒說話,眼裏分明有淚光在閃了……
還是窮啊。
在紅軍浴血奮戰的地方,老百姓還過著苦日子,讓人的心裏挺不落忍。先輩的流血犧牲,為的大概不是讓孩子為繳學費而背磚。
是我們的後繼者沒有把工作做好。
6月3日;雨陰
中雨,南方的雨水也是熱的。
我們冒雨上山。
赤水的山多,水多,瀑布也多,有千瀑之市的稱號。沿途所見,瀑布不下數十,“高岩進似珠,半壁灑如霧”,山色奇美,一步一景,轉瞬變化,出人意料。雨中,我們來到了十丈洞瀑布,當地人將瀑布稱之為“洞”,十丈洞就是十丈瀑布的意思。這個大瀑布是我看到的瀑布中最大的一個,也許是下雨,河水暴漲的緣故,那瀑布從極高處墜下,儼然是一條河的直立,瀑布下處,不能靠近,水霧迷蒙,聲如擂鼓,彼此說話也難以聽清。瀑布高76米,寬80米,比黃果樹瀑布高8米窄1米,氣勢之大,是赤水的重要景觀。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雇短夫遵大道南行”,考察了黃果樹大瀑布,卻因交通梗阻未能發現十丈洞瀑布,故僅隻推舉黃果樹瀑布為中華瀑布之最。直到1986年,中央電視台向世界宣傳十丈洞大瀑布,十丈洞才為外界所知,它的成名比黃果樹晚了四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