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在地下滴溜溜亂轉,急得眼冒金星。忽然聽見馬嘶,抬頭一看,卻見楊立的馬腿邪長,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眼睛裏神光炯炯。李靖大叫一聲:“紅拂,小乖乖,這回有救星了!”
紅拂剛穿上衣服,手提著頭發趕過來問:“郎,什麼救星?”
李靖使勁搓手:“媽的,這是一匹千裏追風駒,相馬經上第一頁就是它!楊立這小王八,倒養一匹神駒。書上說這馬後力悠長,披甲載人日行千裏。咱倆騎上去,也沒一個重甲騎士沉,等楊素得到報告說楊立翹了辮子著人來追,咱們早跑沒影了。快上馬,走!”
話說隋煬帝當政時,天下七顛八倒。隋煬帝本人荒唐到什麼程度,不須小子來說,自有《迷樓記》等一幹紀實文章為證。照小子看,他是有點精神病。仿佛是青春期精神病,要按現在的辦法,就該把他拿到精神病院裏,用電打一打。再治不好,就該征得家屬同意,把他閹割了,總不能放出去荼毒生靈。奈何在封建社會,皇上得什麼病都有辦法治,惟獨精神病沒法治,遂引出隋末一場大動亂。小子收羅佚書多種,與醫學界人士合作,擬寫作《隋煬帝治療方案》。年內開筆,明年將與讀者見麵。
當時楊素位極人臣,隋煬帝下江東胡吃亂嫖,國事盡付楊素處置。這個老東西表麵上忠誠得很啦,別人不要說造反,或扡有造反言論,連腦子裏想造反,都被他用藥酒灌出話來,送去砍頭。其實呢,他自己的兒子公然在準備造反,他就不聞不問。他那位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楊玄感啦,楊素剛一死,他就據洛陽造反,不光自己落個滿門抄斬,還連累了無數河南同胞—起喪命。噦嗦這些事,不是和姓楊的過不去——曆史就是如此。我們王家祖上還有王莽篡漢哩。書歸正傳,卻說楊素聽說紅拂和李靖跑了,把盯梢的王老道殺翻,急忙吩咐手下劍客四出把關,一定要把這兩人捉住。等了兩天,得到商洛山中八百裏快馬急傳,說在河北鎮聽見紅拂“咿呀”之聲,楊立已親自追下去。楊素一聽大為放心,知道侄兒武藝高強幹練無雙,這一對男女休想走脫。又過一個時辰,接到急報,令賢侄已做了無頭之鬼。這老頭一聽,急火攻心,口吐鮮血暈死過去。及至醒來,連忙下令:一、把家中全體幹女兒亂棍打暈裝麻包活埋。二、河南全境娛樂活動一律停止三天,男女分床,雄雌牲畜分圈,違者棄市。三、商洛山中的全體地方官兒一律笞五十,戴罪辦公,以觀後效。下完命令,又暈過去。等到再醒過來,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手也抖了,聲音也低微了,完全是一副待死老翁的樣子。他叫手下把門客胡公和虯髯公請了來。
7
這胡公和虯髯公在楊素門下已經兩年,論文,胡公漢話都講不好;論武,也沒見他們練劍。成天到晚光拿錢不幹事,逛大街,買二手貨。偏那楊素對他們優禮有加,到哪都帶著,把楊府上下的鼻子全部氣歪。當下請了來,楊素揮退左右,從病塌上掙紮起來,翻身便拜。虯髯公急忙去扶,那胡公卻叉手於胸,大剌刺地說:“太尉大人;客氣的不必,你這叫劉備摔他的兒子,買人心的有!”
楊素苦笑一聲說:“胡先生快人快語,我也不必客套。兩位先生,如今聖上失德,天下洶洶,帝業將傾。眼見得天下甲兵,七八成入了外戚之手,聖上還不知深淺,對他們一味地封賞,將來天下一亂,這些人必然要反。老夫身為先帝座下之臣,不忍見這大隋王朝毀於一旦。苦心積慮,發掘楊氏宗族的將才。眼下靠山王楊林,是大隋的擎天金柱,東征西奔,馬不停蹄。他卻年齡高大,一旦撒手西去,無人能繼也。舍侄楊立,少習劍術,兵書戰策無有不通,是少一輩中的奇才。老夫還指望他有朝一日統十萬雄兵為大隋立不朽之功勳,誰知竟死於奸人李靖之手!小侄是天下第一劍客,楊府其他人萬萬不及。如今失手,其他人喪膽寒心,必不能為他報仇。我知道兩位是世外高人,武功又高於舍侄,還請先生念在劍士‘國士國士’的古訓,為老夫—,—雪喪侄之恨。虯髯先生,胡先生漢語不好,給他講講‘國士國士’。”
胡公倒嘴快:“太尉,不必解釋。劍客的勾當,我的專業!國士國士,就是你對我大大的好,我對你也大大的好!這李靖我的包下啦!”
虯髯公白了胡公一眼說:“太尉,胡公包下這事,小可就不必插手了!”
“虯公,不要爭一時的意氣。李靖這廝不知是什麼來曆,小侄身為天下第一劍,居然死在他手下。你們不可托大,一路去,也有個照應。”
虯髯公一笑:“這李靖的來曆你不知道,怎麼想起去殺他?太尉大人,我可不是輕狂。令侄在天下一流劍士之中排行第一,卻另有超一流的劍士,殺一流劍士如宰雞一般。這胡先生在超一流劍士中馬戰天下第一,足可以為令侄複仇。小子出手大可不必。”
胡公聽人誇他,大喜,“大胡子,你的也不錯。你的劍術天下第二,我的早想領教,隻是沒有把握能贏。你的和我去,我的很樂意呀!”
楊素聽了大為驚訝:“原來還有這些講究,那麼這李靖是什麼來曆?”
“李靖字藥師,出身望族,少年習劍,在同門四人中劍法最高。其師兄師弟都已登堂入室,成了一代宗師,他還沒有出名。據說是沒有殺人的膽子,不敢和人過招。此人若有實戰經驗,連我們也不敢輕敵。可按現在的水平,我們中間任何一人都可在百招之內殺他。太尉,你要一定請我,我就去走一趟。按劍士的傳統,今後我就算報過你禮遇之恩,咱們清帳了!”
李靖和紅拂騎馬走到日頭西斜,才走了不到二百裏。原來楊立這匹馬雖是千裏馬,可那紈褲子弟不知愛惜,把它騎壞了。它起跑倒快,跑到一百裏左右就喘起來,呼啦呼啦好像在拉風箱。這都是身上帶汗時飲涼水落下的支氣管哮喘,一開喘非半個時辰不能平息。李靖見馬喘得可憐,不敢再叫它快跑,隻好一溜小跑,故此走得不甚快。
日頭將落,這兩人走到黃河邊上。此地兩山之間好大一片平川,漢時本是河東一片富饒之地,隻可惜南北朝時幾經戰亂,變成了一片荒原。走著走著,李靖聽見背後隱隱有馬蹄之聲。回頭一看,隻見天邊兩騎人影,一黃一黑,身後留下好長—溜煙塵。他驚叫一聲:“不好!討命的來了!”急忙兩腿一夾,策馬狂奔。這千裏馬放蹄奔去,隻跑的兩耳風聲呼呼,身後的追兵還是越跑越近。跑了一個時辰,他連胡公的胡子都看見了,坐下的馬也開始喘起來。李靖急得頭上冒汗,一麵回頭看,一麵叫紅拂看前麵可有林子。誰知這片荒山光長草不長樹,什麼林也沒有。李靖慌忙給馬屁股一連幾掌,打得馬眼睛往外凸,腳下也打起磕絆,眼看馬力將竭。正在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忽然紅拂尖叫起來:
“那鳥窪地裏卻不是一片鳥林子!李郎,快來鳥看!”
果然右手下邊一大片窪地,裏麵好大一片柳條林,李靖打馬衝進去,剛剛趕在胡公前邊一箭之遙,跑到樹林深處,李靖和紅拂跳下馬來喘氣,那馬喘得還要凶。好大一團蚊子,轉眼被它全吸進去,然後就開始咳嗽。紅拂擦擦頭上的汗說:“李郎!須是要尋個河溪鳥洗一回。今番又死裏逃生也!”
“生不生還很難說,這兩個家夥在外邊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不能在這裏躲一世,還要逃呀!”
“郎,這兩個廝卻也是呆鳥!如何不入內來尋?”
“人家不呆。劍客的古訓是遇林休入。咱們躲在樹後暗算他一劍,就說是有衝天的本事也著了道兒。你連這都不懂,才是貨真價實的呆鳥!”
“這等說,我們隻索性餓死在這裏?奴卻不願餓死。郎,我夫婦好好鳥樂一場,天明時結束整齊,去與那廝們廝殺!連楊立也輸與郎,奴便不信這兩個有三頭六臂!”
“別做夢了!這兩個聯手,就是二郎神也不是對手。我有個好主意,這一帶低窪,明天早上一定起霧,咱們用破布裹了馬蹄乘霧逃走,這片林子又有幾十裏方圓,諒他們沒法把四麵全把住。媽的,你看看我這腦子,真是聰明!歇夠了馬上去,占領有利出發地。”
這窪地裏是沼澤,草根絆腳,泥水陷人。那柳條糾纏不清,真比什麼路都難走了幾十倍。李靖持短刀在前開路,紅拂牽馬相隨,走了半夜,才走到林地的西緣,爬上一個小高地。這地方可說是這一片惟一能讓人存身的地方。靠近山口,風很大,把蚊子都吹跑了。山坡下麵活水塘,可以飲用。小高坡上青草茵茵,正好野營。更兼地方隱秘,從外麵看幾棵大樹樹冠把山坡掩住。李靖拴好馬,在池塘裏洗去泥汙爬上岸來,隻見一輪明月在天上。他暗暗祈禱:上天過往諸神,保佑李靖平安出險!我還不想死。紅拂卻脫得精光。在碧波月影裏撲通,嘴裏大叫:“郎!來耍水!端的美殺人也!”
李靖氣壞了,壓低嗓子喝道:“混賬東西!你把鳥都驚飛了,老遠都能看見!快上來!”
以後事跡,中國文獻均無記載。幸有日本國《虯髯物語》一書,載得此事。大家都知道虯髯客後來跑到日本去了。這《虯髯物語》,乃虯髯自傳小說也。其中一節雲:“隋帝末,餘在楊素府為客,奉差逐李郎一妹於靈石北。李郎一妹走入林中,林大,將不可獲。是夕忽聞一妹於林西發怪聲,乃西去埋伏,遂遇之。”
又有紅拂代致虯髯客書,現為日本某收藏家所藏。書雲“太原一別,轉目十餘年矣,聞兄得扶餘國,妹與李郎瀝酒東南祝拜之。猶憶當年夜宿林中,李郎插劍於地,以示楚河漢界。妹不解深意,以彼絕情意也,大放悲聲。郎亦不忍,拔劍狎抱之,出聲為兄所聞,否則不之遇也。事已十餘年,當書與兄知。—妹百拜。”
根據上述文獻,那晚上紅拂又嚷嚷來著,結果招得胡公虯髯到前邊埋伏。要不然他們倆就逃脫了。第二天早上兩人明知前麵有埋伏,也不得不向西出動。如果折頭向東,必須穿過好大一片沼澤,那可夠走些日子的啦。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紅拂一聲不吭,看樣子有尋死之意,李靖還安慰她幾句。正扯著,已經走出霧區。他抬頭一看,半山站著一人一騎。那人黃頭發黃眉毛,黃眼珠黃胡子,騎一匹小黃毛馬,此人正是胡公。李靖大聲發問:
“胡公,你來得好快!你的伴兒呢?”
“你的李靖?扯淡的不必要。快來受死。我的伴當在林東。”
李靖想:這人發瘋了。發現我們不把伴兒召來,偏要單打獨鬥。他說:“胡公!你要挑我獨鬥?我多半不是你對手。我要是死了,可不要殺我老婆!”
“花姑娘我的不殺。你的死,我的埋。”
紅拂摟住李靖的脖子大哭:“郎,一路死休!”卻聽見李靖在她耳邊小聲說:“你快下去。這人過於狂妄,驕兵必敗,雖然他武功高過我,我也有五成把握。你不下去那一個也來了倒不好辦了!”
紅拂不撒手,李靖把她硬推下去,縱馬上前大戰胡公。這架打得很不公千:胡公刀術高過李靖十倍,掄得漫天的刀花,李靖隻夠看刀招架,都沒工夫看胡公的人。加上胡公用彎刀,正適合在馬背上砍殺。李靖用楊立的劍,直刃直柄,掄起來再別扭也不過。他又一心要縱胡公的輕敵之心,不肯下馬步戰。鬥了十幾個回合,李靖渾身是傷,劃了有二十多道口兒,就像一顆金絲蜜棗兒,胡公卻連個險招也沒碰上。
胡公覺得奇怪:這李靖身手不及他,騎術也不及他,兵刃坐騎處處都不及他,他又找到他二十幾處破綻,按說早該把這李靖砍成幾十塊,卻偏偏沒有砍中要害!這家夥閃得好快,多高明的劍客也閃不到這麼快,隻有膽小鬼能夠。念著念著,兩馬錯鐙,李靖猛然一轉身給胡公一飛劍。
胡公聽見風聲頭也不回,回手一刀把劍打飛。然後兜馬轉身,一看那李靖已經逃走了。胡公禁不住笑罵一聲:“嗚裏哇啦!逃到哪裏去!”雙腳一扣鐙,那黃毛馬騰雲一般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