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別聲張,然後讓我和她走。到了沒人的地方她說:看見你們倆在裏麵就沒進去。我猜你馬上就會出來。她猜對了。她又猜我沒吃飽,又猜對了。於是她請我吃飯,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到了飯桌上,她又猜我和老板搞得不順心。我說,你怎麼都知道?她就哈哈笑著說:這些事我都經曆過。原來老板也請她吃過飯,在餐桌上說,自己夫婦感情不好,feellonely。她聽了馬上就告辭,老板也說,要了這麼多東西扔了可惜,要留下吃一吃。事實證明,這個老板是色鬼、小器鬼、卑鄙的東西,還feellonely哩,虧他講得出口來。給這種人當雇員是恥辱,應該馬上辭職。她就是這樣做的。她做得對。但他沒對我說過feellonely。所以我還要忍受這個壞蛋。我就這樣告訴小朱,並且愁眉苦臉,好像我正盼著老板來冒犯我,以便和他鬧翻,其實遠不是這樣的。其實就是老板告訴我他feellonely,我也不會立即辭職,而是說:對不起,你搞錯了,我不是同性戀。我隻會逆來順受,像一匹騸過的馬一樣。

吃完了飯,我們來到大街上,這是一條塵土飛揚的街,所有的房子全都一樣。我在夢裏見過無數條街,沒有一條是這樣的小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攙住我的手臂說:走,到你那裏去看看。其實我那裏她去過了,不過是筒子樓裏一個小小的房間,樓道裏充滿了氨味。不過,她要去就去吧。

有關這位小朱,我需要補充說,她穿了一件綠色的薄毛衣,並且把前麵的劉海燙得彎彎曲曲的。看上去不僅是像天使,而且像聖母——假如信教的朋友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她在我那間房子裏坐了很久,談到她那次失敗的婚姻——她前夫有外遇——然後說,你們男人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樣就把我、她前夫、還有頭發花白的老板歸入了一類。這使我感到沮喪,不過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就拿我來說,坐在她對麵聊著天,心裏想的全是推銷偽劣產品的主意:勸誘她和我共享銷魂一刻,然後把那個勞什子戴到額頭上。等到知道了果然不同,就在報上登廣告,把這種鬼東西賣出去。在這個彎彎繞的古怪主意裏,有幾分是要推銷產品,幾分是要推銷我自己,純屬可疑。這無非是要找個幹壞事的借口罷了。當然,小朱也同樣的古怪。假如她以為所有的男人都是那麼壞,何必要跑到其中之一的房子裏來。這都是因為我們感到需要異性,然後就想出些古怪的話來

等到天快黑時,她起身要走,我起身送她,還沒走出房門,她就一把抱住我。因此我們就沒有出門,回到屋裏那張破沙發上坐下了。她自己說,好久沒有個好男人抱住我了——但是她自己剛剛說過,男人裏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是個悖論。這張破沙發在公共廚房裏擺了很久,現在是本屋除床外惟一的家具,油脂麻花的,除了蟑螂,沒有誰喜歡它。在兩個人的重壓之下,它吱吱地響著,好像馬上就要散架。於是我們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床上,又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互相脫衣裳了。

這是我的一次浪漫愛情,我記述它,統共用了1300個字,連標點符號全在內。說起來我們倆還都是知識分子,填起履曆來,用著一種近似黑話的寫法——碩研——大家都懂這是什麼。根據金西的調查,知識分子在性愛方麵行為很是複雜,但我們竟如此簡單,以致乏善可陳,我為此感到慚愧。在小朱的上半身裸露出來時,我問了一句:你不是說,我們男人一個好東西都沒有嗎,為什麼她的小臉馬上就變得煞白,眯起眼來,惡狠狠地說道:feellonely!說著一把把床上的破被子扔到了地下。在這種情況下,再說什麼顯然不合時宜。至於我們做的事,眾所周知,那是不能用文字來表達的。惟一可以補充的地方是,我們在五點到九點之間共做了兩次,第二次開始之前,我想過要把那個“無夢睡眠器’’戴上。這樣我們的性愛就帶有了科學試驗的性質,比較不同凡響;但我又怕她問我在這種時候頭上為什麼要戴個鐵絲筐。所以,這個愛情故事也隻好這樣了。

我這樣對待浪漫愛情是不對的,因此必須再試著描寫一下。如果我說,小朱躺在我身邊,裸露出一對半球形的乳房,這就是格調低下的寫法。因為從這些實際情況之中,可以引伸出各種想像。另一種寫法是這樣的:在我身邊綿亙著一個曲麵,上麵有兩個隆起的地方,說是球體有欠精確,應當稱之為旋轉拋物麵。格調還是不高,因為還有想像的餘地。最好直接給出曲麵方程,這樣格調最高,但是必然遭致小朱的憤恨,因為假若她把我想像成一堆公式,我也要恨。再說,我也不想和一堆公式做愛,所以,這個愛情故事也隻能這樣了。

做過愛之後,我和小朱相擁躺著。此時我又問她:為什麼要和我做愛。聽了這句話,她全身立即僵硬了,似乎馬上就要和我鬧翻——但是馬上又鬆弛下來,輕描淡寫地說:聊點別的吧——不管她怎麼說,我感到了她剛才有股衝動,要把我從床上扔下去——然後我問道:聊什麼?她更加輕描淡寫地說道:比方說,南瓜和豆腐。然後我覺得肚子上疼痛不已,原來是被她咬住了。這使我想起了有一種動物叫做香豬。此種動物和原產於丹麥的長白豬雖是一個物種,終其一世卻隻能長到二十來斤。死掉後烤熟了就叫做“烤乳豬”,雖然名不副實,卻是粵菜中一大美味,十分酥脆,肚子上的皮尤為可口。等她咬夠了,鬆了嘴,那塊皮還長在我肚子上。這說明我還不夠酥脆。然後她又摸摸我身上的牙印說,談談你的南瓜豆腐。這使我想到,她大概是餓了,我這裏還有幾塊餅幹。但她不肯吃餅幹,反而一再掐我。對於這些古怪的行徑,她的解釋是:心裏癢癢,要發狂。我很懷疑,自己癢了來掐我,是不是真有幫助?

有關我自己,可以補充說,我很正常,有住房、有收入,既不偷也不搶。惟一的不足是說自己夢到了南瓜豆腐。我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問到南瓜豆腐,這使我痛恨他們。小朱問過南瓜豆腐之後,我立刻就恨死了她;但表麵上卻裝得心平氣和,並且說:南瓜是個紅皮南瓜,豆腐是塊北豆腐。她聽了爬到我身上,並且說:紅皮南瓜北豆腐,是嗎?然後就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想道:既然大家如此仇恨,就讓她掐死算了。然而一個壯年男子又不那麼容易被掐死。結果是什麼,可想而知:我又和她做了一回愛。這件事說來格調不高,但實情就是這樣的。然後我就睡著了。

什麼格調高,什麼格調不高,你想必已經知道:什麼像夢,什麼格調就不高。因為我還會做夢,所以我格調不高。而做夢的訣竅就是:假如有人間你夢到了什麼,你說:南瓜豆腐!這樣就能做夢。這是做夢的不二法門。我把這個訣竅傳給你,你以後再不會feellonely,但是我恐怕你不會這麼辦。因為做夢耗費你大量的精力,妨礙你大把地撈錢。那天夜裏我夢見的就是這個:有很多的人輪番來問我做過什麼夢,我一一答道:南瓜豆腐。後來把我問煩了,就說是“西瓜奶酪”。於是他們就翻了臉,動手來揍我

那天夜裏我醒來時,看到黑夜裏有一顆煙火頭,還有很濃烈的香煙味。過了一會兒,我才想到是小朱坐在床上吸煙。我問她為什麼坐著,她並沒有馬上回答,先把煙捺滅,然後躺廠來。直到我摟住了她冰涼的肩膀,她才說:你睡覺打呼嚕。我覺得她的語調是冷冰冰的,就把她放開。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又夢到南瓜豆腐了?我說對,然後接著說:睡覺吧。於是她翻了個身,把後背給我,讓我從後麵摟住她,並且說道:這件事你是不想告訴我了,是嗎?我明白,她說的是夢。這種事我經過得多了,有很多人來問我的夢,我不肯說,她們就走開了。這一回不同的是,我不希望她走開,我有點愛她,是做愛時愛上的。為此我做出了努力,盡量編些像夢的東西說說。聽著聽著,她哭起來了。說實在的,我編得也很不像樣子。我沉默了一會,終於按捺不住發作起來:你們都是怎麼了!想要知道什麼是夢,自己去做嘛!她說,自己不會做,怎麼辦呢?而我想了一會說道:那我就愛莫能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