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的臉色不好:也可能是燈光的緣故,他臉色發灰。我覺得他心裏有鬼。他搖頭晃腦,過了好一會才說:這兩天我去看親戚了。我說噢。過了一會兒,又加上一句:怪不得這兩天都沒看見你。說來不好意思,小宋兩天不在,我都沒發現。他要是在三樓上死了,我也發現不了不過這也不能怪我:這兩天我都在圍著老婆轉。小宋說:這兩天都沒課,然後又猶猶豫豫地不往下說了。忽然之間,我心裏起了一陣狐疑:他會不會看完了親戚回來,在路上撞死了一個人?然後他把死人裝在行李箱裏帶了回來。現在他想叫我陪他去埋死人如果他要和我說這件事,我就要勸他去投案自首。我倒不是膽小怕事,主要是因為把人撞死已經很不對,再把他偷偷一埋,那就太缺德了。小宋又接著說下去:我這個親戚住在Youngstown,那地方你也去過——順著76號公路開出去,大概走一個鍾頭,那兒有個大立交橋
小宋說得不錯:那地方我果然是去過。那座立交橋通到一個集市,那裏的東西很便宜;我去過好幾次,每次都是搭小宋的車。從橋上往下看,下麵是一條土路,兩邊都是森林。路邊有個很大的汽車旅館,門窗都用木板釘住。那地方荒得很,根本就沒有人。他大概就在那裏撞死了人我看著燈泡發愣,影影綽綽聽小宋說那個沒人的立交橋下——現在那裏有人了,因為正在修新的公路。汽車旅館裏住滿了工人,他那個親戚正在經營那家旅館。這叫胡扯些什麼,他這個親戚到我們這裏來過,尖嘴猴腮一個南方人。說是給人當大廚的,還給我們露了一手,炒了幾個菜,都很難吃——牛肉老得像鞋底,油菜被他一炒就隻剩些絲——這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火候。難怪老板要把他炒掉,當時他在到處找工作,這隻是三個月前的事。怎麼這麼快就開起旅館了?那家旅館有四五排房子,占地快有一百畝了。我說:那旅館還不得有一百多間房子?他說還要多。按月出租,一人單住一間,一月四五百塊錢,兩人合住另加錢。每月總有近十萬的收入。我想了想說:你的親戚一定是中了六合彩,買這麼大一片房子。小宋笑了起來說:哪是買的,我這個親戚連彩票都買不起。我說:喔。原來是租的。他說也不是。這就怪了,難道是揀的不成。小宋說:這回你說得差不多。這就怪了,哪有揀旅館的?我怎麼沒揀著?
小宋這位親戚有四十多歲了,既沒有簽證,也沒有護照,更不是美國公民,我也不知他是怎麼來的。他不但沒手藝,人也夠懶,哪個老板都看不中他。所以開著一輛破車,出來找工作——我猜他也沒有駕駛執照。那人瘦幹幹的,長著幾根黃胡子,醒著時也像在昏睡狀態中這種人什麼都敢幹,現在居然開起旅館來了。你知道這事情怎麼發生的嗎?他走到這立交僑下,在這個沒人的旅館裏打尖,忽然來了幾個築路工人,見他呆在裏麵,問他認不認識老板——這幾個人要找住的地方。此人靈機一動,說道:我就是老板。你們要住房,就幫我把封窗的木板拆下來。美國工人幫他把房子打開,還修理了房子,不但沒要工錢,還倒給他一筆房錢。此後一傳十十傳百,工地上的人都到他這裏來住,把房子都住滿了。這是包租房子,和開旅館不同,不管床單被褥,沒有房間服務,隻是白拿房錢。還有一件妙事:那旅館裏有水有電,就是沒人來收水電錢。小宋問我對此有什麼看法。我想了想答道:沒什麼看法。現在是夜裏兩點,我整個腦子像一塊木爪。想要有看法,得等到明天了。但我覺得美國的有錢人似乎太多了一點,到處祁有沒人的房子,把門窗一封,主人不知幹啥去了。小宋聽了點點頭,說道:這不也是一種看法嗎?我又補上了一句話:親戚畢竟是親戚嘛。他聽了點點頭,說:說得對,然後就不說話了。
現在我又想起了小宋的那個親戚,此人和從溫州到北京來練攤的大叔們樣子差不多。這些大叔賣的十足假貨,在地鐵站上買票從不排隊,還隨地吐痰。此人可能還在76號公路下開旅館——一年掙一百萬,這麼多年就是一千萬了,合人民幣早上億了——有這麼多錢可真讓人羨慕啊。那家旅館空著的時候,我老從它門前過:我怎麼就沒想過闖進去呢。說句實在話,美國沒人的房子實在是太多了。
三
夜裏兩點鍾我和小宋聊天,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我們兩口子到佛羅裏達去玩,遇上了一條垃圾蟲。和我們一道的還有我哥哥。家兄在國內是學中國古典哲學的,也出來念博士。放假時他閑著沒事,我接他出來散散心。一散散到了Keywest,這地方是美國的最南端的一個群島,是旅遊勝地,島上寸土寸金。別的不要說,連宿營地裏的帳篷位都貴,在那兒露營一天,換個地方能住很好的房間。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空房子也很多我們在閑逛時闖進了一座沒人的別墅,在房門前休息,忽然冒出個人來,問我們認不認得此地的業主。那個人留一撮山羊胡子,大約有三十來歲,穿一身油脂麻花的工作服。這就是那條垃圾蟲了他開著很少見的一輛中型卡車——我四五歲時在北京見過這種車,好像是叫萬國牌。此人修理汽車的本領肯定很不錯。
該垃圾蟲說,看到海邊有幾條破船,假如業主不要了,他想把它們搬走。我們當然不認識業主——說完了這幾句話,他沒馬上走開,和我們聊了起來——就和現在一樣。但當時可不是夜裏兩點鍾。你猜猜聊什麼,哲學。此人自稱是老子的信徒,他說,根據老子的學說,應該物盡其用,不可以暴殄天物;美國人太浪費了,老把挺好的東西扔掉,他自己雖是美國人,也看不慣這種作風。所以別人扔的他都要揀起來,修好,再賣錢——我一點都不記得老子有這種主張。我隻覺得他是在順嘴胡扯,掩飾自己揀垃圾的行徑,但家兄以為他說得有理論依據。不唯如此,他們聊得還甚為投機。眼見得話題與魏晉秦漢無緣,直奔先秦而去,聽著聽著我就聽不懂了,這個老美還冒出些中文來,怪腔怪調,半可解半不可解。說來也怪,這家夥不會講中國話,但能念出不少原文——據說是按拚音背的。我哥哥的碩士論文題目是公孫龍和惠施,還能和他扯一氣。要是換了我,早就傻了。就是這條垃圾蟲說:美國的有錢人大多,就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島(我記得是叫馬拉鬆島)上,還有無數的房子成年空著。在廚房裏,我和小宋談起這件事。小宋打斷我說:這件事你講過,我知道。你哥哥還說,這個垃圾蟲是他見過的最有學問的人。別人聽過的故事,再給他講一遍,是有點尷尬。我搖搖頭不說話了。
有關這條垃圾蟲的事,小宋聽過,你未必聽過。那人長了一嘴黃胡子,頭發很髒,身上很破,看上去和個流浪漢沒兩樣——要是在中國,就該說他活像是建築工地上的民工——但我哥哥對他的學養甚為佩服,和他分手之後,家兄開始悶悶不樂,開車走到半路上,隻聽他在後座上長歎一聲:學哲學的怎麼是這個樣了!後來我哥哥拿到了學位,沒有去做學問,改行做生意去了。我沒有去做生意,但我怎麼也看不慣富人的作風。每天早上我去上學,都要經過一個富人的庭院:那地方真大,占了整整一個街區,荒草離離的院子中央,有座三層的石頭樓房。已經三年了,我天天從那裏過,就是沒見過裏麵有人,這種事叫人看了真是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