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把李牧濤憋住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他確實忘了袁月這邊了。想到袁月,他有些心煩意亂了,氣憤地說:“你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袁月怎麼啦?她走她的路,我過我的橋,你要是覺得舍不得,你留下來陪她!”
顯然,王楨捅到了他的疼處。其實就算袁月現在不說,他早晚也要麵對這個問題。
李牧漁趁機說:“都這麼大人了,就別折騰了,北伐失敗了,我倒不是為前些年參加革命黨後悔,但既然現在看不到光明,我們就先做好自己手中的營生,等待將來的機會吧。”
李牧濤說:“你們都別勸我了,我意已決!”
一股悲涼的情緒,湧上李牧漁心頭。他覺得三阿弟之所以選擇離去,其實是一種逃避。如今的李家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熱鬧,四阿弟走了,阿姆走了,五阿弟在老家,現在三阿弟又要遠去東北,這個家散了。想到這裏,李牧漁眼睛濕潤了。
李牧濤注意到了李牧漁的情緒變化,他理解李牧漁的心情。平日裏就他們兄弟兩個走得最近,相互知冷知暖的,他離開上海,李牧漁失去了一個伴兒,難免有些傷悲。李牧濤就故意咳嗽兩聲,說二阿哥你別擔心,我又不是發配到西伯利亞,等我把那邊的荒地收拾出來後,再回到上海。
李牧漁歎了一口氣說:“三阿弟,你要走,我攔不住,就把三阿妹和李帆留在上海吧,我來照顧他們母子倆,隻要有我在……”
不等李牧漁說完,李牧濤連連擺手說:“免了免了,我把他們交給你們不放心,舉家前往,甘苦與共。”
李牧漁說:“那地方不可以帶著他們母子去的,李家人大都在上海,太太和孩子留在這裏,一定會過得很好。”
李牧濤笑了,說怎麼個好法?就算他們不想我,我也想他們呀,還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再苦的日子也甘甜。李牧漁轉頭問身邊的王楨,她是否願意跟著李牧濤一起走?王楨點了點頭,她希望全家在一起的。
李牧漁知道王楨不可能離開自己的老爺,別說是去東北了,就算是下地獄,她也要跟隨著他。於是就說:“那就把李帆留下,這總可以吧?平時他跟我家李紅就玩在一起,兩個人做個伴兒。”
李牧濤猶豫著,不說話。
李牧漁有些生氣地說:“這個你都不答應,就太過分了吧?我跟你說老三,李帆是你的兒子,也是咱們李家的根,孩子才十三歲,還小,去東北太遭罪,這件事情,你說了不算!”
王楨也說:“孩子是小了點,那邊冰天雪地的……”
李牧濤終於說:“好吧二阿哥,那就勞煩你和二阿嫂了。”
李牧漁說:“廢話!李帆跟我的兒子一樣,什麼勞煩呀?你也學會文縐縐的客套話了。什麼時候動身?”
李牧濤說:“也就十天半月吧,沒什麼準備的,帶些隨身物品,又不是搬家,帶多了是累贅。”
一切就這麼定了。王楨開始準備隨身攜帶的物品了,她覺得很多物品都需要帶走,所以越收拾越多,然而忙了半天,最後被李牧濤全部丟在一邊。李牧濤說:“什麼也別帶,帶著一張嘴就行了。”
李牧濤什麼都放得下,最放不下的其實是袁月那裏,猶豫了幾天,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這一天,李牧濤在自家房前的花園裏散步,悶著頭走了一圈又一圈。說是散步,卻像是競走比賽,步子又大又急。正在花園聊天的李灣和朱山影看到後,相互看了一眼。李灣就說:“我三阿伯心裏有事,你看他像黃牛趕水一樣轉圈,都快轉暈了。”
朱山影仰頭思索了一會兒說:“要去東北了,一定有很多事情。”
李灣就站起來說:“過去看看,讓他停住別轉了。”
兩個人站在李牧濤前麵的時候,李牧濤竟然沒有察覺,差一點兒撞到了他們身上。李灣說三阿伯,你在想什麼?李牧濤似乎有些猝不及防,慌亂地說沒想什麼呀,隨便走走。李灣從他的眼神中,一下子就明白了,說:“我知道,你在想袁小姐。”
李牧濤愣了一下,看著李灣突然笑了,他說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呀?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李灣神神地歎息一聲,說你承不承認?說實話。李牧濤故意轉移話題,說:“你們這幾天見到她了嗎?”
李灣故作迷茫地問:“見到誰了?”
李牧濤氣得抬手要打李灣,說:“你這個小丫頭,怎麼越學越壞了。”
朱山影笑了,說:“李灣妹妹是個小人精,什麼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李灣走到李牧濤身邊,挽了他的胳膊,身子微微靠在他身上,輕輕說:“三阿伯,你能不走嗎?你走了,袁月阿姨怎麼辦?你跟她商量過了嗎?”
李牧濤說:“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我為什麼要跟她商量?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想告訴她。”
李牧濤說話的口氣突然很不耐煩,於是李灣和朱山影就沉默了。李灣就那麼挽著李牧濤的胳膊,在花園慢慢走著,到後來李牧濤的情緒平息了很多,就站住了,望著李灣說:“你的畫小有名氣了,袁月說得對,你很特別,將來一定是咱們李家的驕傲,三阿伯就希望你們這些孩子都齊刷刷長起來,給咱們李家光宗耀祖,我們這些當長輩的就安心了。”
這幾句話,說得李灣和朱山影心裏酸酸的。
李灣就說:“我們這不都長起來了嗎?三阿伯放心,我們一定不給您丟臉。”
李牧濤突然想起什麼,說:“你該嫁人了李灣,都十九歲了吧?老姑娘了,不能再拖了,你阿姆心裏替你焦急呀。”
李灣說:“三阿伯不要替我操心,我還沒遇到喜歡的呢。”
李灣跟李牧濤分開後,心裏一直覺得很難受,於是就去報社找袁月,把李牧濤要去東北的事情告訴了她。袁月當時一愣,第一反應就說:“不可能,他哪是種地的人?”
李灣說:“都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現在隻有你能勸住他,你去勸勸他吧。”
袁月坐在那裏呆傻著,半天沒反應。她心裏突然很空,仿佛被人掏走了五髒六腑。她知道事情已經不可逆轉了,所有的勸說都是多餘的。她內心覺得很委屈,這麼大的事情,他竟然不跟自己打個招呼,他心中還有沒有她?想著,淚水就溢出眼眶。
看到袁月哭了,李灣咬了咬嘴唇,說:“或許還不一定走,你抓緊去勸勸他……”
袁月搖搖頭。
李牧濤內心糾纏了好幾天,總覺得對不起袁月,在下了決心去見她之前,他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把她租賃的那棟房子買了下來。他沒有跟袁月商量,直接找到房東談好價錢,辦理了房產過戶手續。他覺得自己應該給袁月一個穩定的住處。
李牧濤拿著辦理好的房產手續,去了袁月住處,袁月說你終於來了,我以為你不辭而別呢。李牧濤一愣,說你都知道了?我哪能不辭而別,這幾天忙著辦一件事。袁月不冷不熱地說,你忙著出遠門,都忙完了?李牧濤點點頭,兩個人突然無話,沉默了。
好半天,李牧濤輕輕靠近袁月,伸手想撫摸她的頭發,卻被袁月擋開了。袁月說:“我沒權利幹涉你的事情,你要去東北,一定有你的道理,可你應該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李牧濤說:“我怕你反對。再說,事情也有些突然。”
袁月說:“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去種地?”
李牧濤說:“我在上海待煩了,哦,不是煩你,我是說,最近心裏很別扭,感覺自己很失敗,一事無成,就想換一種生活方式。”
“你心裏苦悶我知道,當初我是被你那種革命的熱情感染了,覺得像你這樣的家族、這樣有地位的老爺,能夠為了民族和自由拋頭顱灑熱血,說明你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可現在我覺得你突然消沉了,要躲避現實……”
“不!你誤解我了,我去東北,就是想尋找另一條救國救民的道路。”
“可現在我需要你跟我站在一起戰鬥,去喚起民眾的覺醒。”
“你看現在亂哄哄的,亂成了一鍋粥,我真的厭煩了。你不要勸我,我把《覺醒報》交給你了,你看著辦吧,要是有一天不想辦了,就關門好了。”
說著,李牧濤把房屋買賣手續,放在了袁月麵前,說:“我把這房子給你買下了,這一走,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你不要等我了,我的意思,你明白。”
袁月說:“我不明白,你說清楚,怎麼不要等你了?”
李牧濤不敢去看袁月的眼睛,放下房屋買賣手續,轉身朝屋外走去。袁月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到他出了屋子,走到院子的時候,她突然瘋跑著追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月色下,兩個人靜止在那裏。
終於,李牧濤回身,將袁月攬進懷中,跟她吻別,然後毅然朝院外走去。他不敢再耽擱下去,擔心自己的意誌在瞬間被袁月無限溫柔和潮濕的淚水摧垮。
袁月在他身後喊:“李牧濤——我等你回來,一直等下去!”
這是袁月第一次喊李牧濤的名字。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又繼續走去。
李牧濤攜王楨離開上海的時候,李牧漁專門安排了送行宴。宴席開始的時候,李牧水端起一杯紹興老酒,眾人急忙跟著把杯子舉起來,準備跟李牧濤碰杯。李牧水說:“你們都把杯子放下吧,我這杯酒,是單獨跟三阿弟喝的,沒你們什麼事。”眾人愣了愣,慢慢放下酒杯,目光集中在李牧水身上,聽他有什麼話要對李牧濤說。
李牧水說:“三阿弟,要說膽識和魄力,我們兄弟幾個沒有超過你的,隻要你踏踏實實做實事,不管土地經營得好壞,你都讓我敬重。這杯酒,我敬你。過去我們兄弟倆有很多疙瘩,我今天給你賠禮道歉了,這杯酒喝下去,那些不愉快就一筆勾銷了。”
李牧濤沒想到大阿哥突然間放低姿態,說出這麼真誠的話語,一時不知所措,舉著酒杯的那隻手停留在半空。李牧水似乎沒看到李牧濤的表情,他喝完了杯中的紹興老酒,放下酒杯的時候,特意弄出了一些響動,讓杯子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李牧濤終於忍不住說了:“牧濤不敢當,真要有錯,錯在我身上,你這杯酒,我怎麼敢喝?”
李牧水說:“你前幾天的那句話,說得好,咱們李家有管理錢莊的,有管理工廠的,就是沒有管理土地的。李家子孫多一種選擇,將來就多一條路,可進可退。你這些話,我考慮了幾天,如果阿姆還在,聽了一定會高興的。”
提到阿姆,李牧漁和李牧月也動容了,都站起來跟李牧濤碰杯。到了這時候,李牧濤不能再推辭了,舉杯一飲而盡。
一九二○年的深冬時節,李牧濤和王楨離開上海的時候,上海飄著冷雨,半座城市消隱在繚繞的雲霧中。李牧水、李牧漁和李牧月三人,一直把李牧濤和王楨送到碼頭,他們走水路輾轉幾次,至少需要半月的行程才能到達營口。
船離岸時,船上和船下的人相互招手揮別,兄弟們都忍不住淚水盈盈了。他們知道此時一別,不知何年才能相見了。
上海飄著冷雨為李牧濤送行,而營口那邊迎接他們的,卻是茫茫飛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