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遠處看,李牧濤和那掛爬犁,也是宣紙上的一部分。

王楨被葬在距場房不遠的荒地上,李牧濤把農場的名字由“麥香農場”改為“稻香農場”。王楨下葬後,李牧濤就帶著員工開挖通海工程,生活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故,日子像流水一樣向前流淌著。這位曾經脾氣暴躁的漢子,在東北凜冽的寒風中,學會了忍耐和沉默。

李牧濤到了東北,上海的李家人隻能通過書信跟李牧濤聯係,而書信常常時斷時續,因而李牧濤的情況,上海李家人並不是太清楚。即便是寫信,李牧濤也不願意將營口方麵的困難告訴他們,在信中除去說這裏一切都好,就是詳細報告荒地的改良情況。王楨去世後,他曾經寫了一封信,準備告訴李牧漁和上海的李家人,可這封信一直沒寄出去,後來幹脆悄悄撕毀了。他覺得隻要告訴了李家人,袁月就一定會知道的。

他不想讓袁月知道王楨死了。盡管這些日子,袁月來信並不多,可每一封信都包含了濃濃的思念和淚水。如果她得到王楨不在世了的消息,肯定會從上海趕過來陪他。東北這地方,真的不適合南方女子生存,他後悔當初沒聽二阿哥李牧漁的勸告,把王楨留在上海。王楨走了,他不能再讓袁月來跟他受罪。

為了讓袁月慢慢忘記自己,李牧濤不再給袁月回信了,他希望她能嫁一個好男人,去過幸福的生活。

李牧濤把所有的情感都傾注在了這片鹽堿窪地裏,整日不知疲憊地勞作。他答應過王楨,要讓這片鹽堿地長出金燦燦的水稻。他想,就算累死在鹽堿地上,也要實現對王楨的承諾。“不會等太久的,你一定能吃上我們江南的大米。”他常常麵對王楨的遺像這樣說。

時光不經混,一晃就是五年,李牧濤腳下的大片鹽堿地,在聶專家的指導下被改造成了熟地,賣給了當地的百姓,他隻留下一萬餘畝。對於這一萬畝土地,他像孩子一樣侍弄著。陽光熱烈的天氣,他甚至躺在土地上,感受土地的厚實和溫情。

從表麵看,他已經是地道的農民了,粗糙的臉和手,還有粗糙的衣服。跟農民不同的是他那雙眼睛很有光澤,透著潤亮。

沒有期盼和希望的人,是不可能有這種眼神的。

他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鬢角生出了幾根銀發,但身體看上去更結實了。盡管苦累了一些,可他的生活卻有了很多色彩。最初來到營口的時候,麵前是一堆亂麻,生活毫無頭緒。現在他已經完成了長十裏、寬五米的通海排水渠,解決了改造鹽堿荒地的最大難點,短短幾年內,使營口東大荒成片的鹽堿地變成了肥沃的良田。

如今的農場,看上去像一個繁華的小鎮,他招收的四五百名農場職工中,許多都是有文化的青年。他給這些學生們訂閱了大量的國外農業科技雜誌,鼓勵他們學習科學,借鑒國外農業的先進經營方式,在中國創辦一個現代化農場。

這些學生中,有一批是前兩年從南方招收來的,其中有一位女孩子是李牧濤的老鄉,叫吉歌,長得很甜潤,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小商人家庭,畢業於寧波女子中學。因為不願意聽從父母的婚姻安排,聽說東北一家農場在南方招聘有文化的青年,於是就報名來到了營口。

吉歌第一次跟李牧濤說話的時候,正好是王楨死後的第三年,大概因為跟李牧濤是老鄉,她使用了地道的家鄉話,讓李牧濤聽著格外親切,很自然就記住了她的名字。再碰麵的時候,兩個人用家鄉話打個招呼,然後會心一笑。

雖然現在稻香農場的條件比李牧濤剛來的時候,改善了不少,但李牧濤覺得南方學生到了這邊,開始一定有些不適應,因此特意給南方學生一些生活上的照顧。對於吉歌這位同鄉,李牧濤給了更多的體貼和照顧,吉歌自然感受到了,她看到李牧濤憨厚的微笑,心裏很溫暖很踏實,仿佛就在自己家中,竟然沒有了那種背井離鄉的感覺。

吉歌在跟李牧濤聊天中,明白了李牧濤內心的渴望,那就是讓這片土地生長出堆積如山的糧食。吉歌就跟那些學生們日夜泡在書本裏,查閱了大量的科技資料。有一次,吉歌無意中發現美國農民使用機械耕作,實行科學種田,產量大幅度提高,獲得了超額利潤。她就把自己的想法跟李牧濤說了。李牧濤很欣賞吉歌的骨氣,用堅定的口氣說:“我支持你,美國農民能做到的事情,我們為什麼做不到?”

於是,李牧濤從美國購買了一批先進的生產工具,其中有用馬匹拽拉的新式犁鏵,這種犁鏵不僅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吃土很深,能將荒草波浪一般翻飛起來,深埋在土下化為肥力。

每當犁鏵翻起新土的時候,李牧濤就會播種下一片希望。

營口一帶最適合種植高粱、玉米和豆類農作物,李牧漁新開墾的土地瘋長糧食,每年都取得大豐收。這些糧食經西海口運往國外,換來鈔票後又投入生產。李牧濤變得越來越精明,越來越像一個商人了。農場在他的指尖撥弄下,不斷發展壯大,下設了三個分場,擁有大馬車五十多輛,汽車五輛,拖拉機二十多台,還有從國外進口的先進生產設備。

為了便於生產和防範土匪,李牧濤把稻香農場的場部設計成一座堅固的四合院,前排大門位置,是一座兩層小樓,四周修建了炮台和槍孔。這座兩層的小樓,成為當地一道風景。連接兩層小樓的四合院圍牆,高大而厚重,足以抵抗土匪的圍攻。為了照明,李牧濤還購買了德國產的西門子發電機,同時安裝了西門子電話機,通往各個分場。

無論是照明還是電話,都開辟了東北農村地區的先河,成為廣為流傳的神奇故事。

很快,稻香農場場部就變成了當地的經濟貿易中心。李牧濤在兩層小樓前麵,修建了一條街道,設有商號、雜貨鋪、當鋪、油坊、酒坊等,極大地促進了遼西農村的經濟繁榮。他用自產的大豆加工成豆油、豆餅,銷往關內或出口國外。用自產的高粱釀製燒酒,用酒糟和米糠喂養生豬,不僅積攢了肥料,還廣增財源。同時,他還開辦了粉坊、窯磚廠等項目,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經濟實體和產業鏈。

隨著生活環境的極大的改善,李牧濤的心情也慢慢好起來,尤其那些有文化的農場職工,跟李牧濤交流的話題比較寬泛,也比較深入,慢慢消解了他內心的孤寂。

吉歌是一個比較安靜的女孩子,平時話語不多,其他學生跟李牧濤說笑的時候,她喜歡在一邊靜靜地聽,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她的情感非常細膩,多數時候是用眼睛說話的。稻香農場幾百名職工,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接觸李牧濤的。吉歌因為在場部工作,跟李牧濤見麵的機會就比較多。

吉歌每次見到李牧濤,都會點點頭,多數時候並不說話,隻是微笑一下。“生活其實是可以從頭再來的。”李牧濤看著吉歌的微笑,心裏經常這麼想。

隻是在李牧濤心裏終究是放不下王楨,畢竟王楨的去世,主要責任在他,況且至今他並沒有實現對王楨的承諾,在這片改造好的土地上種植出家鄉的水稻。

稻香農場的職工,都是一起睡大屋子。李牧濤有自己的家,但由於一個人生活,他很少待在家中,每天穿著粗布衣服,跟農工們一起下地勞動,一起在場部食堂用餐。場部有不少女職工,李牧濤作為農場的老板,關心他的女子不在少數,縫補衣物,拆洗被子,這些事情都有人幫忙,他缺少的是陪他說話的人。

吉歌總是在李牧濤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的身邊。比如偶爾身體不適,懶得去食堂內吃飯,吉歌就會為他準備可口的家鄉飯菜;比如惡劣天氣無法勞動,李牧濤待在屋子看書,感到莫名孤獨的時候,吉歌就會找到非常貼切的理由,走進他的屋子,陪他說一些家鄉話,說一些家鄉的陳年舊事。自然,從閑聊中,吉歌也就了解李牧濤的家境,知道他對死去太太的那份情感。

這年清明節,李牧濤要去給王楨墳頭上添一把新土。王楨的墳地距離場部很近,出了大門往東走三五裏路就到了。半上午時分,李牧濤扛著一把鐵鍬,懷裏揣了一些紙錢,剛走到王楨墳前,就愣在那裏了。王楨墳前擺了一個小花籃,花籃是用田野裏剛剛開放的各色花兒裝扮起來的。花兒還沒完全綻放,含著羞澀。遼西一帶的四月初,天氣陰冷,野花開放得遲緩,能采摘編綴成一個花籃,是要費一番力氣的。再看王楨的墳頭上,已經添上了新土,墳前還有燒盡的紙灰。李牧濤覺得納悶,誰搶在自己前麵來添土了?他彎下腰撿起花籃端詳著,突然腦子一閃,想到了吉歌。

“是她,一定是這個小丫頭。”李牧濤心中一陣溫暖。

從墳地返回場部,李牧濤站在農場門外的一片春光裏愣怔了半晌,終於決定去問一問吉歌。他剛走到吉歌宿舍前,就看到她跟幾個女孩子在洗衣服。陽光很好,她敞開了衣襟,露出了裏麵的碎花襯衣,格外好看。李牧濤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吉,你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