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采茶姑娘的苦惱(2 / 3)

“在哪裏?”眾人驚叫。

“還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裏!”老太太指著寄草就喊,“杭護士你不快趕回去?你這個亂頭阿爹的兒子,野人手裏教壞了,不要一把火燒起來,把我們也都燒進去了呢。”

原來,那快樂的小夥子杭布朗,那原始共產主義分子、那在西雙版納大茶樹下連短褲都會脫給人家的樂觀主義者,他哪裏有那麼些自己的、別人的概念。大舅杭嘉和特地從嘴裏摳下來的龍井送給了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幾把抓了分光。這會兒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拿來招待他的朋友們了,他們都是社會青年、無業遊民,吃吃蕩蕩,無所終日,還要受各種教育,等著發到農村和邊疆去,心裏正煩著呢,也沒個可以宣泄之處。天上掉下來一個小布朗,他們唱啊跳啊,朗誦詩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他們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個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見沒有龍井茶可以招待朋友們了,就說:“我這裏有雲南帶來的竹筒茶呢,我們拿來烤了吃怎麼樣?”

杭州的姑娘兒小夥子從來也沒有見過竹筒茶,聽聽都新鮮,急忙說:“拿出來,拿出來。”

“要喝烤茶,可是要先點火塘的啊。”

一個姑娘兒說:“啊喲媽,那不就是夏令營嗎?”她激動得連媽都叫了出來。

一夥人就分頭去找柴火了,轉眼間捧來了一大堆,院子裏當下點著,小布朗就取了竹筒出來,當中劈開,緊壓成形的竹筒茶就掉了出來,細細長長黑黑的一條。有人就驚問:“這個東西怎麼吃啊?”

小布朗就說:“看我的!”

說著,變戲法般地拿出了一套茶具,邊人稱之為老鴉罐的。這老鴉罐已經被火熏得活像一隻黑老鴉了,它還有四個兒女呢,不過是四隻小得如一個乒乓球般大小的杯子罷了。

小布朗就讓一姑娘先把那竹筒茶用手撚碎了,放在一個盤裏,然後就拿著那老鴉罐到火上去烤。早有一個小夥子自告奮勇地從家裏廚房中捧出了一隻瓦罐,小布朗見了拍拍那小夥子的肩說:“這個東西好!”

如此這般,瓦罐灌了水就上了黃火,這邊老鴉罐也烤得冒了煙,小布朗抓起一把竹筒茶就往那罐裏扔,一陣焦香一陣煙,隻聽得那昭僻啪啪一陣響,竹筒茶就渾身顫抖地唱起歌來了。

茶都開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嗎?星星都開始唱歌了,火苗兒能不唱嗎?小布朗激動地看看他的朋友們,環視著這個人工的村寨家園——唉,有總比沒有好啊!夜晚降臨了,多麼想念你啊,我的父親,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說茶的故鄉就在大茶樹下,都說那株大茶樹,就是茶的祖宗,那麼我小布朗呢,為什麼我就不可以是大茶樹下的人的子孫呢?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裏,過上了如此這般的一種令人窒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嚨硬咽,不唱是絕對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經沸騰的瓦罐之水,黃河之水天上來一般地直衝那老鴉罐。陳啦一聲,白煙彌漫,仿佛老妖出山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雲又是煙,還沒等杭州的那幫姑娘兒小夥子緩過神來,一個聲音仿佛是從那遙遠的大森林裏傳來了:山那邊的趕馬茶哥啊,你為什麼還沒有來到?快把你的馬兒趕來吧,快來馱運姑娘的新茶!馱去我心頭的歌呀,再細品姑娘心裏的話,茶哥哥啊……一曲高歌,姑娘小夥子們被驚呆了。天哪,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生活是可以這樣來過的嗎?可以這樣點著黃火、數著星星、蒙著茶煙、唱著情歌來進行的嗎?原來這不是童話也不是夢,隻要夜晚一降臨,山那邊的阿哥就出現了。

老鴉罐裏的竹筒茶浮起來了,翻滾著,咕嗜咕嘻,那是一種多麼豪放的香氣啊,那是大森林的氣息,那是遠古的聲音呢。小布朗一邊端起老鴉罐,把那沸騰的濃鬱的茶汁往小杯子裏倒,然後一隻隻地送到朋友們的手裏,自己也端起了一隻,望一眼蒼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熬茶就如做錦緞衫,美麗的茶團繡上麵,無花的錦緞不好看。水隻倒三勺不能多,茶隻下三勺不能少,鹽隻放三把味道巧。紅茶改色要乳牛,擠出的白奶要巧手,牛奶熬茶勝美酒。

唱到這裏,豪氣上來,大聲喝道:“有牛奶嗎?”

剛剛過了困難時期,牛奶還是個極其奢侈的詞兒,但剛才喊媽的姑娘毅然決然地應道:“有,我們家有!”

她家的老爺爺生病,醫生說營養不良,得喝點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門路,才換來那麼一丁點兒的牛奶,還不知道哪一天會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來,小布朗三下兩下就倒人老鴉罐。這就是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夥子姑娘們驚歎地看著,他們怎麼能夠不嚐一嚐呢?

於是就一人一口地喝開了,誰都覺得味道無法言說,又苦,又香,又醇,又麻,但誰都不敢說不好喝。他們每一個人都激動萬分地彈冠相慶般地互道:“真香啊!味道真好啊!從來也沒有喝過這樣好的茶啊!”

姑娘突然說:“龍井茶哪裏好跟這個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過來,紛紛附和。就在這時候,院子的女主人杭寄草趕到了。

看著一院子的年輕人,個個臉上被黃火映得通紅,滿院子的香氣。住了多年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家了。寄草想問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出戲,小布朗卻興高采烈地喊道:“媽,來一碗邦成爸爸煮過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裏輕鬆多了,對跟來的老太太們說:“孩子們喝烤茶呢。”

話音剛落,一聲淒厲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姑娘的奶奶,拍打著大腿,就哭大搶地地叫開了。

杭州城的不良青年

小布朗鬧到了這個地步,眼看著就成了杭州城裏的不良青年,杭家隻好召開緊急會議了。這次會議晚輩一律不參加,旁聽的卻有小撮著。和以往大多數這樣的時候一樣,會議由政協委員杭嘉平主講。他分析了杭布朗的當下情勢,以為他隻有三條出路:一、回雲南大茶樹下,從此做個山寨野夫。二、在城裏趕快找個正式工作,不要是鏟煤灰的那一種,得是一天八小時關起來能收性子的。三、找個合適的姑娘成家,有個地方讓他費心思,他也就會安耽多了。三條出路中前一條當下就被寄草否決了。回雲南,絕對不可能,除非她不要這個兒子了。找個收性子的工作,當然好,但一時哪裏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沒人要他。找個合適的姑娘結婚倒是可以考慮。小布朗二十多歲,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裏東竄西鑽,吹牛皮,說大話,胸膛上手指頭紅印子拍得臉膨響,有個老婆鎮著,或許能夠改變他的這種與杭家人完全不同的習性。然而,合適的姑娘在哪裏呢?

這時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過六十,就正式從評茶師的位置上退休了,但在家裏,大事最終還是他拍板。聽了眾人發言,他一聲不響,過了好一歇,長歎一口氣。寄草見大哥歎氣,不等大哥開口就說:“大哥你不要說了,這件事情我做娘的會操心。”

“我倒還可以到茶廠去說說看的。”嘉和說,“我從評茶師這個位置上退下來,好好的徒弟是帶過幾個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場了,如今那裏倒是缺人手,前日還來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鬆了開來,她知道,大哥從來不隨便許願,便說:“茶廠可以的。”

“也不是說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掛號。”嘉和看著寄草,“這段時間不要給他空下來,鼓樓旁邊這家煤球店還算正氣,還是先在那裏放一放。”

“你們要叫他鏟煤灰鏟到什麼時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氣有點硬了,說:“什麼事情人做不得?掙工吃飯,天經地義。布朗心野,先收收骨頭,真到了茶廠,我還有一張老麵子要靠他給我撐呢。”

大哥溫而厲,寄草最聽的還是他。嘉和見大家沒有異議,又說:“要相姑娘兒,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隻盯在城裏。”

大家都知道嘉和這句話的意思。你盯在城裏也是白盯,有幾戶人家真正肯把女兒嫁給有個勞改爹的小夥子,你把洞蕭吹破了也沒用。這樣問了一會兒,寄草又說:“我們那個廠,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幾個姑娘,還是蠻順眼的,就是聽不見說不出罷了。”

寄草說的是她所在的那個街道小廠,專門製了雞毛撣子來賣,也兼著糊紙盒子。那裏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尤其是殘疾人。

話說到這裏,旁聽的小撮著就聽不下去了,接口說:“剛才大先生已經說了,眼睛也不要隻盯在城裏,我就接了這個口令。我反正是孫子孫女七八個的,你們要誰隻管挑。”

大家聽了,眼睛就亮了起來,小撮著便順勢說:“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還可以,她還有份工作,雖是臨時的,也難說哪一天不會轉正。再說了,布朗真的工作難找,到翁家山落戶也不是不可以的,總比城裏掛起來強。”

大家就想起來那個有著結實板牙和同樣結實背脊的村姑,相互對了對眼,誰也不說話。最後還是嘉和說:“寄草你也曉得,這種事情還是娘舅最大的,我來出麵吧。”

大哥一句話,寄草就掏手帕了,邊擦眼淚邊說:“我也想通了,過幾日我就到十裏坪去。”

十裏坪在浙江腹地金華,勞改農場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羅力,這時候找他,還能有什麼事情?大家聽了都不響,隻是眼巴巴地盯著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聽到寄草接下去要說的話。

果然寄草說:“大哥,我現在提出離婚,不會再是落井下石吧。”這句話剛剛吐出,她就失聲痛哭,連帶一起坐著的大嫂葉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聲來。

大哥嘉和眼眶裏也都是淚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憐十五年紅顏守空房,雙鬢漸生華發,苦到今日還沒有一個頭。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羅力——他本來還一直指望著十五年後他們能在西湖邊共飲一壺茶。他對這個東北漢子一直有著很好的印象。他是個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後來,也不是沒有出獄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個前提,先承認罪行,然後再減刑釋放。嘉和趕到牢裏去見羅力,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羅力聽了這話,攤開一雙大手十根手指,問嘉和他已經坐了幾年牢,嘉和看著那雙累累傷痕之手,說,十年有餘了。羅力又問:我犯得著為那餘下的幾年做狗嗎?嘉和聽罷此言,一隻手按住自己的心,一隻手抓住羅力的手,說:“大哥三年後再來接你!”

三年過去了,人卻還是接不著。

杭嘉平見不得眼淚,連忙拿話來培,說:“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裏說得上落井下石。有幾個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說現在羅力也已經出獄了,布朗也準備著成家立業。羅力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為了兒子,他什麼不肯做?”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裏坪?”

寄草連連搖手,說:“你還想當右派啊,這回可沒有人保你了。”

1957年時,杭嘉平仗著自己資格老,又是個心直口快之人,差一頭發絲的距離就要當右派了。還是因為有著吳覺農這些老先生說話,才保下來了。世上之事,真是白雲蒼狗禍福難測啊。嘉平苦笑著說:“你看人家楊真,還沒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兩斷了。你到今天才提,還擔心自己良心過不去。”

提到楊真,大家就重新啼噓起來。楊真也是,外交官也做過了,京官也做過了,到底還是管不住自己那張嘴,躲過了五七年,躲不過五九年。好在右傾比右派要輕一個等量級,已經在北京某理論研究部門從事領導工作的楊真又“發”回了杭州,到大學裏去教書。唉,馬克思主義者楊真同誌當年奉旨進京時何等躊躇滿誌,如今回來又是如何的淒惶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斯,雨雪靠靠。寄草這才悄悄叫了楊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為他接風。

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雖然湖上依舊風月無邊,但楊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讓寄草這倒黴的人再難受,就和她開玩笑,說他當年的話有預言作用,果然他落難了,他老婆立刻離婚,來看他的,還是她杭寄草。寄草這些年一個人在底層生活,又加這兩年沒飯吃,雙頰黑瘦,動作表情都有了一種下層人才有的麻利無礙,備下的那點瓜子她也用來填肚子了,她飛快地吐著瓜子殼兒,一邊聽了老朋友的話,說:“你和羅力不一樣,他是階級敵人,你是人民內部矛盾,官當不成了,還不是當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麼事情?”

楊真這些年讀了一些書,又見了一些世麵,年輕時的書呆子脾氣又重新發作起來:“馬克思主義者是曆史唯物主義者,相信曆史是漸進式前進的。但曆史真的可以通過革命而飛躍嗎?比如我們真的可以從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直接進人社會主義,也就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嗎?我到蘇聯當了幾年外交官,才明白為什麼列寧會在十月革命之後提出新經濟政策。你不知道,蘇聯這個國家,別看有飛機有原子彈,可他們的農業生產,還不如沙皇時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殼,說:“我明白了,你是說蘇聯人吃得還不如沙皇時候好。”

楊真愣了一下,說:“你這話聽起來就像批判我的人說的。”

寄草啞啞地笑了起來,她的聲音這些年來在底層不停的叫喊聲中,已經如殘花敗柳,和她風韻猶存的麵容實實在在地形成一個大反差。她說:“別當我十根手指黑乎乎髒兮兮的真的什麼都不靈清,你說的我全明白。你是說我們現在還不如從前活得好,這不是汙蔑社會主義製度又是什麼?”

楊真一邊環視周圍一邊捶著桌子小聲說:“你怎麼也這麼亂彈琴?我是想從理論上搞明白,社會發展的必然階段能不能夠跳躍,這是個學術問題,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著眼睛說:“你也不要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老百姓幾年沒飯吃了,你那些理論要是不能讓他們吃上飯,他們要你的理論幹什麼。”

楊真看著寄草,覺得她真是一個奇跡,人都快餓死了還敢說這樣的反動活,還竟然沒有步丈夫的後塵。又想想自己,的確有一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實際上這是一個不可能不涉及到實踐的重大理論課題,他當然不是沒有想過實踐,打他右傾也沒有冤枉。他幹瞪著眼說不出話,倒叫寄草想起那個很久以前因傷寒打著擺子的革命書生。她重重地歎口氣,才說:“我知道你在為我擔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為你擔心呢。你當了這些年的官,也沒學會怎麼當,我看你學當老百姓也難。你一個人呆在這裏,沒個人照顧,也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那才真正要當心呢。”

楊真攤攤手說:“我也認了,這麼多年你也不是這麼過嗎?”寄草說:“你看看我還像不像個人樣。不瞞你說我早上出來時還想把自己弄得像樣些,破鏡子裏照照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了。我說書呆子,你就快快成個新家吧,趁你現在還是個教授,還有人肯嫁你。”

楊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這麼一句:“到哪裏再去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寄草一怔,烏珠就亮了起來,臉上有了一點赧色,卻笑著說:“是啊,到哪裏去找那個把你的《資本論》往車下扔的同路人啊!”

他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看著湖麵,饑餓使他們身輕如葉,他們有一種站不住要被風刮走的感覺。桌麵上剩了幾粒瓜子,寄草麻利地撿了起來,抓起楊真的手,慷慨地說:“都給你,男人經不起餓!”楊真要推,寄草已經往湖邊走去。奇怪,西湖也仿佛餓瘦了似的,湖麵淺了許多。寄草想起了當年家族中血氣方剛的年輕人。1937年秋天的湖上,他們的衝撞和呐喊,他們的犧牲和決戰……如果楚卿還活著,會不會與她杭寄草繼續舌劍唇槍呢?她看了看。瞧快的楊真,突然沒來由地胡思亂想——如果他們還活著,會不會也和這個楊真一樣倒黴呢?溫情和憂傷升起來了,她對楊真說:“楊真,別跟我和羅力那樣,要跟我大哥學。他總是跟我說,別說話,人多的地方,一定記住別說話,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你是要消滅嘴的一種生理功能嗎?”楊真苦笑著,用玩笑的口吻說。

寄草撒了撤嘴,說:“用心說話不是一樣嗎?我年輕時看武打小說,知道武林高手中,有人就會說腹語。”

楊真突然問:“你知道那會兒為什麼我老想和你在一起?”看寄草被問得有些茫然,便說:“我就是喜歡和你對話,或者你不停地說,我不停地聽,或者我不停地說,你不停地聽……哎,多好的日子啊……”

他最後的那句感慨,讓寄草一下子港然淚下了。

還真讓寄草說準了,楊真上了幾年課,到底也沒管住自己的嘴巴,又開始與人理論可不可以超越階段的問題了。對他這種有前科的人,上頭決定不再姑息,“發”到浙北鄉下勞動改造了事。此刻嘉平再提起楊真的事情,寄草就回了一句:“我怎麼好跟人家楊真老婆比?人家也是延安時期的老革命。我是什麼,立場不分,落後分子,連護士都當不成,隻好在弄堂裏紮雞毛掉帚。要不是你們替我擔著,我也怕是早進了監獄了。”

葉子從頭到尾就沒有說過一句話,杭家人也早就習慣了隻要嘉平在場她就不說一句話的態度。可這會兒她伸出她那雙已經幹癟的手,輕輕地按在了寄草的嘴上,發出了一聲:“噓——”寄草這才住了嘴。

另一個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女子杭盼,剛才一直陪著小姑走過羊壩頭,路過青年路口的那座鍾樓的時候,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抬起頭,呆呆地望著高高在上的那口大鍾。寄草很想就那麼站下去,一直站回到從前,她強打起著精神做人那麼多年,現在有一種要垮的感覺。她想,為什麼我就不能像盼兒那樣呢?你看她獨身一人,在龍井山中教書,倒過得安靜,連肺病也好了。那就是因為她有她的上帝啊。她羨慕她,也為自己奇怪。她既不能像楊真那樣相信共產主義,也不能像盼兒那樣相信上帝。她覺得自己還是更像她的大哥嘉和,他們是相信生活的人,是在生活中討信心討希望的人。可是生活卻不買她的賬,她越想生活,生活就越難為她,越勢利。她看看杭盼,長歎了一口氣,說:“真是有點熬不下去了。”

盼兒沒有回答她,隻是習慣地哺哺地祈禱了一聲:“主啊……”

天空倏然暗淡下來,暮鍾,就在這一聲歎息中敲響了……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對小布朗說破這件事情很難。杭嘉和用他一貫舉重若輕的作風處理此事。他不讓寄草對兒子說什麼,他隻讓任孫女迎霜來通知布朗。他也不說過幾天相親,他說過幾天踏青。

迎霜十二歲,和媽媽一起住在大爺爺嘉和家,哥哥得放則住在爺爺嘉平處。父親杭漢援非好幾年了,母親黃蕉風常常下鄉,這杭家最小的女孩子,和嘉和的關係倒比自己的親爺爺嘉平還要親。她的性格也有些像她的母親的憨。平時她就愛上寄草姑婆家去,他們兩家住得近,布朗叔叔和她特別好。此刻她鬼頭鬼腦地探身人院,見了叔叔就忍不住抿嘴笑,邊笑邊說:“大爺爺說……嘻嘻……過兩天,哈哈哈……我們一起去踏、踏、踏青,哈哈哈……”

小布朗已經從煤球店裏下班,正在給他的小中藥園澆水,一回杭州,他就在自己家的雞窩的廢墟上種上了草藥,可別人看上去那些都是鮮花:鳳仙花、紫藤、芍藥、石榴,還有菊花,甚至還有雞冠花。他能夠把雞冠花種得大如小臉盆,寄草說這是她這一族係的遺傳基因,如果布朗的外公還活著,他們肯定會朝夕切磋技藝。聽了迎霜的話,他連頭都不回,說:“實際上啊,根本不是去踏青,是去幹什麼呢——也許是相親吧?”

迎霜就大吃一驚,問:“誰告訴你的,布朗叔叔?你怎麼知道是去相親,我沒跟你說啊?”

小布朗回過頭來,笑出了一口白牙,說:“她漂亮嗎?”

迎霜想了想,把嘴巴一咧,水蜜桃一般毛茸茸的小臉就咧成了核桃皮,她指著自己的那一排密牙,說:“就這樣!”

小布朗認真地說:“與小撮著伯伯一樣?”

迎霜說:“我不知道,大爺爺說一定要把你叫去,成不成的,人家等著呢。”

小布朗就彎下腰來,笑嘻嘻地盯著迎霜那張嫩臉,問:“迎霜,你說呢?”

“你多少日子也沒帶我們出去玩了。”迎霜用另外一句話做了回答。

小布朗就果斷地站了起來,拍拍手說:“去!起碼我可以為她校正牙齒。實話告訴你吧,小迎霜,地球上沒我做不到的事情?”

迎霜知道她的這個表叔愛吹牛,奇怪的是大爺爺卻不煩他說大話。大爺爺平常是最看不慣說大話的人了,但布朗叔叔瞎說什麼,大爺爺也不生氣。

杭嘉和為這次行動做了精細的物質準備:吳山酥油餅,頤香齋香糕,知味觀幸福雙,葉子昨夜煮的茶葉蛋,他還專門到杭州酒家訂了一隻叫花雞。寄草到十裏坪去了,錯過這個日子,又不知什麼時候見得上羅力。這是表麵上說得過去的一個理由,另一層理由,他們兩兄妹心照不宣:寄草是沒有把握,她是擔心人家姑娘嫌男方家的成分。她受過多少拒絕了,這一次她可承受不了,不如眼不見為淨。這樣一來,相親這件重大的家事,就全部落實在了杭嘉和頭上。

兩天前寄草到大哥家來時,匆匆忙忙,什麼也沒有帶,要往口袋裏掏錢,被大哥兩隻薄手一把按住了,生氣地說:“你做什麼?我有。退休工資也夠用了。”

忘憂茶莊公私合營後,嘉和就謝絕了拿定息,隻拿他的那份工資用於一大家人開銷,葉子沒有工作。得茶是烈士子弟,國家養到十八歲,上大學後也由杭家人自己負擔了,祖孫兩個都覺得自己掏錢讀書,感覺氣順。蕉風、迎霜母女兩個,加上出國前的杭漢,都住在羊壩頭。至於寄草一家,這些年來是已經把大哥家的錢袋當作自己家的錢袋了。杭嘉和的生活擔子,實在是不輕啊。

寄草臨走前遞給大哥一個小包,說:“這是我在雲南和羅力成親時,證婚的大爺送我壓箱底的,你拿去,采茶若是看得中我們布朗,就送她壓箱底。”

嘉和打開一看,是兩塊已經發了黑的淪茶,形狀如碗,天長日久,硬如石頭。原來用茶來作聘禮,一向就是老規矩。中國人,東南西北,都是有這個同樣習俗的。在江南,這種儀式被稱為下茶。那女方若是接了男方的茶,也算是接了一個信物,這門親事,也就算是那麼定了。無怪《紅樓夢》裏的鳳姐要對林黛玉說: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麼就不做了我們家的媳婦?嘉和想到這裏,心就熱了起來,把那淪茶在手裏托了一會兒,才說:“妹,我有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