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自言自語,杭得茶發現他酒醉未醒。但他並沒有醉到話不成句的地步,相反,他的思路反而異常活躍起來。他手裏拎著一個二兩裝的小酒瓶,不時抿一口,一邊就像從前那樣高談闊論起來。他談到了曆史上一些重大的事件,正因為其重大,所以發生的原因才是相當複雜的。因為複雜,所以認識和廓清是需要時間的。我們這一代人遇到的這一場運動可以稱得上曆史重大事件了,它是需要時間和空間來完成的——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誰知道。這要看一些曆史人物的具體情況,曆史人物往往是曆史事件的起始與終結的標誌。我研究秦檜時就有這種體會,秦檜真像現在蓋棺論定的那樣,僅僅隻是一個千古奸臣嗎?不那麼簡單吧。他就一點也不考慮時代的大勢,國家的利益?也許在他那個位置上,他認為這樣才能真正保全社稷江山呢。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不是用一句人民的意願就能解釋的。可是他和趙構一死,事情就起了重大的突變。如果我以後還有可能研究史學,我一定要做這樣一篇文章——《論死亡在曆史進程中的關鍵作用》。你看,林彪一死,我們對這場運動的認識就到了某種水落石出的深度。但是,我們怎麼可能超越這個階段去認識時代呢?我是說,如果我們的選擇被曆史證明是錯誤的,這怎麼能怪我們呢?
他誠懇地也有些茫然地盯著得茶,仿佛得茶就是曆史老人,他急需要他作出某一種解釋。直到這時候,得茶才站了起來,他向海邊走去。他不可能不激動,但他依然警覺,他對這個人失去了起碼的信任。看來他認為他自己是大難臨頭了,也許林彪事件已經牽涉到他。但他跑到這裏來幹什麼呢?他的心裏一陣緊張,難道他是為了夜生而來?
他拎著個小酒瓶,跟在他後麵,依舊碟謀不休,他說他什麼都看穿了,人性就是惡的,林彪都當了中國的二把手了,他依然不滿足,在如此的高層中還要發生這樣的權力之爭。再沒有什麼比政治更醜惡了,他吳坤還是被愚弄了。接下去會怎麼樣?他不知道,也許他們之間該換一個個兒,該是由他來背纖了!
那支背纖的隊伍從他們身邊喊著號子,緩緩地走了過去。海邊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萬裏晴空,突然海角就升起了不祥的烏雲,它妖氣騰騰的鑲著異樣的金邊,不一會兒就彌漫了整個天空。海鳥在海上亂飛,發出了驚慌失措的喊叫。世界黑暗,仿佛末日降臨,烏雲在天際飛速地扯裂又並合,大海洶湧險惡,變幻莫測。歸帆在和大海搏鬥著,想趕在暴風雨前歸來,但它們已身不由己了,它們被大海張開大嘴一口咬住,隻露出了一點點桅杆的頭。有時又吐出一口,這時船身就露出了船舷,人們剛剛鬆了一口氣,船身又陷到波濤之中。然而歸帆並沒有真正被吞沒,它們正在作最後的拚死一搏!
背纖的隊伍,仿佛根本就沒注意到暴風雨就要來臨,他們深深地彎著腰,軀體幾乎就要和地麵成水平線了。他們拉纖的號子和著海浪激蕩回響,一波一波地傳到了他們的耳邊:一條大船九麵波歎——杭育。萬裏洋麵好玩玩促——杭育。碰到南風轉北暴握——杭育。十條性命九條拚促——杭育。
大滴的雨像眼淚,僻僻啪啪地打下來,打到了衣衫襤樓的得茶身上,也打到了衣冠楚楚的吳坤身上。吳坤本能地往回跑了幾步,想找個避雨的地方,但回頭看見杭得茶站在老地方看著大海,他就又走了回來。大雨很快把他們兩人澆成了水柱。吳坤拎著那隻不離身的小酒瓶,他顯然進人了一種亢奮的狀態,揮舞著手,對抗得茶大聲地喊著:“我知道你心裏怎麼看我,我知道在你眼裏,白夜死後我就徹底墮落了,我甚至不敢認我的女兒,我竟然反誣我的女兒是你的血肉,我用我的並不存在的綠帽子換回了紅纓子,你心裏想說什麼我全知道。可有一條你無法否定,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
杭得茶一把拎住了吳坤的衣領,他什麼都能忍受,但無法忍受夜生不是他的親骨肉的說法。他從對方的眼光裏看到了惡意的快感,他聽到對方說:“你以為隻有你痛不欲生,你不知道我每夜這裏都在痛!”
得茶輕輕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不,他不要和這樣一個靈魂對峙,他曾經把他杭得茶的靈魂降得多麼低,他絕不要和這樣一個靈魂對峙。他轉身走了。吳坤拎著酒瓶,固執地跟在他後麵,說:“你得跟我說幾句,你不能這樣一聲不吭地打發我走。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要是沒事,這一趟我要是躲過去了,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弄回去,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把你弄回去。我跟你說的是真話,你看我給你帶來什麼了,你看看這些。”他從兜裏拿出幾張舊報紙,雨點很快把報紙打濕了,“你看,這是我這次回老家專門為你收集的茶業大王唐季珊的消息。你看這裏還有阮玲玉的相片,她給唐季珊做情人,人稱茶葉皇後。我沒想到我那個吳升爺爺把這些都從杭州給背回去了,要是留在杭州,那還不燒個雞巴幹淨。”他粗魯地笑了起來,但旋即收住,“這些東西對你以後一定會有用的。你那個茶葉博物館,遲早會辦起來,我在這裏預言。你相不相信,啊,你相不相信?”
得茶默默地走了回去,雨大得發出了擂鼓般的聲音,他取過吳坤手裏的已經被雨澆濕的報紙,放進他的口袋。吳坤看著他,嘴一直也沒有閑著:“我要是落難了,你可不要忘了我。我想來想去,我周圍那麼些人中,隻有你不會忘了我。”他痛哭起來,從昨天夜裏到今天下午,他一直不停地喝酒,心被酒澆得火燒火燎。這場暴雨來得好啊!
然後,他就看見杭得茶朝那隊拉纖的人群走去。他有些茫然地跟在他後麵,一邊說著,一邊流著眼淚,但他沒有能夠擠到他們的隊伍中去。他隻看到得茶背起了那根屬於他的纖繩,他那剛才仿佛被勞作壓垮的身軀突然彈跳起來,力量神奇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和人群中那些人一樣,把身體繃直,幾乎和地麵成一平行線,暴雨像鞭子一般抽到他的背上,他嘴裏也發出了那種負重前進的人們才會發出的呻吟般的呼號聲。
他有些惶恐,跟在得茶身邊叫著:“你不能這樣,我的女兒還在你手裏!是我的女兒,你不能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你給我停下,你給我停下,停下!”
他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捶胸頓足,痛心疾首,他一點也不明白得茶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拉纖的隊伍就這樣從他眼前過去了,緩緩地越拉越遠。他隻聽到他們的嘶啞的呻吟的聲音:一條大船九麵波提——杭育。萬裏洋麵好玩玩哩——杭育。碰到南風轉北暴提——杭育。十條性命九條拚程——杭育。
杭家人的祭祖方式
春天來了!
天氣乍暖還寒,陰沉沉的雲縫中,不時還有日光從陰霸裏射出光線,杭州西郊那美麗的山林裏,茶芽又開始萌生了。
一群人緩緩而行在茶山間。看得出來,這是一支有老有小的家族的隊伍,一位老人由他的晚輩左右攙扶著,走在最前麵。山路崎嶇,起伏不平,這些人一會兒陷入了茶園深處,一會兒又冒出半個身子,像一葉小舟,在茶的波浪間犁開一條細細的航程。
這是杭嘉和的第七十六個春天,也是他的第七十六個清明節。當下還不能判斷這個春天屬不屬於他們杭家人——整整十多年沒有團圓在一起的親人們,竟然奇跡般地聚會在1976年的清明節早晨。
並不是所有的自由人都到齊了的,從雲南歸來的小布朗就沒有能夠及時趕到。此刻,斷後的杭得茶與杭寄草走在一起,他悄悄地問:“姑婆,他跟你說了他會趕到這裏來的嗎?”
寄草搖搖頭說:“哪裏來得及說,一見麵就先和我吵一架,沒良心的東西,隨他去!”
杭得茶眯起了眼睛看著天空,說:“我有點擔心,杭州街頭這兩天到處都是標語,不知雲南那邊怎麼樣?”
前幾天就從紹興趕到杭州的杭迎霜,看了看大哥,說:“悼念周總理,全國都一樣吧。”
自得放愛光出事之後,布朗被抓進去審了一段時間,沒弄出什麼新材料,這才放了他。他一出獄就回了雲南,小邦巔的好幾個女兒等著他挑選呢。這次是為了祖墳的遷移之事才重返杭州城的,媽媽寄草專門到火車站去接他。深夜到的杭州,在車站就被人擋住了,說起來讓人不相信,他是讓一個女瘋子攔住的。那個破衣爛衫的女瘋子,一邊哼著“北風吹,雪花飄”,一邊在月台上踞著腳跳芭蕾舞,引來了很大一群人,有人笑著,有人還問:瘋婆兒,你的大春呢,你的大春哪裏去了?那瘋婆兒大吼一聲,指著對方厲聲責問:你是什麼人,敢對趙部長這麼說話?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不會放過你們!
說話間的時候,她的一雙眼睛就朝人群裏射來,像一把鉤子鉤住了布朗。布朗打了一個冷戰,低下頭問媽媽:“媽媽你看她是不是趙爭爭,是不是?”寄草冷笑一聲說:“她也有今天!”
趙爭爭瘋了的事情他們倒是早就聽說了,當時甚至還有點拍手稱快,老天罰她發瘋也不為過。但親眼目睹她現在的慘狀,寄草還是不舒服,心想還是頭低低下管自己一走了之,趙爭爭眼睛卻已經盯住了布朗,目光中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她大叫一聲:“大春,大春,你終於回來了!八路軍回來了,黃世仁你等著吧——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窩——”她突然唱了起來,筆直地朝布朗撲去:“大春,大春,我等得你好苦啊——”
這一招驚得布朗回頭就跑,旁邊的人哄笑著讓出一條道來,看這女瘋子追她的大春。布朗趕緊重新跳上車廂,一邊對乘務員說:“你們怎麼不把她送回去?她一個人在這裏鬧多可憐。”那乘務員卻說:“你是說那個女花瘋啊,聽說還是造反造瘋的,精神病院裏出出進進多少次,現在連他們家裏的人都懶得管她了,外麵的人怎麼管得住她?”
布朗和寄草隻得另找一個小門悄悄往外溜。走到外麵廣場上,布朗就站住了,吞吞吐吐地要說什麼,寄草就先開了口,說:“你是不是想去照看那個趙爭爭?”
布朗連忙說:“媽媽,你說怎麼能這樣呢?她可以進監獄,可以進醫院,可以開會批判,可是不應該讓一個女人在夜裏發瘋。”
“槍斃她也不為過!”寄草想起了得放愛光,狠狠地詛咒了一句。
布朗想了想,說:“可還是不應該讓她在夜裏到火車站發瘋。媽媽你說一句話,你答應我把她送回去,我就把她送回去。”
“我要是不答應呢?”
布朗想了想,說:“那我也得把她送回去!”
寄草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她生氣地低聲叫了起來:“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她揮揮手就自顧自朝前走,還以為兒子會跟她走呢,沒想到再回頭一看,兒子不見了。這母子倆剛剛見麵,就不歡而散。
十歲的夜生蹦蹦跳跳地跑在小徑上,她耳尖,聽到了爸爸們的對話,接著自己的思緒說:“周總理我看到過的。盼姑婆,你說是不是,周總理是不是我們都看到過的哄?很好看的!”她讚歎了一句,雖不那麼莊重,卻是由衷的。
“你那麼小,還記得?”杭寄草說,“我們夜生真是好記性。那年她才幾歲,七二年,才六歲啊,剛剛從島上回來,大哥在樓外樓給擺了一桌。就那天周總理陪著尼克鬆到樓外樓吃飯,還吃了龍井蝦仁呢。有許多人看到他們了,那時候周總理還沒生病吧。”
“爸爸你看到周總理了嗎?”窯窯問。他操著一副正在變聲的嗓子,那聲音聽上去很奇怪,讓夜生一聽就要笑,一聽就要笑。
方越一邊擋開那些伸過來的茶枝,一邊說:“周總理倒是沒見著,但是我看到了美國的國務卿基辛格,那天我到解放路百貨公司買東西,看到他也在那裏買東西,你們猜他在買什麼?”
迎霜果斷地說:“他在買茶!”
方越吃驚了,不是裝出來的,盯著她問:“你怎麼知道,他真是在買茶,聽裝的特級龍井,我親眼看到的。”
迎霜有些心神不寧,清明祭掃一結束她就急著要趕回去。此番來杭,她有她的特殊使命。
在行進中,隻有前麵那三個男人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話,杭漢、忘憂和一邊一個扶著的杭嘉和。歲月仿佛已經成功地改造了他們,使他們越來越趨同於家族中最老的老人杭嘉和。此刻,他們在茶叢中小心翼翼地走著,悄悄地對一個眼神,不時地朝前麵看看,祖墳馬上就要到了。
祖墳早已成了一種家族史的象征,後逝的人們已經不再長眠在此。杭州西郊山中的隆起的青家正在歲月中漸漸隱去。但既然還是祖墳,過往行人總還繞著點兒,茶蓬不經修剪,在它們四周長得又大又密,幾乎蓋住了它們。這一次是市裏統一行動,要徹底起掉這一帶的土葬之墳,統統夷為茶園。初夏,杭家祖墳就要全部被遷往南山。今年清明,將是全家到雞籠山的最後一次上墳了。正是這個大舉動,把杭家人又集中到了杭州西郊。
杭家祖墳中的這些先人的骨骸,本來可以埋在裏雞籠山中的茶園,那就要簡單多了。這也是一片重新聚集的墓地,連蘇曼殊的墳也遷葬到了這裏。那前麵還有一塊空地,是辛亥義士墓,也是前幾年剛從西湖邊遷來的,有陶成章的,徐錫湖的,陳伯平的,馬宗漢的。這些人的名字,當年如雷貫耳,如今與茶相伴,也是無人問津了。杭嘉和卻覺得這樣很好,一個時代被埋在了茶園裏,這是一種很好的歸宿。但他還是決定把祖墳都遷到今日的南山陵園,葉子、嘉平、得放和愛光,還有白夜的墓地都已經安排在那裏了,他自己也將在那裏將息,他不想讓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再與他們隔開。很奇怪,他不信神,但他重視死的儀式。他不相信真正會有另一個世界,但他在活著的時候想像那個世界,井在那個世界裏為自己尋找歸宿。
他的眼睛不好使,但他看得清這裏的一切。他用他的那根斷指,緩慢地深情地一個個地指著那些茶蓬:這是他父親杭天醉的,這是他母親小茶的,這是他大媽媽沈綠愛的,這是他妹妹嘉草的……
他非常準確地一下子指出了埋骨黃蕉風的地方。那裏種著一株迎霜,生得茂盛,正當壯年。
不知晚輩中哪一個冒失地問了一句:都在這裏了嗎?杭嘉和嘴唇哆噱起來,麵容蒼白,他怔了一會兒,一個人就往旁邊小溪對麵的那片斜坡走去,他單薄的身子把那片茶蓬蹭得嘩啦嘩啦響。忘憂連忙上去,扶住嘉和。他們一起走到山坡茶園邊,他四處看了一看,認出了那棵大茶蓬,他在這棵大茶蓬下站了一會兒。模糊的目光就幻出了往事:是看到了一起被埋進了墳裏的大水缸,還是被嘉草抱著的那條玉泉的大魚?他使勁地甩著腦袋,不知道是想把這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埋進心墳,還是甩出胸膛。滿嘴的苦味泛了上來,眼前的遊絲越來越多,越來越粗,金光閃閃的在他麵前亂舞,耳朵也跟著聽到一陣陣金屬般的聲音。他在四月的春風裏站不住了,下意識地拔了一把鮮茶葉塞進嘴裏嚼了起來。
成年的杭家男女們,隻有寄草在前人的隱隱約約的傳聞中得知她那個同父異母的漢奸哥哥的下場,她卻從來也沒有問過大哥嘉和。每當他們上墳從山上下來,路過山腳下的那片茶園時,大哥嘉和總會把腳步放慢一點,他從來也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片茶園,那是一種故意的拒絕。
現在,隻有他杭嘉和一個人知道這個家族的秘密了。那個叫吳升的人也已經死了。
吳升是在抗戰勝利之後的第一個春天找到他杭嘉和的。他老眼昏花,帶來了一隻骨骸盒,他們倆一起把它埋在了這裏的山腳下茶園邊。吳升沒有因為這樣安排而責怪嘉和,他知道為什麼這隻骨骸盒不配進山上的祖墳。家族中的許多人都把這個人徹底忘記了,更年輕一些的,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是漢奸,是仇人,也是親骨肉。不配進杭家的祖墳,但到底也沒有讓他暴屍荒野。這是家族史上的死結,不能說,不能聽,也不能看。一切的記憶帶來的創傷巨痛,能到此為止嗎?
家族中其他的成員,就在祖墳前坐下來等待。隻有夜生站著,遠遠看著忘憂,她是昨天剛剛見到這位爺爺的,不知為什麼她又好奇又害怕。此刻,她緊張地悄聲問窯窯:“你跟忘憂爺爺住一起是不是?”
窯窯點點頭,他是那次曆險之後第一次回杭州,他的小反革命事件早已經不了了之了,但十六歲的少年還是十分小心,一直少言寡語,唯獨和小夜生一路聊個不停。他告訴她什麼是三枝九葉草,什麼是華中五味子,什麼是辛夷,什麼是何首烏,南天竹的果子要到秋天才紅,虎耳草可以治身上癢和耳朵疼。七葉一枝花長在高山頂上,你要是爬得上去,你就能看到它,它可是名貴的草藥啊。獨花蘭就更不好找了,隻有西天目山和寧波有。你去過西天目山嗎?你見過那裏的大樹嗎?一大蓬聚在一起的樹,真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爺爺說這是一個野銀杏的家族,已經五代同堂了。那上麵還有幾個人也抱不過來的大樹,山越來越高,樹越來越大,樹就開始不再像樹了,它們和巨人一樣長到雲天裏,讓人覺得人和天很近很近了。
夜生聽得氣都透不過來,但她還是不按輩分叫他窯窯,論起來他該是夜生的堂叔,但夜生隻叫他窯窯,“他那麼小,我怎麼叫他叔叔啊!”小姑娘撒嬌地說。
此刻,她盯著不遠處綠茶叢中那雪白的大人,繼續問:“他那麼雪雪白的,你夜裏慌不慌他?”
窯窯搖搖頭說:“忘憂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每天夜裏都跟他腳碰腳睡在一起的。”
杭窯不願意告訴夜生他第一次看到忘憂表叔時的情景: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他從山林中浮現出來:天風浩蕩,飄其衣衫,望似天人。走至跟前,隻見他渾身雪白,麵露異相。在此之前,杭窯他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樣渾身上下雪白的人。他的白眼睫毛很長,他的麵頰是粉紅色的。杭窯本能地一下子抱住了爺爺,爺爺卻把他正過來麵對忘憂表叔,對他說:“他是表叔。”
他就這樣跟表叔度過了八年,現在他完全可以說,表叔比他的親生父親還要親。
“全世界我爸爸最好,我盼姑婆第二好,我自己第三好。”夜生突然說,她說的話,把那些靜靜等待著的人們都說笑了。
“那你就一定會喜歡你忘憂爺爺了。”
“為什麼?”
“我爸爸說,忘憂表叔和你爸爸脾氣都一樣的,都是隨了嘉和爺爺的。”
“為什麼?那我是隨了誰的?還有你呢,你是隨了誰的?”夜生不停地搖著窯窯的腿,窯窯一時說不出來,就愣在那裏,說:“讓我想一想,讓我想一想。”
杭得茶把女兒拉了過來,說:“小姑娘話不要那麼多。”
迎霜摸摸她的頭,說:“她真能問,是個當記者的料。”
杭得茶像是為迎霜專門作講解一樣地說:“我明白小叔這句話的意思。我們杭家人盡管每個人都很有個性,但基本上分成了兩大類,一種是注重心靈的,細膩的,憂傷的,藝術的。另一種是堅強的,勇敢的,浪漫而盲目的,理想而狂熱的。”
“像嘉和爺爺和嘉平爺爺,也像你和二哥。”迎霜補充說。除了她,還沒有誰敢在大哥麵前提起得放。她身上有了一種杭得茶過去不熟悉的東西。滄桑在她的眉間留下了印記,她的從前有些傻乎乎的神色如今一掃而光。她的膠原防俄的眼神變得有力明亮,今天,她的目光中還有著一種抑製不住的企盼和激動。十六歲那年她毅然退學,跟著李平水回到茶鄉平水,她在那裏勞作,幾年後成了一名鄉村小學教師。她和李平水還沒有結婚,已經六年過去,她依然在等待某一種命運的改變,她越來越開始像她的已經逝去的二哥。
“爸爸快告訴我,我隨了誰的嘛,我隨了誰的嘛。”夜生還在叫。她很活潑,還有點杭家女子都沒有的顧盼神飛。她的頭發卷卷的,打扮上也透著股洋氣。杭盼養著她,把她給有點養嬌了。
得茶卻注意到了那個看上去落落寡合的小窯窯。窯窯在東天目山的安吉讀完了小學。安吉是個產竹子的地方,旁有太湖,還有一條河流東首溪,他和忘憂表叔卻住在深山拗裏。在人們眼裏,守林人林忘憂是個神秘散淡的邊緣人物。守林人帶著孩子去上學,每天要走五裏山路。手裏拿一根棍子,沿路打草驚蛇,露水濕了他們的草鞋,也濕了他們的褲腿。這裏的山民都把窯窯當作表叔過繼的兒子,他們對他很好。在這個少年的身上,有著許多的積累起來的同情。
這個少年看上去有一種很特殊的山林氣,但和土氣卻是不一樣的。此刻他手裏抓著身下的一團泥,正在下意識地捏弄著,他生得清秀,下巴尖尖的,手指很機敏。
方越有些驕傲地說:“我去看過窯窯燒的東西,他遲早有一天會超過我的。”
原來讀書之餘,窯窯一直在幫著表叔燒土窯。表叔常常燒製一些簡單的民間陶製品,它們大多隻是些碗碟之類,與山裏人以物易物,但許多時候他都是送人。他是一個盡責的守林人,在家裏養豬,養蜂,南瓜爬到瓦屋頂上,香菇在屋後的木頭架子上生長,破開的竹片從山後接來泉水,日日夜夜在門口的大缸裏流溢。窯窯來後他就更忙了,他們隻有在等待出窯的那一會兒才會靜靜地坐在一起。那時表叔的白睫毛靜靜地垂下來,火光反映到他臉上,發出了充滿著涼意的安詳的光芒。
忘憂他仿佛早就洞察到自己的命運,因此他不但學會了節製,還學會了怎樣節製。他的這種性情也成功地移現在了窯窯的身上。因此,盡管有著父親的誇耀,窯窯依舊沉靜地看著茶園不說話。
父親就及時地提醒他說:“你把你那段看不懂的古文拿給你得茶哥哥看看啊?”然後轉過臉來對得茶解釋道:“你知道窯窯在學燒紫砂壺,昨天他拿了一段話來讓我翻譯,是《壺鑒》上的。我倒了那麼些年的馬桶,還真翻不好了,我就讓他抄了帶給你,帶來了嗎?”他轉身又問兒子。
窯窯按著口袋,看得茶,得茶拍拍他的腦袋,說:“我試試看。”
窯窯這才把那張紙從口袋裏取了出來,小心地交給了大哥。
原來前年忘憂去鄰縣長興出了一趟差,回來時給窯窯帶了一把紫砂壺和關於紫砂壺的一本書,還說那是他特地在長興街頭給他買的。因為用這種壺泡茶容易聚香,隔夜不餿,外表越養越好看,天冷暖手,天熱不燙手,還可放在溫火上燉燒,價錢又便宜,就帶回來了。
但窯窯看到的卻遠遠不止這些。他捧著那把方壺,愛不釋手。很難說清楚這種第一感覺的產生,究竟緣於何方。那是一種生長在山裏的人們的藝術感情吧,就像江河邊的人對水的感情一樣——山裏人對土石的感情、對那種凝固的物質的感覺,是非常直覺的。